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國朝野上下一切如常,”魏惠王傾身問道,“張子何出此言?”
“如果不出儀之所料,”張儀拱手胸前,侃侃言道,“魏國已經陷入外困内憂,如猛牛落井,亡無日矣。”
“這這這,”惠王蒙了,苦笑一下,看向龐涓,見他閉目不語,又回視張儀,“何以内困外憂,請張子指點!”
“是外困内憂。”
“對對對,請張子詳言!”惠王急不可待了。
“先說外困,”張儀緩緩說道,“南向,魏楚毗鄰,魏先将軍吳起掠取大梁及周遭楚地二百裏,現将軍龐涓再掠陉山及周遭楚地一百裏,舊怨不提,單是這兩樁新案,于魏是喜,于楚卻是截肢之痛;東南向,魏宋毗鄰,先将軍吳起奪占襄陵,襄陵乃宋先祖襄王寝陵,今爲魏郡,宋人耿耿于懷;東向,與衛毗鄰,衛之祖地,大片皆入魏境;東北向,魏齊接壤,前仇舊怨盡皆不提,想必齊王不會不惦念黃池之辱,将軍田忌更不會忘記女裝之羞;至于三晉,魏與趙、韓,國土犬牙交錯,利害息息相關,百年來磕磕碰碰不提,單是惡戰硬戰,當不下三十次,邊城旗幟交替變換,朝魏夕趙,亦不爲驚奇;更慌急的是西向,魏與強秦之争……”
張儀頓住話頭,微微閉目。
“這些陳年舊事無不是秃頭上的虱子,人盡皆知,還請張子講些新的。”惠王不耐煩了,欲聽下文。
“我王好喻,儀方才所言,确爲秃頭伏虱。然而,凡人所見,無非外象,唯有大王,當該知痛知癢啊!”
“請張子詳釋!”“知痛知癢”四字顯然刺激了惠王,探身向前。
“六國伐秦而兵敗函谷,大王想必不會認定是龐将軍無謀、魏武卒無勇吧?”
想到虎牢關上四王信誓旦旦伐秦,兩軍對陣之時,楚兵卻裹足不前,齊兵更是遲遲不到,惠王輕歎一聲,不再吱聲。
“再講内憂。”張儀不再給他思考時間,“遠且不提,單是近年儀之耳聞目見,魏居中而四戰,兵革未歇,民無生息。函谷戰後,龐将軍痛定思痛,圖謀東山再起,年年增擴武卒,日日練兵備戰,欲雪前仇。然而,魏土不增反減,魏民時有逃離,稅賦日少,府庫日竭,蒼生日苦,君臣互怨。敢問我王,凡此種種,想必不再是秃頭之虱了吧?”
魏惠王額頭汗出。
龐涓顯然沒料到這又扯到他身上了,略是詫異地看着張儀。
張儀似是講完了,閉目靜坐。
“張子既知魏國困境,”惠王拿毗人遞過來的絲絹擦把細汗,“想必亦有擺脫之計了。寡人不才,敬請張子賜教!”
“兩個字,連橫!”
“連橫?”許是第一次聽聞此詞,惠王一雙老眼眨巴幾下,“何爲連橫,還請張子詳釋!”
“蘇秦不是在列國倡導合縱嗎?縱即南北,三晉合縱,外加燕楚,構成南北一線。至于齊國入縱,不倫不類,别有用心,可以不計。縱親六國會于孟津,旨在制秦,六君誓師,縱親達到絕頂。聖者曰,月圓則缺,杯滿則溢。蘇秦身爲約長,挂六印,令六君,堪稱人臣之極;六師畢集于函谷關外,堪稱縱親之極。物極必反。六君會盟,卻各懷其私,六師畢集,卻不戰而卻,正應極、反之理。”
“甚是,甚是,”惠王連聲應和,“張子說下去!”
“田有阡陌,道有縱橫,縱勢既衰,橫路當行。魏國遠策,當是去縱入橫,與秦結盟!”
