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田忌朗聲叫道,“蘇兄,孫兄,二位慢慢享用嫂夫人的美酒佳肴,在下這就前往備戰,誓拔頭籌。”說畢,朝二人一一拱手,起身徑去。
入夜,雪宮一片漆黑。
太子辟疆神色緊張地跟在内宰後面,快步趨入正殿。
燈光下,威王端坐于席,顯然專爲候他。齊威王很少于夜間召見臣屬,此時召他觐見,必是發生大事了。
“兒臣叩見父王。”辟疆伏地叩道。
威王揚手,指指對面席位,見辟疆起身坐下,開門見山:“疆兒,爲父召你來,不爲别個,隻爲賽事。”
“賽事?”辟疆看向威王,多少有些茫然,“敢問父王,賽事怎麽了?”
“孫愛卿,”威王看向右邊,“你來告訴太子,賽事怎麽了。”
辟疆順眼看過去,方見對面席坐一人,是宮廷馬師孫悅,因着一身黑衣,這又剛好坐在燈影下,辟疆急切間未曾留意。
“啓禀殿下,”孫悅拱手,“往年賽事皆爲上大夫田嬰操持,大王今日召臣議及此事,臣以爲,今年賽事非同往年,是以提請由殿下操持。大王當即恩準,特請殿下相商大事。”
見是這事,辟疆噓出一口氣,不無放松地看向孫悅。
孫悅是秦穆公時著名馬師伯樂孫陽的第八世孫,世居祖地郜邑。郜邑本爲郜國都城,郜室于百年前絕祠,其地并入宋室,三十年前割讓于齊,世居郜都的伯樂後人也就順勢成爲齊民。至孫悅,因擅長祖傳相馬術而受威王重用,被聘爲王室馬師,官至大夫,十年來已爲王室覓得千裏馬數匹,良馬塞廄。齊國數度賽馬,王馬地位迄今無可撼動者,皆是孫悅之功。
辟疆對他笑笑,拱手回禮:“辟疆不學無術,今年何以不同往年,還請先生賜教。”
“殿下折殺奴才矣。”孫悅回一個笑,侃侃應道,“往年賽事,無非賽馬。今年賽事,于賽馬之外更多一賽,就是賽錢。”
“賽錢?”辟疆長吸一口氣,身體前傾,情不自禁地重複道。
“據臣所知,各都邑殷實之家,無不在爲賽馬下注,賭注少則數兩金子,多則百兩,更有甚者,賭以千金豪注,是以臣稱之爲賽錢。”
“疆兒,”威王接腔,聲音故意拖長,“馬也好,錢也好,皆爲國力。既然賽的是國力,萬不可馬虎,你當全力以赴,不可有失。”
“父王,”見威王提到國力,辟疆打個激靈,小聲禀道,“三國兵加趙室,龐涓圍困邯鄲,蘇秦求救,已是水火之急了。”
“魏人伐的是邯鄲,”威王微微一笑,瞥他一眼,“不是臨淄,你急個什麽?”
“父王?”辟疆不解了。
“疆兒,”威王斂住笑,傾身過來,“你須記住,當年魏伐中山,以文侯之明,樂羊、吳起之智,大魏武卒之力,尚且曆三年才破,何況今日伐趙?”
辟疆若有所悟,輕輕點頭。
“再說,你拿什麽去打?戰争打的是錢糧。寡人查問過了,庫糧雖說不缺,錢卻不足。無錢,何來辎重器械?錢在哪兒?錢在各邑百姓豪吏的私庫裏。如何才能讓他們心甘情願地拿出來呢?下注!是以此番大賽,賽馬倒在其次,賽錢方爲根本。你可傳寡人旨意,取締五都設注,所有注莊收歸王室統轄。”
見父王算計在此,辟疆豁然開朗,大是歎服,閉目思忖一陣,似是想到什麽:“如此甚好,隻是各級吏員、各地賭莊早爲今年賽事摩拳擦掌,煞費苦心,若是臨時取締五都設注,隻怕他們一時……”
“嗯,你說得是,火不可急熄。”威王連連點頭,略一思索,“這樣吧,傳旨田嬰,五都賭莊依舊由五都分設,但決賽賭注,必須由王室設莊,他人不得涉足。”
“兒臣遵旨。”
“還有,”威王看向孫悅,“孫愛卿,依你眼力,今年賽事,可有與王馬一決高下的?”
孫悅搖頭。
“五都之馬,可有與田将軍府馬一決高下的?”
孫悅再次搖頭。
“這個不妥。”威王思考良久,搖頭,“一邊倒的比賽沒有看頭。若無看頭,就不刺激;若無刺激,就不會有人肯下大注。”
“若是此說,”孫悅笑道,“臣倒有個主意。”
“愛卿請講。”
“能與田将軍府中賽馬一拼高下的,或爲成侯之馬,但成侯之馬輸在上驷,因其上驷缺匹合意轅馬,如果……”孫悅頓住了。
“說下去。”威王直望過來。
“兩個月前,臣在中山覓得骐骥一匹,名喚如風,目下尚不爲外界所知。我王若是舍得,臣請……”
“去吧,”威王擺手止住他,“就依愛卿之意,務必鬧出個景緻來。對了,此馬花去寡人多少庫金?”
