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王是爲此戰憂心?”
“是呀,”威王眯縫着一雙老眼,聲音緩慢,“我雖備戰八年,兵員庫糧充足,車馬數量也占上風,但魏有龐涓與他精訓出來的數萬武卒,不可小觑,田将軍恐怕不是對手。此戰寡人必須取勝,因爲寡人輸不起,齊國也是輸不起啊!”
辟疆長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二字:“是哩!”
“孫愛卿,”威王轉向孫悅,換過話題,“與田忌複賽之事,可有辦法給田忌個臉?”
“大王是要臣在衆目睽睽之下作假嗎?”孫悅歪頭問道。
“這怎麽能成?”威王擺手。
“臣無良策,”孫悅輕輕搖頭,“臣目測其速,田府之馬,上驷九百六十裏,中驷九百裏,下驷八百五十裏;而大王之馬,上驷千裏,中驷九百五十,下驷九百。無論上中下三驷,十圈下來,相差盡皆不止一個車身。”
“要不,再選匹好馬給他,讓他赢個下驷?”
“前番賣給相國之馬,是臣新近覓得,衆臣不知。其餘王馬,臣屬皆知,若是轉手給他,就等于公告我王作弊。”
“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頭,苦笑一聲,“算了,讓他田忌勞心去吧。既生膽兒挑事,當該有個圓場,寡人犯不上爲他操心。”
兩天過去了,到第三日頭上,田忌坐不住了,前往谷中探訪孫膑。
梅園中的那株老梅樹下,瑞梅衣着寬松,醉心于她的玉箫。孫膑與蘇秦對坐于席,閉目傾聽。兩歲多的菊兒坐在蘇秦懷中,一頭黃毛被梳成個小羊角兒,歪着腦袋看媽媽輕啓朱唇,十指有節奏地起起落落。
孫膑聽有一時,按捺不住,向菊兒遞個眼色。
菊兒從蘇秦懷中溜出,跑回房子裏,拿出一笙複跑出來,雙手遞給孫膑。
孫膑接笙,與瑞梅協奏。
笙起箫應,箫引笙随,配合得天衣無縫。
此情此景,縱使心急如火的田忌也魯莽不得,耐住性子候二人将曲子奏完,方才重重咳嗽一聲,遠遠叫道:“二位仁兄,好生開心!”
“呵呵呵,”孫膑沖他招手,“在下與蘇兄候将軍多時了。”
田忌三步并作兩步,緊走過來,聲音急切:“明日就是複賽,敢問孫兄,寶駒何在?”
“就在将軍的馬廄裏。”孫膑又是一笑。
“馬廄裏?”田忌摸下頭皮,怔了,“咦,在下剛從馬廄裏出來,不曾看見一匹寶駒呀!”
“你那馬廄裏不是寶駒,難道關的是一群驽馬不成?”孫膑反問。
“那是在下的寶駒,不是孫兄的呀!”田忌真正急了。
“明日之賽,是将軍挑戰王馬,非在下挑戰王馬,上場的該當是将軍的寶駒呀!”
“孫兄,你……”田忌氣結,竟不能言。
“田兄放心,”孫膑好聲安撫,“在下已經關照過仇歸,這幾日喂的全是上等粟米,明日上陣,有的是力氣。”
“這這這……孫兄害我。”田忌扭頭欲走,後面傳來蘇秦的聲音:“田兄留步!”
田忌頓住,回看蘇秦。
“呵呵呵,”蘇秦亦笑幾聲,“大戰未啓,勝負盡皆未知,田兄何不沉下心來,聽一曲雅樂呢?”說着,指向身邊早已擺好的席位,“田兄,請!”又看向瑞梅與孫膑,“嫂夫人,孫兄,請爲田将軍來一曲《大武》,爲将軍壯行。”
瑞梅朝田忌嫣然一笑,将玉箫挪到嘴邊,輕輕出聲。孫膑也将身子又直幾直,雙手捧笙。
再次被逼到牆角的田忌隻得苦笑一下,朝瑞梅拱手:“有勞嫂夫人了。”說罷,走向席位,噗地坐下,硬起頭皮聽琴。
“你是說,”鄒忌緊盯公孫闬,“三日來,田家的馬廄裏一如往常,不見一匹新馬?”
