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十
大梁魏都,惠王大朝,大夫以上朝臣分列左右。左列太子申,次席惠施,再次司徒白虎,右列上首龐涓,次席朱威,再次公子嗣。
公子嗣是惠王第五子,生母爲燕姬,即燕文公次女。公子嗣無緣大位,是以淡泊政務,隻是生而好勇,喜歡舞槍弄棒,與公子卬頗有幾分相似,在函谷之戰後被龐涓發現,教以軍事不說,這又薦入軍中,用爲副将,以代公子卬之缺。
大殿靜寂,殿中所有目光,包括惠王的,盡皆落在司徒白虎身上,隻有武安君龐涓二目微閉,臉拉得很長。
白虎的幾案前面一字兒排列六卷賬冊,其中一卷平攤着。
“……再就是賦役,”白虎看着賬冊,聲音不急不緩,字字如錘,“各城邑共有人口三百三十九萬,其中約五十萬爲仆僚隸台。剩餘臣民,立戶籍者不足五十萬,其中又有十一萬三千臣屬于封君,司徒府所轄者不足四十萬戶,再減去近年殉國烈士五萬餘戶,虎贲、武卒四萬戶,其他免賦役者約三萬戶,以律納賦出役的僅剩不足三十萬戶。而這不足三十萬戶,卻要供養如此巨大的糧草開支,百姓之苦,前所未有!”
衆人面面相觑,龐涓面色紫漲。
“另有一筆細賬,”白虎拿出另一卷冊子,攤開來,緩緩說道,“就是甲胄與兵器。武卒身上披挂,皆爲優質烏金(鐵的别稱)甲胄。每套甲胄皆由銅盔、護項、護膊、戰袍、護胸、銅鏡、戰裙、戰靴共八部分組成,所用材料多是烏金、黃銅、皮革、硬木、獸筋,所有甲片由銅絲貫串。單套甲胄平均重逾六十斤,身材高大者重逾八十斤,另有槍刀劍戟等物,皆要求優質烏金及黃銅。而優質烏金與黃銅多由韓、楚、趙等地商貿而來,天下動蕩,烏金銅革等物價格日漲,一套铠甲之資,可供三戶五口之家活命三年。如此窮兵,稅賦加大,稅源卻在減少。自去歲以來,國庫日竭,黎民日苦,民不聊生……”
白虎的聲音越來越慢,越來越低,穿透力度卻越來越強。
朝堂之上,空氣冷凝,連呼吸都似凍結。
軍備與民生,似乎永遠都是難解之結。
龐涓幾乎是暈暈乎乎地回到府中。
這次朝會,龐涓萬沒想到向他發難的會是白虎。他這裏“糧草”二字剛一出口,白虎那邊就搬出一大摞竹簡。這些竹簡是他眼睜睜地看着白虎進朝堂時拎在手裏的,隻是沒想到竟然是用來對付他的恩公。
然而,數字結實,國庫已經竭盡。可這些與他龐涓有什麽關系呢?身爲将軍,他龐涓的職分必須是,也隻能是,從君之命,對外作戰,爲大魏開疆拓土。魏王要他收複河西,要他整頓軍備,要他重振武卒,而所有這一切,都需要糧草物料、辎重保障,至于如何保障,隻能是你們這幫具體執事要操心的。再說,伐秦更是硬仗,千軍萬馬無不是舍生赴死,身爲将軍,總不能讓他們餓着肚子、光着膀子上沙場吧。
龐涓清楚地知道,白虎不是孤單一人,站在他身後的是朱威,是惠施,是太子。尤其是太子申,前些年隻是一個傀儡,但近日竟然強硬起來,處處拂他龐涓的意。
龐涓明白,這幾個人中真正主謀的既不是太子,也不是朱威,更不是他白虎,而是惠施。幾年下來,他徹底看透了,惠施是隻老狐狸,藏而不露,不到關鍵時刻,在朝堂上絕不會多說一個字,更不會說錯一個字。與這樣的老狐狸對陣,龐涓簡直是無計可施。
龐涓不無郁悶地回到府裏,遠遠聽到後花園的草坪上有噼裏啪啦的擊打聲,時不時傳來夫人瑞蓮的叫好聲,知是白虎的兒子白起在演槍法,輕歎一聲,走過去,在樹下站定。
仍在發育中的白起已經長高到他的耳朵邊了,但體形精瘦,顯得細長。手中之槍是龐涓不久前爲他特别打制的,通身重約二十五斤,白起初時揮舞起來顯得吃力,但習練多日之後,漸漸适應,這已舞得上下翻飛,讓人眼花缭亂。
“好!好!好!”龐涓緩緩走過來,鼓着掌,連說三個好字。
白起這也望見他了,将槍朝草坪上一紮,單膝跪地,行個軍禮:“禀報義父,義子白起正在習練義父所教之吳起槍法!”
