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王聖明!”公孫衍拱手回禮,不卑不亢,“自離秦後,衍安身于郊,耕作于野,爲布衣之身,不敢稱卿。”
“拟旨!”惠王轉對毗人,“魏人公孫衍列爲上卿,賜上卿府一座,金三十兩,仆役三十,帛五十匹!”
毗人一一記下。
公孫衍離席,叩拜于地:“衍謝王厚賜,隻是,賞罰乃國家大事,無功不受祿,亦爲古之定規,身爲子民,衍無尺寸之功于魏,是以鬥膽懇請我王收回成命,俟衍有所建樹,再行封賞不遲。”
“這……”惠王略略一怔,迅即笑道,“愛卿過謙了,”說着指案上幾冊竹簡,“單是這四卷治魏長策,亦足以封卿拜侯。不瞞愛卿,你這四卷,寡人翻閱不知幾遍,堪稱字字珠玑、針砭時弊啊!可惜此策有首無尾,後面幾卷缺失,實讓寡人嗟歎不已。這下好了,有愛卿在側,寡人不愁後續之卷,可以盡興矣!”
“我王錯愛了,”公孫衍又是一拜,“臣寫十策之時,針對的是昔日弊端,今時過境遷,這些竹簡已然無用,完全可以束之高閣了。”
“哦?”惠王震驚,“如何治魏,難道愛卿又有良策了?”
“回禀我王,”公孫衍侃侃言道,“自離秦出關之後,衍隐于郊野二年有餘,冥想天下,欲破亂局,然而,思來想去,所有破解,無出蘇秦之右。天下唯有縱親,方可均衡勢力,我王唯有守縱,方可長治久安。”
魏王身子後仰,微微閉目,良久,身子恢複前傾,拱手:“謝愛卿指點了。愛卿呀,”轉向惠施,給他一笑,“惠子這把相國當膩味了,一心想與高人論辯名實,有心讓賢于公孫愛卿,敢問愛卿意下如何?”
“謝王器重,謝相國大人厚愛!”公孫衍朝二人各揖一禮,“非衍推诿,實乃惠相國德高望重,智慧過人,衍不及遠矣。若我王不棄,若相國大人偏愛,衍願做相府馬前走卒,爲我王效力。”
“呵呵呵呵,”魏王笑出幾聲,“愛卿呀,禮賢用能,乃邦國大事,惠相國與愛卿皆是邦國相才,能夠早晚守在寡人身邊,寡人已知足矣。至于何人爲相,寡人不多說了,三日之内,由二位愛卿議定,報奏寡人,寡人大朝頒诏!”
惠施、公孫衍皆是一震,相視良久,叩首謝恩。
聞聽公孫衍插足,龐涓大是震驚。
從在陳轸的賭場裏搭救白虎時起,龐涓就對公孫衍懷有深深的敬畏。秦伐河西時公孫衍的孤軍抗擊、六國伐秦時公孫衍的沉着應對(龐涓不曉得是出自張儀謀劃),無不讓龐涓刮目相看。此人在秦,龐涓引爲憾事,然而,此人回魏數年,且幾乎天天就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蕩,而他自己竟是一無所知!
龐涓的第一反應是驅車司徒府,與白虎一道求訪公孫衍。白虎不好拒絕,二人驅車郊野,直入草舍柴扉,卻空無一人,那條黑狗也不在。
二人空守一時,悻悻而返。
龐涓郁悶回府,見張儀獨坐客堂,面前一壺熱茶,正自斟自飲。
“張兄,在下正要尋你哩!”龐涓在他對面坐下,拿起張儀推過來的茶盞。
“可爲公孫衍之事?”張儀笑道。
“你曉得了?”龐涓驚愕。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不瞞龐兄,在下與公孫兄堪爲知己,他在哪兒,他做什麽,在下是一清二楚、無所不知呢。”
“你且說說,”龐涓喝一口茶,“此人隐身數年,突然露頭,是爲何事?”
“與在下争相!”
“争相?”龐涓不解了,“此人歸魏數年,若是争相,緣何早不争,晚不争,拖至今日才争?”