聽到這裏,惠王顯然明白過來,方臉拉起,久不說話。
“連橫長策有何不妥嗎?”張儀忖透惠王心思,直追過來。
惠王二目如炬,直射張儀,一字一頓:“隻有一個不妥,河西!”
“敢問我王,河西有何不妥?”張儀似是不知趣了,緊追不放。
“秦人玩弄詭計,霸我河西,七百裏江水,數十萬臣民,一夜之間,盡爲秦有,十幾萬勇士的屍骨,這還長眠于河西的地下呢!”
“唉,”張儀長歎一聲,“我王隻知河西,卻忘了秦晉魚水之誼啊。穆公之時,兩度嫁女于晉公,締結百年之好!”
“那是晉室,不是魏室!寡人此生,不收複河西,死不瞑目!”
“唉,”張儀又出一聲長歎,“我王這是意氣用事了。我王既然提到河西,身爲河西之民,儀就說說河西。穆公之時,西河之南爲大荔、輔氏、芮等封國所有,北爲白翟所據,與晉并無瓜葛。穆公逞強,小國皆歸秦制,白翟北縮,河西七百裏始爲秦土。之後秦晉失和,作爲交接區,河西首當其沖,屢爲戰場。三家分晉,魏将吳起出征河西,趕走秦人,方将七百裏河山并入魏境。再後就是秦魏之争,在河西你來我往,直至商君強圖河西。”
“往事如煙,寡人隻記近仇!”
“儀這就與王議此近仇。”張儀就勢說道,“秦與魏皆争河西,情同勢不同。所謂情同,河西于秦于魏,皆是先祖以力所得,臣民以血所換;所謂勢不同,河西于秦爲必得之地,于魏,則爲聾子耳朵!”
“咦?”惠王氣不勻了,“你這是明顯偏秦!”
“儀不敢偏秦,”張儀坦然應道,“儀出生之時,河西屬魏。作爲魏民,儀之先祖,爲河西流汗;儀之先父,爲河西流血;儀之先母,死于秦人之手;儀之家産,皆被秦人奪去。儀與秦人血海深仇,儀是以不能也不願偏秦!”
“既然如此,你且講講,河西爲何于秦爲必得,于寡人就是聾子耳朵了?”
“秦原都栎陽,僅與河西隔條洛水,商鞅時,秦移都鹹陽,與河西也不過三百裏,快馬一日可至,且河西與鹹陽,一馬平川,除一條小小洛水之外,幾乎無險可守。不得河西,叫秦王如何安枕?将心比心,假定我王是秦君,又該如何看待河西?”
惠王咂吧一下嘴唇。
“于魏,勢完全不同。聾子耳朵,好看而無用。魏西有河水之險,南有崤函之固,河西在手,豈不成個聾子耳朵了嗎?”
惠王再次咂吧一下嘴唇。
“秦得河西,魏占河東;秦得函谷,魏得崤塞;雙方以山、河爲界,各有仗恃,正可修好睦鄰才是,不想我王卻與秦君這般争來奪去,實爲不智!”
“你……”惠王憋一會兒,總算想出詞兒,“寡人若是放棄河西,如何對得起爲河西捐軀的十數萬英魂?”
“魏有英魂,秦也同樣。以武卒之威,尚有十數萬英魂,秦人爲河西而死者,數目可想而知。”
“你繞來繞去,無非是爲嬴驷那厮來當說客,好讓寡人将河西拱手送給他,是不?”惠王面有愠色。
“非也,儀此來,是想與王做筆買賣。”
“是何買賣?”
“常言道,失之東隅,得之桑榆。我王若是就此讓出河西,秦王也将有所表示!”
“作何表示?”
“我王請看!”張儀從懷中掏出一幅形勢圖,指太行以東的趙國大片國土,“從這裏到這裏,所有趙土盡歸我王所有,如何?”
惠王目瞪口呆。
是夜,惠王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張儀的話猶如聲聲重錘,一下接一下地砸在他雖已老邁但仍壯志不已的雄心上。惠王左想右想,卻怎麽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有點兒後悔自己爲掩飾内中驚顫而過早下了逐客令,不由得在心中歎道:“唉,真該讓張儀把話說完才是。”
翌日晨起,惠王使人召來龐涓,不無狐疑道:“張子昨日所言,也不是全無道理。隻是……他把太行之東的肥沃趙土盡數劃給寡人,未免太……托大了吧?”