“兩百兩。”
“聽說成侯經營鹽鐵,置業不少,這價錢嘛……”威王努嘴,微微閉目。
孫悅會意,拱手:“臣領旨。”
“千裏馬?”鄒忌兩眼放光,長吸一口氣,身體前傾,兩隻老眼眨也不眨地緊盯新近投來的門人公孫闬,“你敢笃定?”
“回禀主公,”公孫闬略作遲疑,“臣不善馬,隻是今晨閑逛馬市,恰遇一人賣其坐騎。臣觀那馬狀态雄奇,聲聞九天,斷非尋常之馬,也是一時好奇,上前打問價錢,那人開口就是三百金,毫無還價餘地。三百金堪稱天價,臣大是驚歎,回到舍中,與人議及此事,方才得知主公思馬如渴,深恐誤下主公大事,是以冒昧求見。”
“那馬現在何處?馬主何人?”鄒忌急問。
“在北市馬場,臣未問馬主姓名,觀其顔色,貌似北地胡人,說是特爲賽事而來,途中遇雨,因惜馬而誤下腳程,昨日才到馬市,欲爲那馬尋找新主。”
“公孫闬,”鄒忌略一思索,草草寫就一書,遞給公孫闬,“你持此帖即刻前往宮廷馬師孫大人府宅,敬請孫大人屈駕北街馬市一趟。”
公孫闬朗聲應允,匆匆走出。
鄒忌換過服飾,吩咐家宰帶足三百金,分三箱裝車,引領數十名家臣前呼後擁地往投北街。及至馬市,公孫闬已在胡人居所之外恭候,說是孫大人性急,已先一步随那胡人後院相馬去了。
鄒忌不及細話,三步并作兩步,随公孫闬趕到馬廄,遠遠望見孫悅正在撫摸一匹骊馬的耳朵,口中念念有詞,顯然正在與它交流。骊馬一動不動,似在傾聽,又似在享受孫悅的撫摸。一個身着胡服、一臉絡腮胡子的壯年漢子斜倚在一根拴馬樁上,一臉自信滿滿的樣子。
“有勞孫大人了,”鄒忌走前一步,朝孫悅拱手,“公孫闬推薦此馬,老朽眼拙,特請大人過來,這想過過大人慧眼。”
“謝相國擡愛,孫悅愧不敢當。”孫悅從馬身上移開,拱手揖道,“相國但有驅使,孫悅願效微勞。”
“孫大人,這馬……”鄒忌急不可待,直奔主題。
“相國請看,”孫悅回到骊馬身上,指馬之身體各部位贊不絕口,“此馬毛色純正,其顱如剝兔之首,其目雙突,滿而澤,大而光,狀若垂鈴;其鼻廣大而方,色赤如血;其口紅而有光,上唇急而方,下唇緩而多理,上齒若鈎,下齒若鋸……”
孫悅拿出看家本領,不厭其煩地将那馬上上下下、裏裏外外贊美一遍,因其所言皆爲馬業術語,縱使鄒忌之智,也聽得如墜五裏霧中,隻在心底明白,這是遇到駿馬了。
好不容易等到孫悅收口,鄒忌方才悄聲問道:“依先生之見,此馬……”
“千裏馬也!”孫悅一言斷之。
鄒忌再無二話,轉過頭,朝家宰努嘴。
家宰吩咐仆從擡下三隻箱子,對那胡人道:“這位客人,你這良駒,我家主公收了。這三隻箱内各裝足金百兩,請客人點數過秤。”
“三百兩?”那胡人雙肩一聳,輕輕搖頭。
“這……”家宰看向公孫闬。
“咦?”公孫闬急了,“昨日不是講好三百兩嗎?”