“因爲在下來了,”張儀又是一笑,“龐兄聽過二馬共槽之說否?單馬獨槽,吃起來無味,二馬同槽,才叫有勁哩!公孫衍與在下,正是這般。”
“呵呵呵,”龐涓也笑幾聲,語氣略帶不屑,“張兄這也高擡他公孫衍了。就在下所知,一如在下與孫兄、張兄與蘇兄方是對手。鬼谷四子,天下無可匹敵。”
“讓龐兄說着了,”張儀舉盞,端在手裏,“不過,龐兄略略有些誤解在下之意。儀與蘇兄,是争天下,儀與公孫兄,是争邦國,所争不同,其味相異呀!”
“好好好,”龐涓也舉盞道,“是張兄想得大。敢問張兄,此人既來拱槽,張兄如何應戰,該當有個章法才是。”
“章法隻有一個,”張儀沖龐涓揚揚茶盞,“懇請龐兄幫忙。方今天下大略,非縱即橫。若是不出在下所料,公孫衍見王,必祭蘇秦合縱大旗。魏室權臣,無不主張合縱,且朱威、白虎諸人,更與公孫衍息息相通。王若聽信,必棄橫而守縱,在下還好,倒是龐兄,怕就不好玩了。”
龐涓再無二話,徑去王宮,觐見惠王。
魏王果然在爲縱橫惆怅。縱,或可求穩;橫,或有大成。縱,公孫衍、惠子;橫,張儀、龐涓。縱,有太子大力鼎持;橫,則爲自己心儀。
“賢婿來得正好,”待龐涓落席,惠王望着他苦笑一聲,“張子欲橫,公孫衍欲縱,是縱是橫,寡人頭大了!”
“父王,天下原本隻有縱論,未聞橫說。父王聽信蘇秦,親執牛耳,合縱之花盛開于孟津,衰萎于函谷。今日天下,縱衰而橫出。縱橫利弊,不言自明。父王見過公孫衍,想必他對蘇子縱論又有新釋。理不辯不明,兒臣是以懇請父王再約張子,細聽橫說。”
“有請張子!”
張儀這就候在宮外,聽到宣召,當即趨入。
君臣禮畢,惠王拱手,直入主題:“聽聞張子橫論,寡人耳目一新,盤思迄今。隻是,橫論博大,寡人愚昧,今朝再請張子詳釋,還望張子賜教。”
“啓禀我王,”張儀略一拱手,不再客套,氣勢如虹,“縱論萬絲千結,橫論隻存一理:仗勢恃力,大争滅國!”
惠王身心皆震,嘴巴大張。
“我王請看,”張儀順手掏出一塊麻布,上面是他描摹的一幅天下草圖,“魏之強敵,秦、齊、楚三強,以魏眼前實力,若是争齊,或相伯仲,若争楚、秦,則力有不逮。然而,若是魏能一統三晉,獨霸中原,則西可争秦,東可淩齊,南可欺楚,天下大局或可定矣。”
惠王身體前傾,一雙老眼射出貪婪之光,會聚于張儀案前的小小羊皮上。
“我王若從橫論,”張儀手指秦國,“西可無憂。有秦在側,楚不敢動。王可先伐趙,後掃韓,三年之内,或可一統三晉,厘定乾坤!”
“三年之内?”惠王不相信地喃出一聲,看看龐涓,目光落在張儀身上,“你是說,寡人在三年之内,可以滅趙?”
“是一年之内。”張儀拳頭一緊。
“你……”惠王越發驚愕,“這且說說,你有何策,能于一年之内打敗趙室?”
“我王請看,”張儀指向中山,“近聞中山與趙,邊境再起争執。王可約會中山,切斷滏口塞,南北夾攻,趙之太行以東,無險可恃。趙之太行以西,秦借魏境,兵發晉陽,直取代郡。趙人再強悍,若被截爲兩段,東西相顧無暇,欲保宗廟,難矣哉!”
“這……”惠王不無擔憂,“趙爲縱親首倡國,若是齊、楚、韓三國之兵皆來相救,奈何?”
“我王放心,”張儀侃侃而談,“韓人既懼魏,亦懼秦,魏、秦聯合伐趙,相信韓不敢妄動。楚、趙相隔韓、魏,以楚王之精明,定不會爲趙失和于魏。至于燕室,當今燕王爲秦王之婿,不敢不聽翁國。趙之救星,屈指數來,隻有齊人。”又看向龐涓,“齊若救趙,必用将軍田忌。使田忌争龐兄,使齊國技擊争大魏武卒,齊王雖然年邁,也還不至于如此昏聩吧!”