“是哩。”公孫闬應道,“這且不說,今日後晌,田忌往投稷山深處一個山莊,闬假作迷路,混入莊中,見他與蘇秦不無悠閑地坐在一個梅園裏,聽一膑人與一女子笙箫協奏。闬打問一個孩子,方知那蘇秦連日來一直伴那膑人,無一刻擅離。且闬已探知,三日前決賽,那膑人也在場上,坐在輪車中,由蘇秦和一個漢子陪伴,顯然,那膑人非比尋常!”
“膑人?”鄒忌深提一氣,“難道他是……”斷住話頭,一臉詫異。
“主公?”
“公孫先生,”鄒忌略略擺手,緩緩吐納,調勻氣息,“你或是對的。叫家宰來!”
公孫闬喊來家宰。
鄒忌吩咐家宰清理庫财,提三百兩足金前往賭莊,押田府之馬。
三千兩足金堪稱豪賭,整個齊國爲之瘋癫,賽場的幾個賭莊門前更是車水馬龍,押注之人日夜不絕,注本比三日之前高出三倍。
截至申時,上大夫田嬰欣然透給威王,舉國注本已逾三萬兩足金,幾乎清一色押在王馬獲勝上,因爲所有參注之人無不認定這是一場一邊倒的比賽。
押田府賽馬獲勝的隻有二人,一個是成侯鄒忌,另一個是靖郭君田嬰的世子田文。鄒忌深信公孫闬之斷,欲在此賽中先撈一筆,再置田忌于死地;田文則是在咨詢蘇秦之後才下注的,所注百兩金子完全是押在長久以來對蘇秦的信任上。
申時将至,賽馬場上萬事俱備,人潮湧動,看客比三日之前更多三成。齊威王、太子辟疆及齊國所有重臣皆來觀戰,威王還特别邀請了淳于子、慎子等所有稷下先生,讓他們分别坐在主觀台上,推波助瀾。
主觀台上,威王端坐主位,一側是鄒忌,另一側是田忌。太子及其他重臣,分列兩側坐了。
“田愛卿,”眼見時辰将到,威王轉向田忌,給他個笑,“雖然事已至此,若你反悔,寡人仍會網開一面,降旨取消今日賭賽。”
“回禀我王,”田忌拱手,淡淡一笑,“開弓即無回頭箭,臣大言既出,決不反悔!”
“既然如此,就請亮出賭資吧。”威王笑笑。
田忌招手,兩個壯漢擡着一隻箱子擱在看台上。
田忌打開箱蓋,指箱中金子:“千兩足金在此,請我王驗看。”
“咦,不是賭三千兩嗎?怎麽隻有一千兩?”威王看也不看箱子,直盯田忌。
“餘金在大王那兒。”田忌坦然應道。
“哈哈哈哈,”威王盯他一眼,笑出聲來,“愛卿這是勝券在握,吃定寡人了。來人,擺金子!”
内宰招手,亦是兩個壯漢擡上一隻箱子,擺在看台上。
“呵呵呵,”威王笑道,“田愛卿,寡人也擺一千兩,至于另外兩千兩,暫就寄在愛卿身上。”又轉向鄒忌,“鄒愛卿,今日之賽,寡人請你監察執法,賽場之上,但求公平公正,一切以此前張榜之賽事規程爲準,任何人不得違拗,寡人也不例外。”
“臣領旨!”鄒忌揖道。
“時辰到否?”威王看向田嬰。
田嬰點頭。
“開賽!”威王一字一頓。
田嬰擊鼓,兩輛戰車得聞号令,并駕齊驅。馳完第一圈,田府上驷落下三個車身,第二圈,落下五個車身,待王馬馳完十圈,沖向終點時,田府之馬仍舊奔在第九圈上,引得場上噓聲一片,風景大煞。
“咦,”威王大是詫異,看向田忌,“這就是愛卿的上驷嗎?怎麽越跑越不行了呢?”
