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漸漸慢下來,拐向一處偏僻的農舍。
草扉洞開,朱威、白虎跳下車子,急急入内。
草舍無人,但正堂挂着一盞青燈,幾案兩端摞着幾十卷竹簡,一卷新簡平攤在幾案上,幾支羽筆斜插于筆筒,旁有硯台,墨汁依在。
朱威坐到幾案前,看向案上竹簡,看字迹,是公孫衍無疑,這才松下一口氣。
朱威努嘴,二人在案前坐下,一人拿過一冊竹簡,各自翻閱。
看不多時,一條黑狗飛奔過來,站在門外沖草舍狂吠。
不一時,公孫衍頭戴鬥笠,全身衣褐,荷鋤走進柴扉。
狗仗人勢,沖向草舍,站在草舍門口沖二人汪汪吠叫。
公孫衍将鋤頭放好,喝狗出去,大步入舍,又驚又喜:“朱兄,虎弟!”
三人一别數年,今又相見,自有說不出的親熱。
“不瞞公孫兄,”寒暄過後,朱威指着案上竹簡,由衷感歎,“從相國那兒得知你在此隐身,在下一直不解。剛才翻閱此冊,方知公孫兄苦心哪!”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不瞞二位,出函谷關後,在下苦思去向,仍舊選擇回魏。非故土難舍,實爲制秦。秦人若霸天下,勢必東出,若是東出,勢必争魏!”
“公孫兄所言極是,”朱威重重點頭,“秦人這已來了。”
“哦?”公孫衍看過去。
朱威看向白虎,白虎将近日朝局、張儀至魏、張龐結好、魏王欲罷惠施相位改拜張儀等一應故事略述一遍,二目熱切地望着公孫衍。
“改拜張儀?”公孫衍大怔,“他不做秦相了?”
“聽殿下講,”朱威應道,“張儀與秦室鬧翻了,秦國祖太後逼他與紫雲公主成婚,張儀夫人出走,張儀舍不下夫人,辭印東出函谷,說是尋訪夫人,徑直來魏了。”
“祖太後?逃婚?辭相?尋訪夫人?”公孫衍顯然未曾料到這些,閉目深思,口中喃喃自語,“以此小說之言,卻來蒙我大魏?”
“是哩,”白虎急道,“眼下事急,如何應對,公孫兄得快快拿個主意才是!”
“張儀此來,隻有一個目的,”公孫衍陡地睜眼,拳頭連捏數捏,“連橫魏國,分裂三晉,破解合縱。”
“公孫兄說得是,惠相國與朱上卿皆是這般講的。”
“不瞞二位,”公孫衍的目光從白虎轉向朱威,“在下在此隐居兩年,非爲躬耕,是在觀察列國,尋思應對,封殺虎狼之秦。在下左思右想,唯一的應對,仍舊是蘇子所倡的列國縱親。張儀連橫,正是爲破六國縱親而來。”
“公孫兄,”朱威環顧草舍,看看日影,拱手,“此舍非議事之所,此地更非大鵬所栖,你這就與我等回歸大梁,共商大計,阻擊張儀。”
“呵呵呵,看來朱兄是餓了。”公孫衍笑笑,挽起袖子,走向側室,拿出一堆青菜,又從梁上割下一塊臘肉,“來來來,二位搭把手,草舍寒酸,卻也是有好酒好菜喲!”
二人皆笑,一個擇菜,一個燒竈,各自忙活起來。
“至于阻擊張儀,無須商議,在下已有對策了。”公孫衍在案上一邊切臘肉,一邊說話。
朱威、白虎望過來。
“勸阻君上,力保惠相。”
“隻怕大王深信張儀,勸他不動。”朱威應道。
“有一個人,或能勸他。”
“何人?”
“太子!”
二人辭别回來,直入東宮,将公孫衍的話悉數轉告太子申。
送走朱威與白虎,太子申回到書房,一身書童打扮的天香迎上來,爲他寬衣解帶。
“申哥,”天香輕輕掩上房門,扶他坐下,偎他身邊,柔聲呢喃,“觀你眉頭不展,有什麽難爲之事了?”
“唉,”太子申攬住天香,長歎一聲,“秦相張儀辭相來梁,密結龐涓,欲奪惠相之位,朱上卿與白司徒認定張儀來意不善,要申勸說父王,阻止張儀,力保惠子相位。”
“哦?”天香故作一驚,“申哥答應他們了?”
