“将軍有能戰之士八萬,足矣。”孫膑毅然決斷,“傳令三軍,精減之後,去重甲,着輕裝,棄戰車,第五日之夜兵發宋地定陶。凡裁減将士,原地屯留,看守辎重,保障供給。”
“末将得令!”田忌心悅誠服,俏皮地打個軍禮,朝帳外叫道,“來人,傳令!”
邯鄲郊外,魏營中軍帳,斥候報說齊人五都之軍陸續趕到甄邑,沿濮水北岸屯紮,連營三十餘裏。盤查極其嚴密,斥候無法接近,隻能遠觀其勢,在濮水對岸數帳篷,就數量粗略推算,三軍不下二十萬衆。
“二十萬衆?”龐涓自語一聲,閉目盤算。
齊人五都之軍,若是出動二十萬,每都均達四萬,這幾乎是不可能之事。就細作所探,西部二都平陸、高唐,堪稱齊國邊防重鎮,真能出戰的技擊之士合起來不過五萬;即墨爲東部都邑,因防務意義不重,防軍也就一萬多,能出一萬已是不易;莒城常備駐軍倒是不下四萬,但對楚防務一日不可懈怠,敢出兩萬當是極限;至于齊都臨淄中軍,橫豎不會超過三萬。幾都相加,當不該超過一十二萬才是,而今日所探,竟然多達二十萬,且與蘇秦返趙時所言相符,倒是讓人頗費思量。
思來想去,龐涓笃定齊人不可能爲邯鄲一城傾巢而出,如此張揚,必是虛張聲勢,想吓退魏軍而已。
龐涓想定,細細問過齊人營寨,得知紮寨粗疏,一些寨子幾乎是一夜而成,越發認定齊人用的是疑兵之計,要求加派哨馬,密切監控齊軍動向。同時加緊布局,調派軍隊,依此前所謀,将宿胥口船夫盡皆換作魏兵,又派得力将軍引武卒一萬秘密屯駐于雲夢山中。地點也是他親自圈選的,位于出鬼谷入宿胥口的一個山坳子裏,若無濃霧,不可造炊。
三軍剛剛完成調動,負責哨馬的軍尉急至,報說齊軍營帳已于今晨全部開拔,并未西進,而是涉過濮水,浩浩蕩蕩地向南拐向大野澤方向。
“大野澤?”龐涓大吃一驚,急急走向沙盤,看向大野澤方向,沉思有頃,半是自語,“奇了怪了,齊人不來邯鄲,卻到大野澤,難道是……”打個驚怔,疾步踅回,吩咐軍尉,“加派哨探,嚴密監控齊軍動向!”
兩日過後,軍尉報說齊兵已經全部涉過濟水,進入宋境,開往定陶。
龐涓驚呆了。
齊兵入宋,龐涓精心構築的殲擊部署頓時成爲泡影,且齊人入宋的目的何在,更讓他費力思量。齊人入宋,隻能産生兩個結局:一是趁我伐趙、無暇他顧之機,一舉滅宋;二是由宋出擊,直入魏境,斷我退路,憋死魏軍于河水之西。第二種似乎不大可能,因齊人若想斷魏退路,大可不必入宋,由甄邑而西,過衛境封死宿胥口即可。
龐涓正思索間,外面一陣喧嘩,卻是張儀由中山回返。龐涓意外得喜,迎入中軍帳中,顧不上寒暄與叙舊,開口就講齊兵動向。
聽見龐涓斷魏退路的判斷,張儀輕輕搖頭。
“既不爲斷我退路,那就是圖宋了。”龐涓幾乎是斷言。
張儀再次搖頭。
“咦,既不爲取宋,又不爲斷我後路,齊人此舉意在何爲?”
“搗我巢穴。”張儀一字一頓,幾步走到沙盤前,指形勢解釋,“龐兄請看,這是宋國。齊人在這節骨眼上,不可能圖宋。齊人若是圖宋,楚人必不坐視,齊、楚就有一戰。齊、楚即使有戰,也斷不會在此時。是以齊人入宋,必是沖魏而來,由宋擊魏,大梁危矣!”