“呵呵呵,練得不錯!”龐涓近前,拔下他的長槍,細細審視。
果是一杆好槍。槍頭爲烏金、黃金、黃銅等合冶而成,有金剛之硬,尋常皮甲不經一刺,即使武卒所披的超重铠甲,刺中之後,隻要槍尖稍稍一滑,進入甲片間隙,穿甲銅絲根本防它不住,必貫胸而過。槍身更是由堅硬的紫檀精削而成,外圈嵌入三根手指粗細的銅條,由五圈銅環緊緊箍定,銅條與銅環外包一層金皮,在陽光下閃爍金光,頸上紅纓耀人眼目。
“白起,此槍如何?”龐涓笑問。
“精美絕倫!”白起朗聲應道,“白起謝義父賞賜好槍!”
“與你先祖之槍相比,此槍如何?”
“無可比拟!”
“哦?”龐涓略吃一怔,緊盯住他。
“回禀義父,先祖之槍長約丈八,此槍僅長丈三;先祖之槍是銀杆金槍頭,此槍爲木杆烏金槍頭;先祖之槍柄上嵌寶石,此槍隻有幾道銅箍;先祖之槍重三十五斤,此槍僅重二十五……”白起一連列出幾組對比,似乎餘興未盡,仍在抓耳撓腮。
“我的兒,”龐涓笑眯眯地望着他,“你可曉得此槍的好處?”
“請義父賜教!”
龐涓紮下架勢,将槍耍得呼呼風響,看得白起目瞪口呆。
“我兒請聽,”龐涓駐足,撫摸槍身,“槍是用來殺敵的,不是讓人看的。是以槍尖要鋒利,要無堅不摧;槍身要輕便,扛擊打砍斬。至于槍支長短,各有利弊,使用起來,全看本領。槍長利擊遠,若一擊不中,抽手就難;槍短利擊近,可揮灑自如,但要求技擊本領更高。爲父特别爲你打制一柄短槍,就是要你習好本領,放敵于身前,與敵搏擊!”
“謝義父指教!”白起接過槍,拱手謝道。
“還有,我兒必須記住,沙場之上,武藝須好,但舞槍弄棒終不過是莽夫所爲,匹夫之勇,真正的将軍絕非這個!”
“敢問義父,什麽才是真正的将軍?”
“就是這兒,”龐涓指向心窩,“用你的心!隻有用心,你才能運籌于帷幄之中,決勝于千裏之外。”
“這麽說來,”白起眨巴幾下眼睛,“即使不能行走的孫義父,也仍然是真正的将軍了!”
聽白起冷不丁提到孫膑的名字,龐涓心裏咯噔一沉,有頃,蹲下來,僵臉化作笑:“是哩,你的孫義父仍舊是個真正的将軍!告訴義父,孫義父現在何處,義父正在四處尋他呢。義父行将征伐秦國,若是有你孫義父在,定可擊敗秦人,收複河西!”
白起瞪起大眼,盯他一會兒,重重搖頭,反問他道:“義父是說,若是孫義父不在,義父就打不敗秦人了嗎?”