“嗯,答應了。張儀若是爲相,必結秦脫縱,秦人不可靠。再說,我如果脫縱結秦,就将失義于天下。龐涓好戰,再有張儀在側,國必危矣。”
“申哥,”天香給他個香吻,盯住他,“你真的這麽認定嗎?”
太子申點頭。
“小女子可以問申哥一句話嗎?”
“問吧。”
“申哥想不想讓魏國強大?”
“想呀。”
“申哥,惠子爲相已經十年,他讓魏國強大了嗎?他爲魏國開拓一寸疆土了嗎?他讓魏國的倉庫充盈了嗎?他讓魏國的戶籍增加了嗎?”
“這……”
“再看人家張子,在楚國,滅越,爲楚增地數千裏,增人口逾百萬,使楚糧米充實。在秦國,滅巴蜀,爲秦增地數千裏,增人口逾百萬,巴蜀的糧、鹽源源輸秦。此人來魏,當是魏國之幸啊,身爲太子,申哥難道……”天香故意頓住。
“咦,”太子申盯住她,“你怎麽知道這些?”
“申哥,”天香吻他一口,“小女子在外這幾年,别的沒有學到,隻是耳朵靈了,心不迷了。再說,魏國未來是申哥的,小女子還要靠申哥吃個飽飯呢,怎能不用心?”
“好吧,”太子申閉目良久,點頭,“申聽你的!”
“申哥……”天香嘤咛一聲,軟作一癱絨,一頭拱進他懷裏。
次日散朝,魏惠王果然留住太子申,二人前往禦花園裏散步。
“申兒,”惠王頓住步子,盯住他,“惠子爲相不少年了,魏國并未大治。爲父在想,也許是惠子爲人謙和,魄力不夠。方今天下,列國皆王,彼此狼窺虎視,非強力不足以應對。張子辭卻秦相,來投我邦,爲父以爲,張子與武安君同出于鬼谷一門,出山即助楚滅越,至秦又助秦滅巴蜀,才智遠勝惠子。爲父這想免去惠子相位,賜他金銀珠寶,府宅财帛,讓他在魏頤養天年,暢聊名實,而将治國重擔卸與張子,你意下如何?”
“父王,”太子申應道,“相邦,國之棟梁,立相換相,父王定奪即可。”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申兒呀,如你所言,相輔爲國之棟梁,何人爲相,舉足輕重。爲父老了,魏宮這副擔子,終将落到你的肩上,相輔之才,也終将爲你所用,你是何想法,爲父必須看重呀!”
“兒臣以爲,父王換相有三不妥。”太子申應道。
“哦?”惠王吃了一驚,“你這講講,是何三不妥?”
“一不妥,惠相德才兼備,朝野認可;二不妥,惠相爲人公正,不偏不倚,可以平衡各方利害;三不妥,惠相主政以來,無論是遠策還是近略,皆無明顯失誤,至于六國伐秦,惠相并不主張,是武安君……”
惠王顯然不想聽到這個回複,略一閉目,轉身前面走去。
“不過,”太子申遲疑一下,緊緊跟上,“也有一妥。”
“哦?”惠王停住,扭頭,看向他,“說說這個妥!”
“正如父王所說,張儀爲鬼谷高才,治國理政,與惠相國迥異。父王既已試過惠相國多年,自然也可試一試張儀。”
“呵呵呵,”惠王樂了,“你說得是。”轉對毗人,“傳惠施!”
當惠施來到禦花園時,太子申回避了。
惠王笑吟吟地挽着惠施的手,在柳蔭下的小徑上漫步。
走有一程,惠施隻顧走路,沒有提防腳下,左腳磕在路邊一塊石頭上,打個趔趄,摔了個結實。
惠王趕前一步,扶起他。
“謝王扶持。”惠施撲打幾下身上的灰土,朝惠王拱手道謝。
“傷到沒?”惠王關切地問。
“還好。”惠施又是一拱。
“呵呵呵,”惠王笑過幾聲,言語關切,卻弦外有音,“愛卿這腿腳……”
“老矣!”惠施順勢苦笑一下,搖頭。
“若是寡人沒有記錯,愛卿年過五旬了吧?”