龐涓臉色白了,久久盯視地圖,良久方道:“張兄所言甚是。齊人若是由宋擊我,确實出我于不意了。”
“不過,”張儀又道,“齊人入宋,目的究竟爲何,尚須詳加觀察,龐兄不可急切。”
“兵貴神速,”龐涓握緊拳頭,“敵既有變,我亦當速作決斷。”
“龐兄是說,渡河與齊決戰?”
“不,”龐涓一字一頓,“拿下邯鄲。”
得知齊人發兵救趙,朱威、白虎坐不住了,連夜禀報太子申,太子申帶他們入見惠王。龐涓不在,惠王聽得頭大,讓他們議出應對方案。太子申三人回到前殿,議有一個多時辰,頭緒卻越議越亂。
顯而易見的是,朝政正在一步一步地驗實惠施的預判。
子夜至,太子申熬不住了,揮退朱威與白虎,一臉愁緒地回到東宮。
天香仍在候他。
“申,”天香迎上,爲他寬衣解帶,“觀你愁眉不展,發生何事了?”
太子申将齊人出兵宋境的事約略講述一遍,後悔當初沒有聽從朱威、白虎的話留住惠施,結果引狼入室,緻有今日局面。天香勸慰幾句,用熱巾爲他擦拭一遍身體,服侍他在榻上躺下。
天香亦脫光自己,在他身邊伴寝。不消半個時辰,二人各入夢鄉。
天香卻沒睡熟。見太子申的呼吸越來越沉,磨牙聲也出來了,天香遂悄悄起來,溜到門口,回望一眼,閃身出門,到廳中摸出一套緊身黑衣穿了,走到院中,縱身上房,眨眼不見。
事有湊巧。許是議事時喝水多了,睡沒多久,太子申被一泡尿憋醒,摸下身邊,空落落的,連叫幾聲,天香不應。
是夜無月,寝中漆黑。太子申點不來燈,因有天香在側,身邊也沒安排其他宮人,而他自己連夜壺放在哪兒也不曉得,大是着急。又憋一陣,實在受不了,太子申嘟哝幾聲,爬下榻,憑本能摸到房門,走到堂間,方有些許夜光朦胧。
太子申走到門外,在庭院裏放完水,聽聽四周,一絲聲音也沒,而天香竟然不見了。
太子申越想越是驚懼,不敢進屋,在院中大喊起來:“來人哪,快來人哪!”
太子申連叫幾聲,幾處傳來聲響,二十幾個宮人全都出來。
接下來,燈火齊明。
太子申噓出一口氣,在宮人護持下回到殿裏,将殿中角角落落全部查遍,也沒有天香的影子,隻有她睡覺前脫下的衣服一件不落地擺在一個隐蔽處。
太子申睡不去了。
太子申一直在廳中坐到天亮,天香依然不見。
其實,就在衆人四處尋找天香時,天香就在屋頂伏着。
這一次玩大了,但她沒有别的辦法。公子華來了。
後晌,有金雕在頭頂盤旋,她就知道是公子華來了,金雕是在約她。白天她沒有時間,能出去的隻有夜晚,隻有在太子申熟睡之後。然而,她沒有想到太子申會醒。她後悔沒有爲他上迷藥。
眼見天色要亮,天香不敢耽擱,悄悄退回,再次來到公子華的客棧。
“你不能再回去了!”公子華思忖良久,斷然說道。
“可……”天香遲疑一下,“總得給魏申一個交代,否則……”
“暫不睬他,待過幾日,你給他寫幾句,留他個懸念。”
“那……我做什麽?”
“我想到一個人,你去把他搞定。”
“誰?”
“公子嗣!”
“是那個色鬼呀,”天香做個苦臉,“站沒站相,坐沒坐相,一見女人,全都沒個樣兒,比公子卬還差一大截子呢。”
“唉,魏王身邊沒有人了,不定還得指望他呢。”公子華應道,“依你方才所講,魏申外柔内剛,看着好駕馭,其實固執,與龐将軍不在一條道上,很難爲我所用!倒是這個公子嗣……”陰陰一笑。
“你的意思是……”天香盯住他。
“先搞定他再說!”