吃此一問,龐涓反倒噎住了,臉色陰起,正尋詞兒解脫,一直候着他的瑞蓮笑呵呵地走過來,伸過一隻手。龐涓瞄一眼白起,捉住她手,頭也不回地走回客堂。
在朝吃白虎一擊,回家又吃白起一噎,這又提及孫膑的名字,哪一樁都是給龐涓添堵。龐涓越想越氣,又不好多講什麽,回到客堂,說是心裏有火,吩咐瑞蓮下廚爲他熬煮綠豆湯瀉火,便脫身走進書房,關門閉戶,祭出鬼谷功夫,剛要安神靜心,門外傳來腳步聲。
敲門的是龐蔥。
“何事?”龐涓勉強壓住火氣,沉聲問道。
“有人求見!”
“不見!”
話音落處,門被推開,一人徑走進來。
龐涓以爲是龐蔥擅自闖進,張口就要斥責,來人卻呵呵笑出。
龐涓打個驚怔,急睜眼睛,愕然道:“張儀!”
來人正是張儀,一身士子服。
“龐兄,”張儀拱手,半是調侃,“觀你臉色,似是有喜事喽!”
“去去去,”龐涓屁股已經擡起,這又撲通坐下,白他一眼,“再說一句,在下就拿掃帚了!”
“拿棍子也趕不走喽!”不待讓位,張儀就在他對面的幾案前撩衣坐下,“快叫嫂夫人上菜,擺酒,在下的肚子在謀反哩!”
“咦,隻你一人呀!”龐涓這也靈醒過來,“香嫂子怎麽沒有來呢?在下早已饞涎欲滴,這在等着嫂子親手殺的香豬吃呢!”
二人互相調侃幾句,歸入正題。
“我說張兄,”龐涓撓起頭皮來,“堂堂相國來使,當是驚天動地,張兄哪能……神不知鬼不覺呢?”
“在下不是相國了。”張儀的語調恢複平淡。
“哦?”龐涓大怔,不相信地望着他,“張兄,你……”
“不瞞龐兄,就在旬日之前,在下挂印辭官,驅車徑出函谷關了。”張儀語氣仍是淡然。
“敢問……”龐涓傾身過來,目光征詢。
“唉,”張儀長歎一聲,誇張地搖頭,“說來難以啓齒哩,龐兄且整酒來!”
龐涓吩咐整菜上酒,張儀遂由入蜀開始,将與秦宮結親故事,一五一十向龐涓講述起來,尤其将夫人大戰巴女,講得繪聲繪色,說到關鍵處,順手掏出巴女毒刀,要龐涓尋鼠一試。仆從一時之間尋不到鼠,捉雞代替,龐涓試刀,不出一刻,雞果中毒而死。
張儀得賢妻如此,且又如此通曉大義,武功精湛,龐涓對香女再無不屑,唏噓再三,立即将她列入與鬼谷師姐玉蟬兒一般高度了。
“你是說,”當張儀講至紫雲公主,述及公子卬時,龐涓震驚,“安國君依然活着?”
“非但活着,且已成爲秦國的安邦将軍了!”張儀又将秦王如何念及妹夫,如何活擒公子卬,陳轸如何爲公子卬更名,秦王如何待見公子卬,紫雲公主如何反感,秦國祖太後如何幹預,公子華又是如何設計協助公主謀他張儀,他如何醉酒,紫雲公主如何霸王硬上弓等等一應舊事,無一遺漏地盡述一遍。其中不少堪稱秦國機密,宮廷秘聞,聽得龐涓如聞天書,對張儀這般掏心待己,敬服且感動。
“張兄如此坦誠相見,”龐涓拱手,“在下再無話說。鬼谷既往舊事,在下一筆勾銷。張兄此來,想讓在下作何幫忙,就請直言!”
“龐兄說反了,”張儀卻不回禮,毫不客套,“在下此來,不是讓龐兄幫忙,而是想幫忙龐兄。”
“哈哈哈哈,”龐涓先是一怔,繼而大笑數聲,再次拱手,“好好好,就算張兄幫在下了。說吧,張兄如何幫法,在下洗耳恭聽。”
“第一步,助龐兄逐走惠施,壓服朱威,除掉白虎;第二步,你我攜手,以魏爲軸,橫掃列國,建不世功業。”張儀端起酒爵,端詳一番,揚脖飲下。
龐涓長吸一口氣,兩眼死死盯住張儀,良久,将氣噓出,一字一頓:“若是橫掃列國,以張兄之見,從何處掃起?”