昨日張儀觐見,直到被魏惠王趕走,龐涓都沒有插一句話。對眼前這個漸入暮年的老嶽丈,龐涓可謂是了若指掌。
此時被問,龐涓曉得是時候了,沉聲應道:“當今亂世,恃力生存,沒有大與不大的。再說,張儀謀事,向來是謀大不謀小。在楚,滅越;在秦,滅巴蜀。兩地皆大數千裏,相比之下,趙國反而小了!”
“是哩,”魏王急切應道,“可這……吞趙,寡人實在不敢想象。寡人召你來,是想問你一句話,假使伐趙,真能……”頓住話頭,兩道充滿欲望的目光直射龐涓。
“父王,若是伐秦,兒臣可有五分把握,不敢狂言;若是伐趙,兒臣可有十成把握,萬無一失。”
“十成?”惠王心裏一動,旋即搖頭,“兩軍交戰,瞬息萬變,勝負或系一念之間,賢婿不能輕敵呀。再說,趙人既非越人,亦非巴蜀,徐徐圖之或可,若是一口吞之,寡人怕就沒有那麽好的口福了呢!”
“兒臣所言,或爲輕淺。此事既爲張儀所言,父王有何疑慮,何不再召張儀,聽聽他是何說辭?”
“傳旨,有請張子!”
龐涓回府傳旨,張儀再次觐見,惠王迫不及待地将思慮一夜的種種憂慮一一道出,被張儀悉數化解。
惠王聽得血脈偾張,正要認可張儀,猛又想起惠施、朱威他們:“張子所言,好倒是好,隻怕朝臣……”
“儀在秦室數年,就儀所察,秦王一旦決事,對朝野議論一概不計。”張儀淡淡一笑。
優柔寡斷正是惠王的短闆。張儀适時擡出做事利索、将秦治理得蒸蒸日上的秦王,讓惠王顔面頓失。見張儀二目直射過來,頗含不屑之意,惠王臉面潮紅,不假思索,當即拱手:“煩請相國回奏秦王,此事可以定下,具體如何操作,由你與龐愛卿謀議。”
“回禀我王,”張儀亦拱手道,“儀隻是一介草民,不是相國了!”
“哦?”惠王驚愕,扭頭看向龐涓。
“父王,”龐涓應道,“張子已于旬日之前辭去秦相,挂印出關了。”
魏王長吸一口氣,二目緊盯張儀:“敢問張子,因何辭相?”
“不瞞我王,”張儀緩緩應道,“秦室祖太後恃強,強行拆散儀與夫人,迫儀與紫雲公主成婚。祖太後已處彌留,儀無奈何,隻得應允。夫人聞訊,以爲是儀喜新厭舊,食言負她,一怒之下,星夜出走,不知所終。夫人于儀有救命之恩,夫人愛儀,儀亦深愛夫人。太後仙遊之後,儀一路尋訪到函谷關,聽關守說,數日之前,有女子出關東去,過關時,暗香襲人。儀夫人天然體香,名喚香女,儀問過貌相,确認是夫人無疑,遂返回鹹陽,無意朝政,封印辭别秦王。秦王勉強,儀橫劍于項,不惜一死。一則見儀意決,二則有感于儀與夫人的私情,秦王不忍相逼,隻得應允,但要儀答應一事。”
“答應何事?”惠王急切問道。
“無論何時,隻要儀訪到夫人,就須重返秦國。秦王爲儀保留相府,封藏相印,自儀走後,決不置相!”