“那是昨日,”那胡人給他個笑,“今日不是這個價了。”
“你哪能……”公孫闬覺得面子上過不去了,正欲理論,家宰擺手,嘴角擠出個笑,換過稱呼,語氣中不再客套:“這位客商,你出個價。”
“不瞞官家,”那胡人臉上依舊堆笑,“從昨日迄今,已有多位大人前來相馬,價格也就漲上去了,有人力壓群雄,出金四百五十,這回府中取錢去了,留下此劍作爲抵押。”胡人說着,走到牆邊,取出一劍。
家宰接過那劍,細審之,見柄底标有田字,料是田忌府人,心中一顫,面上卻是聲色不動,遞還寶劍:“客商稍等片刻。”
家宰走向馬廄,在鄒忌耳邊低語有頃。
鄒忌倒吸一口冷氣,捋須有頃,伸出五根手指,朝外努嘴。
家宰會意,回到胡人處,照舊擺出五根手指,指三隻箱子:“此馬我府要定了,這是定金,餘款一個時辰之内解到。”
胡人做出成交手勢。
家宰再不遲疑,吩咐心腹仆役回府取錢,之後拿出竹、墨,寫定契約,與那胡人簽字畫押,前後不過一刻工夫,就将買賣做到實處。
許是一路勞頓,見到孫膑後又貪幾碗老酒,蘇秦一覺困去,直睡到翌日後晌。
蘇秦醒時,見孫膑守在榻邊,正在凝神看他,顯然坐有多時了。
蘇秦心裏發酸,一陣感動差點兒沖破淚門,急急揉眼,起身揖道:“孫兄……”聲音沙啞。
“蘇兄睡得香哩,”孫膑沖他笑笑,“想必數日沒睡囫囵覺了。”
“是哩,”蘇秦回以一笑,“隻在孫兄這裏,方能睡個踏實。”
說話間,瑞梅端銅盆進來,遞過巾絹,伺候蘇秦洗過臉,漱過口,推起田忌專爲孫膑打造的輪車,導引蘇秦走進院子後面的梅園。
直到此時,蘇秦方才察出瑞梅小腹隆起,顯然已身懷六甲,頗爲感慨。
梅園甚大,有數畝見方,因爲是三年前才栽上的,梅樹大多雞蛋粗細,皆未挂果。隻有田忌使人移栽過來的一株碗口粗細的老梅曆經兩載雨露滋潤和瑞梅的精心呵護,今年總算根系紮實,枝繁葉茂,青澀果子挂滿枝頭,皆如棗子大小,讓蘇秦不免聯想起寒冬臘月一樹花時的繁華景緻。
梅園正中有個蓮池,半畝見方,一池荷葉青青,狀若蒲扇,隻不見一朵荷花,許是時令過早之故。合縱辰光,蘇秦曾聽魏國副使公子卬講起過嫁給龐涓的妹妹瑞蓮,說她與姐姐瑞梅情同手足,想這一池蓮藕定是瑞梅爲妹妹所種了。
餐案就在這株老梅樹下。瑞梅伺候孫膑、蘇秦在案前坐定,兩位仆女各端餐料餐具入席。蘇秦放開肚皮,吃個盡飽。瑞梅收拾一畢,招呼仆從離開,留下孫膑與蘇秦繼續叙舊。
望着瑞梅挺着肚子遠去的背影,蘇秦朝孫膑拱手:“恭賀孫兄,嫂夫人這是有喜了!”
“呵呵呵呵,喜了,喜了,還有一喜呢,”孫膑樂得合不攏口,沖瑞梅叫道,“梅兒,帶菊兒來,讓蘇兄抱抱。”
瑞梅回身應道:“菊兒随飛刀叔叔去玩瀑水了,不在家呢,讓蘇兄稍稍等些。”
“好咧。”孫膑應過,轉對蘇秦,“看來蘇兄得候些辰光了。”
“菊兒是……”蘇秦目光征詢。
“是你的大侄女,已滿兩歲了,頑皮得緊哩!”
“好哩,好哩,真正好哩!”蘇秦連連拱手,“賀喜孫兄了。孫兄先得嫂夫人,再得菊兒,這又果挂枝頭,羨殺蘇秦矣。”
“呵呵呵呵,”孫膑連笑幾聲,“不瞞蘇兄,在下也就這點兒福報了,有梅兒,有菊兒,若是上天垂顧,這再長出幾棵松樹柏樹來,也算對得起孫氏宗祠了。”
“唉,”蘇秦輕歎一聲,看向頭頂累累青果,“我們兄弟幾人鬼谷一别,恍若隔世。若是張兄、龐兄亦在此地,我們兄弟把盞,共賀孫兄連番之喜,同祝孫氏一門後繼有人,該當多好啊!”
“謝蘇兄美願。”孫膑拱手,“聽聞張兄喜得吳國公孫氏之女,甚是賢淑,龐兄喜得瑞蓮阿妹,亦爲佳配,想必皆有子嗣了。唯有蘇兄,膑未曾聽聞家事,甚是挂記。此地并無外人,敢問蘇兄,可否略透一二,好讓膑分享蘇兄之喜。”
蘇秦将臉别向一側,凝視不遠處的荷池。荷葉蔥蔥郁郁,到處都是尖尖頭,大半個池塘已被覆蓋,因仍在春時,尚未蛙鳴蟲飛。
蘇秦收回目光,閉目有頃,身心完全放松,沒有提及小喜兒,隻将姬雪的故事由頭至尾,一五一十地講述一遍,聽得孫膑唏噓不已。
“不瞞孫兄,”蘇秦一臉苦澀,抖底兒道,“如果蒼天不憫,就這辰光,公主怕也……也如嫂夫人一般無二了!”
孫膑長吸一口氣,陷入冥思。
“孫兄啊,”蘇秦愁腸百結,“如果公主真的有孕在身,怕就不是喜,而是禍了。在下倒是無懼,可公主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