“趙國!”
“好!”龐涓一拳砸在幾案上,“你我聯手,打爛它!”
“不是打爛,是吞掉它!”
龐涓再吸一口氣,幾乎是下意識地摸起酒爵,緩緩閉眼。
禦書房裏,魏惠王坐在禦案前,二目微閉,一動不動,就如一段木頭。
不知過有多久,魏惠王仍舊保持這一姿勢,在一邊守護的毗人既怕驚動他,又怕出意外,就在近旁走來走去,先是腳步輕微,繼而腳步放重,故意弄出些聲響。
“毗人,晃啥哩?”魏惠王的聲音從兩片嘴皮裏迸出,身子依舊未動。
“主子,”毗人不知何時已經改過稱呼,不再叫他王上了,湊到跟前,“老奴在想事情,怎麽也想不出,有點兒急了。”
“呵呵呵,你也會想事情了。說說,想什麽呢?”
“老奴想的是,主子這辰光會在想什麽呢?老奴想呀想呀想呀,想得頭都大了。要是老奴也有淳于子修來的通心術,該有多好!”
“你呀,其實已經曉得寡人在想什麽了。”
“老奴真的不曉得哩。”毗人給出個笑,“不過,主子這般講了,老奴就想猜猜看。”瞥一眼惠王案面上的竹簡,“主子在想國事哩。”
“廢話,不想國事,還能想啥?說具體點兒。”
“是……想這竹簡上的事兒?”
“真就讓你猜對了。”惠王睜開眼,看向案面,上面一字兒擺着七冊竹簡,是白虎大朝報奏時用過的。
毗人腳步一轉,移到他身後,動作麻利地爲他揉捏頸椎,邊揉捏邊笑道:“主子呀,老奴這也提個奏本。”
“哦?奏吧。”
“主子這已坐有幾個時辰了,該到後花園中走走才是。流水不腐,多走路,活絡松筋,好處多了去了。至于朝堂上的事情,就讓那些臣子們想去。主子這把頭想大了,想疼了,不合算哪。”
“唉,”惠王長歎一聲,“寡人也是不想想呀,可……”頓住話頭,用力起身。
毗人伸出援手,扶他站起。
主仆在屋子裏小走幾圈,緩步移向房門,剛要邁出,遠遠望到宮值内臣引帶二人沿林蔭道走過來。
魏宮臣子中,享有不通報而直接入見特權的僅有三人,太子申、惠施和龐涓。
“寡人眼花了,是哪一個?”惠王揉眼問道。
“是武安君!他還引來一人,老奴認不出哩。”
“看樣子,”惠王苦笑一聲,“寡人這筋是松不成了。”便踅回書房,複于案前坐定。
不消一時,宮值内臣進來通報。
惠王宣龐涓入見。
君臣禮畢,惠王指着外面:“賢婿,門外好像還有個人呢!”
“父王?”龐涓吃一怔,“您怎麽曉得?”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賢婿既引此人來,想必不是俗客,讓他觐見吧。”
龐涓出門,不一時,引張儀入見。
惠王上下打量張儀,顯然記不起是誰了:“你是……”
“鬼谷士子張儀叩見魏王!”張儀拱手。
“鬼谷士子張儀?”惠王震驚,“你不是……在秦爲相嗎?”
“回禀魏王,正是那個張儀。”
惠王噓出一口氣,盯張儀一時,問道:“既爲秦相,爲何以布衣之身觐見寡人?”
“想與大王私聊。”
“這裏沒有外人。”惠王指着龐涓,“這是寡人賢婿,也是你的同門。”又指毗人,“這是寡人近侍,無礙私談。寡人老朽,張子有何指教,盡請直言!”
“魏國危矣!”張儀再次拱手,一字一頓。
張儀劈頭來此一句,魏惠王大怔,看看龐涓,又看看張儀,目光下意識地落在面前白虎的竹簡上,良久,指向旁邊客席:“請張子入席詳談!”
張儀在客席正襟坐定,二目如炬,直射魏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