“我王聖明,到流火之月,臣即苟活第五十春秋。”
“咦,”惠王刻意活動幾下手腳,“寡人已逾六旬,年長愛卿一十五年,可這手腳……”說到這兒,頓住,不無得意地看過來,再次炫示。
“臣賤命賤體,安能與我王龍體相比?”
“呵呵呵呵,愛卿好言辭,”惠王笑過幾聲,語氣轉爲關切,“想是愛卿近年來操持國事,過于勞身了。”說着伸手扶住惠施,挽住他手,繼續前走,“愛卿呀,說起這事,寡人倒是存心讓你歇歇腳,尋個雅緻處所修身怡情,頤養天年,将這些煩心事讓給年輕人忙活,可又……”故意頓住,輕歎一聲。
“謝王關愛。”惠施抽出手,再揖一禮。
“隻是呀,”惠王複又扯住他的衣袖,“寡人着實舍不得愛卿。知我心者,唯有愛卿啊!”
“敢問君上,欲以何人代臣?”惠施故作不知。
“張子如何?”惠王頓步,直盯惠施,“他今年三十有五,正值風華之年。”
“風華之年,臣已過矣,”惠施回視惠王,“不過,君上可曾聽過老妾事主之事嗎?”
“寡人孤陋寡聞,你且講來。”
“一妾年老色衰,其夫趕其出門,欲迎新婦。老妾哭哭啼啼,不肯離去,君上可知何故?”
“這這這……”惠王聽出話音,支吾幾聲,尋到應辭,“這是不識趣吧!”
“非不識趣,重家而已。今臣事王,一如那老妾事其主啊!”
此喻悲切。
想到惠施這麽些年來爲魏所操的心,積的勞,惠王黯然神傷,低頭不語。
“君上,”惠施語重心長,“妾身老朽,也早淡泊名利,理當識趣。妾身之所以哭哭啼啼,不肯離家,是因那新婦居心不良,有失賢淑啊!”
惠王倒吸一口冷氣,有頃,顫聲問道:“敢問愛卿,張子如何居心不良?”
“因爲他想謀的是新夫家的家财。”惠施一字一頓。
爲相這些年來,惠施第一次用這般肯定的語氣與惠王說話。
惠王又吸一口氣,陷入沉思,良久,擡頭笑道:“常言道,嫁雞随雞,既嫁過來,她當爲新夫所謀才是。”
“尋常女子,嫁雞随雞,”惠施直言點明,“隻此女子,别有他圖,因她愛的依舊是前夫,此來是受前夫指使,色誘新夫啊。”
此話若是出自朱威之口,惠王會有想法,而出自惠施之口,就讓惠王打寒戰了。
“君上,”惠施言辭懇切,“妾身已老,妾色已衰,服侍不周了。君上存心他娶,老妾豈敢有阻?老妾隻谏一言,君上若娶新婦,該當睜圓慧眼,娶一年輕、賢淑、忠貞不貳之婦,方能興業旺室,惠澤子民。”
“敢問愛卿,此天之下,可有此婦?”
惠施點頭。
“愛卿請講,他是何人?”
“公孫衍。”
“公孫愛卿?他在何處?”
“就在大梁。”
“太好了!”惠王興奮起來,二目放光,握緊惠施之手,“煩勞愛卿有請公孫愛卿,寡人念他許久了。”
這麽多年,曆經這麽多變故,魏人公孫衍終于得以于魏宮禦書房觐見魏王。
爲迎接公孫衍,毗人大獻殷勤,親自動手将書房裏裏外外整理一遍,又在旁邊燃起三炷上等好香,一時三刻,香雲缭繞,氣氛怡人。
魏王沐浴更衣,讓毗人把公孫衍留下的四卷竹簡搬到案上,正自重讀,宮值内臣已引公孫衍到。
同來的還有惠施與太子申。
太子申是惠王吩咐召請的。
惠王不再宣召,親迎出去。
見惠王迎出,一身布衣的公孫衍拱手揖道:“子民公孫衍拜見我王!”
惠王卻不回揖,二目如炬,将他好一番打量,有頃,跨前幾步,執其手道:“公孫衍哪,公孫衍,你這個子民可是讓寡人念想多年啊!”
“衍叩謝我王偏愛。”公孫衍再次揖首。
惠王挽住公孫衍的衣袖,并肩進門,君臣四人分别落席,惠王再度凝視公孫衍,拱手,長歎:“唉,不瞞愛卿,你到秦國,搞得風生水起,寡人即知錯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