惠王聽傻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夫人爲吳臣公孫蛭之女,楚越惡戰,公孫蛭爲報宿仇,與越王同歸于盡,麾下勇士無一幸存,除儀之外,夫人亦是形隻影單。儀在此世,除鬼谷諸友外,并無親朋。鬼谷諸友,孫膑不知所終,蘇秦與儀有隙,夫人盡知。夫人出關東行,儀前思後想,夫人别無他投,或至大梁尋龐兄傾訴。儀星夜兼程,趕至大梁,求見龐兄,不想卻……”
張儀言及此處,悲傷欲絕,潸然淚下。
惠王看向龐涓。
“不瞞我王,”張儀以袖拭淚,“儀非但沒有尋到夫人,卻被龐兄扯到此地,與王議論天下!”
“敢問張子,”惠王傾身向前,心跳加速,“夫人既不在龐愛卿處,張子欲向何處尋訪?”
“人海茫茫,儀實不知向何處尋訪,”張儀面現絕望之色,輕輕搖頭,迅即捏緊拳頭,“不過,儀心已決,即便尋到天涯海角,儀也義無反顧!”
“若是張子并不知向何處尋訪,”惠王現出一笑,“寡人倒有一個想法。”
“請王指點!”張儀拱手。
“張子可以暫留魏境,寡人這就安排人手,前往列國尋訪。”
“如此甚好,隻是,儀居此處,若是無所事事,倒也無聊!”
“呵呵呵呵,這個寡人想定了,”惠王笑出幾聲,樂得合不攏口,拱手,“寡人無知,願以國相托,敬請張子不棄!”
“謝王知遇!”張儀再度拱手,“隻是,王内有惠子,外有蘇子,二人皆爲絕世高才,儀不敢與二人并列!儀心已定,明日即别龐兄,往齊國一遊!”
“齊國?”惠王驚呆,“張子去齊國何幹?”
“儀别無他好,隻好口舌,這往齊地,一來尋訪夫人,二來在稷下一逞口舌之能,混口飯吃!”
聞聽此言,魏王喜出望外,趕忙起身,朝張儀深鞠一躬,拱手,聲如洪鍾:“齊國負海之地,安容大鵬展翅?寡人這就免去惠施相位,舉國托于張子,敬請不棄!”
“我王……”張儀急急跪地,叩首涕泣,“儀何德何能,竟得我王如此厚愛!儀本爲魏民,也該當爲我王效力啊!”
“愛卿請起!”魏惠王疾步上前,扶起張儀,轉對毗人,“擺宴!還有,請申兒作陪!”
相府客堂,氣氛沉悶。
太子申、朱威、白虎三人面色嚴峻,唯有坐在主位的惠施神态恬淡,兩眼閉合,但細心者看得出,他的左邊嘴角在微微顫動,心境顯然不甯。
“相國大人,”白虎打破沉寂,語氣急切中帶着懇切,“您得說句話呀,張儀是沖您來的,這已把火燎到您的眉頭上了!”
惠施微微前探的軀體略略直了直,嘴角不顫了。
“相國大人,”朱威拱手道,“在下曉得您并不在乎這個相位,但眼下不是相位不相位的事,是事關魏國未來,事關縱親大略啊!秦、魏仇怨,不是說解就能解的,張儀此來,名爲強魏,實爲離間三晉。蘇子講得好,三晉皆面西秦,若是互相仇殺,唯對西秦有利。”
惠施的身體又略略直些。
“先生,”太子申亦拱手了,“上卿講得是,三晉雖有磕碰,但不可互爲仇雠。這個相位,先生萬萬讓不得!”
“唯有蘇秦,可制張儀!”惠施總算擠出一句。
“大人所言甚是,”朱威應道,“隻是,自函谷兵敗,大王偏聽武安君,武安君将伐秦失利歸罪于趙國,對蘇子頗有成見,我等怎麽解釋也是不聽。這辰光又來了張儀,蘇子隻怕更難說話了!”
“另有一人,或可制張儀!”惠施又道。
“何人?”朱威、白虎異口同聲。
“公孫衍!”
朱威、白虎互望一眼。
有頃,朱威點頭:“公孫衍倒是極好。聽說他早已離秦,在下挂記他,四處打探,迄今未得音訊。”
“此人就在大梁。”
“啊?!”太子申、朱威、白虎皆是震駭。
大梁郊野,一輛馬車疾駛而來,揚起一溜塵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