“臣認賭服輸,千金賭資呈我王笑納。”田忌看向執法者鄒忌。
鄒忌擺手,兩名執法兵士走到田忌跟前,将兩隻金箱分别擡到威王身側。
第二輪開賽,王馬中驷與田忌之驷并肩齊驅,一直馳完前五圈,仍舊不分彼此,但到第七圈上,奇迹出現,田忌之驷竟然領先王馬半個車身,且優勢一直保持,直到第十圈時,領先王驷整整一個車身。
威王震驚,觀衆驚呼,投注王馬的看客個個擦汗,唯有鄒忌陰陰一笑,在田嬰宣布勝負之後,吩咐兵士将田忌輸掉的金子重擡回來,擱在田忌面前。
第三輪開始,複演第二輪奇迹,田忌下驷在第七圈時開始超前,到第十圈結束,再次領先王馬下驷一個車身。威王及所有朝臣目瞪口呆,即使是馬師孫悅,愣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鄒忌又出一聲陰笑,吩咐兵士将威王的金箱移到田忌面前。
全場嘩然,傾盡家财投注王馬的看客不顧體面,在賽場上号啕大哭。幾乎沒有人向田忌賀喜,因爲沒有一人希望他赢,也沒有人會料到是此結局。
至于田忌,再沒有像上次賽輸時那般志得意滿地繞場道以“同喜”。反之,田忌臉上不現一絲喜感。
眼見觀衆散盡,鄒忌走到威王跟前,正欲啓奏,田忌先一步跪地,朗聲叩道:“臣田忌有奏!”
“田愛卿,”威王雖輸卻喜,樂得合不攏口,“奏就奏了,你這跪地磕頭又爲哪般?”
“臣請死罪。”
“哈哈哈哈,”威王長笑幾聲,“愛卿請起,寡人曉得你的罪了,不就是場輸赢嗎,何來死罪之說?”
“臣有欺君之罪。”
“欺君之罪?”威王略吃一怔,“這個寡人倒要聽聽了!”
“實言禀王,”田忌奏道,“此番比賽,臣之所以獲勝,是因爲用了一個計謀。”
“我說嘛,”威王捋須,拖長聲音,“就愛卿廄中的那幾匹馬,怎可能赢得寡人的馬呢?說說看,你用的是何計謀?”
“臣以下驷對王馬上驷,以上驷對王馬中驷,以中驷對王馬下驷,棄一保二,是以勝出。”
“嗯嗯嗯,”威王閉目有頃,連嗯幾下,再次捋須,“好計謀,好計謀呀,寡人心悅誠服。請問愛卿,此計必是出自某個高人吧?”
“臣請我王屏退左右。”
威王屏退左右,田忌近前,耳語數句,威王震驚,喃聲:“嗨,真正沒想到哩,寡人一直以爲在背後倒騰的人是蘇子。”略略一頓,對田忌,“愛卿,有請孫先生前往雪宮觐見,寡人擺宴恭候。”又對鄒忌,“鄒愛卿,随寡人回宮,見識一個高人!”
在田忌将孫膑的輪車推向雪宮時,威王已在宮門之外恭候,太子辟疆、成侯鄒忌左右分立,畢恭畢敬。
孫膑正欲下車拜見,威王已搶前一步,按住孫膑,從田忌手中接過輪車扶把,在田忌、太子和成侯的協力下,将輪車擡上殿前九級台階,親手推動輪車,直入正殿。
一到殿中,不待輪車停穩,孫膑已用結實的兩臂彈出車子,落在地上,伏地叩拜。其動作之利索,速度之快疾,使在場諸人無不驚詫。
因失去膝蓋,孫膑行不成跪禮,隻能坐在地上,伏地而叩。
不待孫膑叩畢,威王已經反應過來,示意辟疆,二人架起他,攙扶至客席坐定,返回主位,席地坐下。其他諸人也各按席次,分别落定。
“唉,不瞞先生,”威王久久凝視孫膑,油然歎道,“得知先生受龐涓陷害之事,寡人數夜未眠,不止一次與鄒相謀議搭救先生,卻又生怕搭救不成,反誤先生。後來聽聞先生不知所終,幾番使人打探,有說投水自盡,有說被秦人救走,有說被龐涓暗害,凡此種種,哪一個終結都讓寡人心疼。萬未料到,先生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潛伏于寡人眼皮底下,更于這個非常時刻露面,實乃上天佑我負海之國啊!”喜極而泣,以袖抹淚。
“回禀大王,”孫膑也是喜泣,哽咽,“膑何德何能,竟得大王如此偏愛,更得大王爲刑餘之人勞心費神哪!”