大梁城外,公孫衍的小土院裏,朱威一臉急切地盯住公孫衍。
公孫衍半跪半坐,眼前的地面上畫着表明流水地勢、城邑關防的道道白痕,旁邊擱塊專門用來描畫的白粉石。
公孫衍閉目冥思。
小土院子靜得可怕。
“就算齊人渡河,又能如何?無論如何,就軍事而論,田忌不是龐涓的對手。”朱威耐不住了,打破沉靜。
“如果齊人不渡河呢?”公孫衍淡淡應道。
“咦,他不渡河,如何救趙?”朱威不解了。
話音未落,一陣車馬聲由遠及近,在院子外面停下。
一人跳下馬車,匆匆進來。
是朱威的家宰。
“主公,”家宰急切禀道,“邊關急報,齊國大軍入宋了!”說畢,掏出急報。
朱威不可思議地看向公孫衍。
公孫衍震驚。
白虎接過,瞄一眼,沒有細看,遞給朱威,朱威順手推給公孫衍。
公孫衍将急報擱在一邊,問道:“襄陵何人守禦?”
“鄭将軍,”朱威應道,又補一句,“鄭克。”
“鄭克?大人可知此人?”
“此人爲亡鄭公室之後,其祖鄭幽公被韓哀侯所滅,其父鄭爽逃出韓國,落難于大梁,被我王用爲大夫,改姬姓爲鄭姓,以紀念故國。到鄭克時,與臣相善,臣見其有文治武功之才,薦舉他做襄陵都尉,幾年前龐涓與楚戰,鄭克建功,被我王晉爲襄陵令。”朱威如數家珍般将鄭克端底一一講畢,看向公孫衍,“公孫兄怎麽對他起興緻了?”
“齊軍入宋,襄陵危矣!”公孫衍一字一頓。
朱威、白虎皆是一怔,互望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公孫衍。
“二位請看,”公孫衍拿起畫石,在一處畫個小圓,“這兒就是襄陵。齊軍入宋,宋人不加攔截,當是兩家達成默契。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這個默契當是襄陵。”
“你是說,齊人欲助宋公收複襄陵?”朱威眼睛大睜。
“正是。”
“爲什麽呢?”朱威越發不解了。
“大人請看,”公孫衍指點襄陵,“襄陵于宋室,是永遠之痛,夢中也想收複。襄陵于魏室,是戰略要地,進可逼泗下,挾宋制楚,退可與大梁成掎角之勢,是謂不可失之地。”
“公孫兄是說,齊人攻襄陵,是逼龐将軍回撤?”
“正是。”
朱威總算聽明白了,起身道:“在下這就奏請大王,馳援襄陵。”
“大人還是免了吧。”公孫衍緩緩起身,“如果在下所料不誤,齊人的真正目标是大梁,大王自身怕也難保哩!”說罷,慢悠悠地走回草舍。
朱威臉色白了,癡癡地看向白虎。
二人正自對臉,公孫衍已走出來,手中是老白圭當年贈予他的那柄佩劍:“看來,地是種不成了,在下得走襄陵一趟。”
定陶城外,齊軍大營,孫膑首度在中軍帳中露面,與田忌并坐,會見三軍諸将。
“諸位将軍,”田忌講明形勢,朗聲問道,“首戰襄陵,何人願奪此功?”
“末将願往。”田忌話音剛落,牟辛跨前應道。
“好!”田忌拿出令箭,“襄陵主将鄭克,有守軍八千,本将予你點齊本部人馬,即刻出征。”
“末将領命!”牟辛接過令箭,轉身欲走,身後傳來聲音:“将軍稍等。”
是孫膑。
牟辛回轉身來,看向孫膑。
“将軍此去,可知如何攻打襄陵?”
堂堂大齊邊邑将軍,身經數戰,竟然不知如何攻城?牟辛先是一怔,繼而苦笑,半是揶揄:“末将不知,還望軍師賜教。”
“襄陵易守難攻,将軍不可用強。當多紮營寨,淩亂陣容,布伏兵于郊野林中,誘敵出城,設伏殲之。”
“如果敵人不肯出城,又該如何?”牟辛語氣不無譏諷。
“圍城打援,相機而動。”
“末将領命!”牟辛略略抱拳應過,一個轉身,大踏步離去。
回到軍帳,牟辛坐下,好不容易平下心頭悶氣,使人召請先鋒鄒昊,道:“将軍有喜了!”