“齊人出兵,”龐涓以拳震幾,“在下候的正是這個!”
“龐兄伐趙,若是順道擊垮齊人,”張儀豎起拇指,“真就一戰定乾坤了。”再指地圖,“三晉歸一,我王即揮師東下,順勢将齊人趕至海外瀛洲,那時節,合三晉之魏坐擁齊、燕,秦國獨享大楚,天下二分,豈不妙哉!”
惠王聽得熱血沸騰,野心膨脹,連連拱手:“人言,鬼谷四子,得一可得天下,寡人獨得二賢,文武雙全,何愁天下不定?”
複三日,惠王大朝,罷免惠施,改拜爲國師,薪俸不變,同時頒诏,任命張儀爲相。
滿朝震動。
大魏相國府,惠施慢悠悠地在書房整理行裝,收拾他所中意的細軟。
院中并排停放十輛辎車,五輛是魏王賜與的,另五輛是惠施的薪俸所置。兩個小厮及一女仆動作麻利地裝車,所裝多是竹簡等物,一捆一捆碼得整整齊齊。
一輛車馬駛至府前,車上跳下張儀。
家宰迎出,恭請張儀入内。
惠施依舊在收拾行囊,頭也不擡,似是沒有看見他。
張儀撲地跪叩:“先生在上,請受張儀一拜!”
“惠施賀喜張子了。”惠施扭過頭,“坐吧。”
張儀起身,在客席坐下。
“相國大人此來,是急于入住呢,還是送行老朽?”惠施斜他一眼,走到主位坐下。
“是向大人道歉,”張儀拱手,“儀此番來魏,多有得罪,還望先生寬諒。”
“風起雲湧,後浪推前浪,張子年富力強,胸有大策,該當此位,何歉之有?”惠施略一拱手,淡淡說道。
“儀來還有一事。”
“請講。”
“觀車中行裝,先生是要遠行。在下冒昧,求問先生,欲往何地高就?”
“相國可有指點?”
“先生學問了得,可遊稷下。聽聞淳于子早就厭倦祭酒一職,欲遊天下,先生若去,以先生德才,當爲合适人選。”
“謝相國推薦。”惠施淡淡一笑,起身拱手,“大人還有吩咐嗎?”
“再謝先生成全!”張儀亦起,深深一揖,扭轉身,闊步而去。
張儀離開沒有多久,太子申、白虎、朱威趕至,力勸惠施留在大梁,以俟機緣,惠施隻不吐口。
“敢問先生,”見惠施去意堅定,太子申問道,“此行欲往何地?”
“就在方才,新任相國特來送行,爲老朽指點前路。”
“張儀?”朱威愕然。
“是的,他要老朽前往稷下,或可謀得祭酒職分。”
“先生必不聽他,”白虎順口接道,“先生此去,必是楚地。”
“呵呵呵,”惠施盯白虎良久,連出幾笑,豎拇指,“你小子,幾日不見,大有長進喲。”又斂住笑,掃視三人,一字一頓,“方今天下,可制暴秦者,唯大楚耳。”
“先生,”太子申拱手,“申懇請先生哪兒也不要去,就在大梁。先生不在相位,反而輕松,申若得空,正好向先生請教名實!”
“謝殿下盛情!”惠施回禮,“隻是,惠施在魏十年,花花草草也看膩了。楚地廣闊,在下早想一遊,正好成行。”略頓,盯住太子申,“對了,老朽将别,有幾句閑言,或對殿下有用!”
“先生請講!”
“如果不出老朽所料,”惠施看向遠方,“張儀密結龐涓,逐老朽在先,下面當是清洗官吏,排擠上卿與司徒,将魏變成兵營,舉國四戰。大魏危矣。還有,就老朽所知,殿下與龐、張亦不同道,道不同不相爲謀,難以合流。王上近暮,經不得大喜大悲,一旦山陵崩,殿下或将接手一個滿目瘡痍、唯秦國馬首是瞻的邦國,如果它還存在的話!”
惠施惜字如金,含而不露,臨别卻說出這些話來,字字危言,在場三人無不震驚,尤其是太子申。
“先生,”太子申聲音發顫,“情勢……真的這麽嚴重嗎?”
“真與不真,殿下拭目以待就是。”惠施拱手,“老朽上路矣!”走到院中,跳上已在等候的車子,拉下窗簾。
轺車移動。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