“能得先生,勝得十萬雄兵。”威王贊歎一句,看向衆人,“不瞞諸位,别的不說,單是先生在此賽馬會上,教田将軍以偷梁換柱之計,讓寡人輸掉這場比賽,于我大齊就是大功啊!”
威王如此評功,莫說是鄒忌、田忌,即使已知就裏的辟疆也覺意外。
“呵呵呵,”威王笑過幾聲,“這場功德,或隻有先生能解。”看向孫膑,指向幾人,“孫先生,這幾位都是寡人心腹、齊國立柱,這替寡人解說一二。”
孫膑連連揖手,聲音哽咽:“草民唆使上将軍欺君罔上,已鑄死罪,大王非但不責草民之罪,反而定功,足見聖明矣。”
“呵呵呵,孫先生,莫誇寡人,但說寡人輸馬之利。”
“諸位大人,”孫膑向三人一一拱手,“膑雖無知,卻也不敢欺君罔上。膑之所以向田将軍進此偷梁換柱之計,是膑忖知大王辦此馬會,不欲小赢,而欲大赢。”
“何爲小赢?”田忌急問。
“再赢上将軍一次。”
“大赢呢?”
“輸給上将軍。”
“這……”田忌不解了,目光掠過鄒忌,看向太子,落于威王身上,“王上,可是如此?”
“呵呵呵,”威王連笑幾聲,“先生所言極是,寡人若赢上将軍,僅得三千兩金子,若是輸給上将軍,得的就是三萬兩。上将軍你這算個賬,是三千兩金子多呢,還是三萬兩多?”
想到國人瘋狂押注王馬勝,而王馬卻意外敗給田府,所有注金盡歸莊家,而莊家後台又是大王,衆人這才明白過來,不無歎服。
“不瞞諸位,”威王看向田忌,“那日賽畢,寡人本以爲萬事大吉,萬沒想到愛卿不服,當場提出複賽,着實讓寡人驚喜交集,夜不成眠。喜的是,寡人可借此機會再賺一筆;驚的是,愛卿這般不識相,若是再敗,豈不壞掉寡人大事?”
“咦?”田忌不解了,“臣若敗,大王得赢三千兩足金,當算小赢才是,怎能是壞掉大事呢?”
“寡人赢你三千兩不假,賠付下注人的又豈止是三千兩哪!”威王解釋一句,轉向鄒忌,“說起此事,寡人倒有一惑,這想問問鄒愛卿,你怎會不押王馬,而押上将軍呢?”
“回禀我王,”鄒忌老眼珠子一轉,“臣起初百思不得其解,冥思一夜,方才悟出大王輸得起赢不起之理,是以押注上将軍。”
“啧啧啧,”威王豎起拇指,連贊幾聲,搖頭歎道,“愛卿呀,你這一押倒是發财,卻讓寡人白白賠上三千兩金子哪!”
衆人皆笑起來。
“諸位愛卿,”威王屏息斂神,一臉嚴肅,“你們說說,在這負海之國,一切皆是寡人的,照理說,寡人什麽也不缺,卻這般急切、這般處心積慮地想賺大錢,又是爲何呢?”
吃此一問,衆人倒是怔了,一時面面相觑。
“看來,”威王看向孫膑,“此地唯有先生能解此問了,這對諸位講講。”
“草民不敢妄揣上意,”孫膑見衆人皆望過來,拱手應道,“以草民愚斷,大王借此聚财,是爲籌備軍費,與魏一戰。”
衆人先是震驚,繼而面面相觑。
“臣有奏!”得知威王苦心聚财竟是爲與魏決戰,田忌率先反應過來,心情激動,伏地叩道,“臣意已決,将今日所得千兩足金,外加一千兩賭本,悉數捐贈國庫,充作伐魏之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