“喜從何來?”鄒昊急問。
“主将傳令,首戰襄陵。在下爲将軍請來首功,圖個吉利再說。”
“這這這,”鄒昊不以爲喜,反而急道,“瞧這仗打的!田忌爲何不插向宿胥口,斷魏歸路,而後渡河,與趙人兩邊夾攻,圍殲龐涓于邯鄲城下呢?”
“唉,”牟辛本欲發火,又覺不妥,長歎一聲,擺手,“昊弟有所不知,這般戰法在下也是不解。莫說是在下,即使匡章将軍,也頗有微詞,可……”再歎一聲,重重搖頭。
“必是田忌那厮讓龐涓打怕了,怯戰了,不敢與其交鋒,方才想出這等馊主意,揀個軟柿子向大王交差了事。”鄒昊氣恨恨道。
“算了,不講這個吧。将在外,以服從命令爲天職。大王既已授權于主将,身爲下屬,你我隻有服從。”牟辛苦笑一下,從案下拿出羊皮做成的形勢圖,指襄陵道,“這兒就是襄陵,右爲睢水,左爲濊水,猶如魏國伸向泗下腹地的一支獨角。離襄陵最近的魏國城邑有兩個:一是承匡,有守軍五千;二是雍丘,有守軍七千。承匡雖近,卻隔濊水,濊水不寬卻深,不利涉渡,将軍大可無憂,将軍所憂者當是雍丘。現将兩萬步卒交付昊弟,本将親引五千騎手插入此地,絕敵援路。一旦援絕,襄陵即爲孤城,城中八千軍兵,任由将軍屠宰。”
“兩萬步卒?”鄒昊豪氣上湧,妄自托大道,“鄒昊就引本部五千人馬,三日之内,定請将軍入城安民。”
“五千人馬,三日之内?”牟辛聞言略怔,苦笑一聲,小聲提示,“昊弟,襄陵爲魏國邊邑重鎮,城高池深,易守難攻,莫說是五千,縱使一萬,也難複命。受命之時,軍師特别叮囑,要我等圍而不攻,誘敵出城,殲敵于城門之外。”
“膑人也來發号施令。”鄒昊不知深淺,以拳擊案,“區區八千軍兵,竟要我等殲敵于城外,傳揚出去,豈不丢我大齊國威?一萬既然不足,也好,鄒昊就請精兵一萬,外加騎手三千,擒那鄭賊于城門樓上,将軍隻管靜候捷報就是!”
鄒昊引帶步卒一萬,騎手三千,星夜起程,一路穿過宋境,天明時分,趕至襄陵城下,在北城門外開闊地帶布下陣勢,挺槍挑戰。
城門未開,城門樓上一陣騷動,不一時,城頭上旌旗林立,影影綽綽盡是人影。鄒昊候至中午,城門依舊緊閉,無一人回應,好似來到鬼城。
鄒昊火氣上行,喝令攻城。
齊人如蟻般填平護城河,架起雲梯,分多路攀爬城牆。眼見就要登頂,魏人陡現,萬弩齊發,滾石落下,齊人紛紛滾落雲梯,死傷一片,哀号不絕。
鄒昊震怒,又要強攻,牟辛終是放心不下,快馬馳至,見狀急令鳴金,齊軍後退五裏下寨,檢點人馬,已折損數百。
鄒昊經此一挫,也學乖了,此後兩日,隻在城門之外一箭開外搦戰,不再攻城。魏人則高挂免戰牌,堅守不出。
如是兩日,齊軍毫無進展。鄒昊想出一計,令兵士們在城下輪番辱罵叫戰。
第三日後晌,齊兵正自叫罵,城門樓上傳來應聲,說是主将鄭克不忍辱罵,願意接受齊将挑戰。
鄒昊大喜,引軍布陣。
不多時,城門洞開,魏将鄭克一車沖出,引戰車三十,兵士三千,列陣以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