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嫂二人緩緩站起,一邊沏茶,一邊環繞幾案,咿嘻唱對,手舞足蹈,俯仰拾趨,洗沖沏煮,将杯盞爐壺等一應茶器撥弄得叮當作響,将個尋常的沏茶過程生生變作一場茶藝表演,曼妙成趣。涪鸾、竹葉原本就是巴地的标緻美人,這又操練數日,施出媚功,跳出巴山茶舞,莫說是張儀、香女,即使熟知二人的通國,也是看得傻了。
就在幾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亂之時,茶水已過兩沖,最上口的第三沖沏畢斟好。在一如既往的優美舞蹈唱對中,涪鸾、竹葉各捧一盞玉杯,分别奉送于張儀、香女案前,在案上擺好,綻出一個媚笑,再舒身姿,再起舞蹈。
張儀顯然被這場别緻的異域風情震撼了,兩手摸向茶盞,兩眼依舊盯在二女身上。
眼見張儀端起茶盞,下意識地就要送入口中,香女陡然出聲:“慢!”
香女的聲音急促有力,如同斷喝。
二女顯然被這聲斷喝吓一大跳,相視一眼,頓住手腳。
張儀打個驚怔,放下茶盞,狐疑地看向香女。
香女瞄一眼眼前茶盞,又瞄一眼二女,伸手摸過茶盞,略略一嗅,看向胖内宰:“請飲此茶!”
胖内宰略作遲疑,淡淡一笑,伸手接過,眼睛眨也不眨,一飲而盡。
就在此時,涪鸾朝竹葉使個眼色。竹葉長袖舞動,身體翻轉,大喝一聲:“着!”一枚暗器破空飛出,直取香女。
與此同時,涪鸾躍過幾案,直撲張儀。
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已有防備的香女看得真切,閃身躲過暗器,借力縱身,順手拔出西施劍,淩空劈向竹葉。竹葉萬未料到香女有此功夫,躲避不及,本能地伸手擋去,齊腕斷掉,另一手再施暗器,未及出手,被香女複一劍刺中左胸,立時斃命。
待香女騰出手來去救張儀,卻是遲了,尚未反應的張儀早被涪鸾從身後扯牢長發,将頭後扳,一把利刃緊扼在他充分暴露的脖子上。
香女頓步,二目逼視涪鸾。
“放下劍吧,刀上帶毒,沾血必死!”涪鸾的語氣平靜得出奇。
香女倒吸一口氣,細看那刀,有頃,扔下西施劍,站于原地。
張儀的脖頸被涪鸾牢牢扼住,莫說是說話,即使出氣也是艱難,隻得仰脖坐地,任由擺布。
涪鸾瞄了一眼,見竹葉橫屍,老宮宰中迷藥歪向通國,通國則完全被吓呆了,身體發僵,眼珠子也是直的,任憑胖内宰的沉重軀體壓在他的腿腳上,隻有香女杏眼圓睜,眨也不眨地緊盯自己,周身處在戰鬥狀态。
“退後一步!”涪鸾語氣嚴厲,幾乎是命令。
香女一動不動。
腳下是西施劍,再退她就手無寸鐵了。
“我數三個數,”涪鸾加大扼脖力度,“一、二……”
張儀透不出氣,憋得臉和脖子通紅。
在涪鸾就要數到三時,香女退後一步。
“再退三步!”
香女又退三步,再後是大殿的門檻。
涪鸾松開張儀脖頸,刃尖不離其脖。
張儀接連深吸幾口氣,努力冷靜下來,輕聲說道:“敢問俠女,在下可以說話否?”
“你不是已經說了嗎?”涪鸾冷冷應道。
“還想再說一句。”
“說吧!”
“在下仍舊活着,說明俠女并不想取在下性命。俠女既不謀命,卻又這般扼住在下脖子,豈不是太累了?在下有條腰帶,帶扣就在背後,俠女何不解開将在下反綁起來呢?”
涪鸾略略一怔,覺得張儀講得是,遂出手解開他的腰帶。張儀主動将手伸到背後,交叉扣在一起,任由她縛牢。
“大王,夫人,”見她紮縛牢固,張儀方對通國、香女道,“冤有頭,債有主,俠女既然是沖在下來的,就與你二人無礙,出去吧。”
通國這也緩過神了,忙将宮宰移開,連試幾次,方站起來,難受得龇牙咧嘴,看樣子,他的腿腳讓胖内宰的龐大軀體壓木了。
“阿哥,你不能走!”涪鸾幾乎是命令。
聽到這聲“阿哥”,通國臉色瞬間白了,卻又不敢不聽吩咐,隻得複坐下來。
香女又退一步,左腳跟頂在門檻上。
涪鸾看出她是想借力于門檻,以便躍身,冷冷一笑:“張夫人,你也想留在此地嗎?”
香女看向張儀。
聽到涪鸾叫通國的那聲阿哥,張儀已是恍然有悟,閉目有頃,對香女道:“夫人,聽俠女的,出去吧,這裏沒有你的事了。”
香女退出門檻,但并沒有走開,隻在檻外牢牢站定,兩眼眯縫,始終不離涪鸾。
涪鸾瞄她一眼,看出已在安全線外,不再多究,走前幾步,彎身撿起香女的寶劍,拭下劍鋒,脫口贊道:“好劍哪!”
“俠女好眼力也,”張儀順口誇她,“這是西施劍,本爲吳王夫差贈予美後西施,後爲越王無疆所得,轉賜在下夫人了!”
涪鸾也不搭話,拿劍走到竹葉身邊,緩緩跪下,将她仍在大睜的眼皮輕輕合上,喃聲:“阿嫂,你一生嗜武,死于此劍之下,亦是值了!”
“唉!”張儀長歎一聲。
“你歎什麽?”涪鸾把西施劍擺放在竹葉懷裏,緩緩站起,複回張儀身邊,靜靜問道。
“爲這位阿嫂而歎!”
“我的阿嫂無須你歎!”涪鸾的聲音依舊淡淡的。
“在下張儀,敢問俠女尊姓大名?”
“你的仇敵,巴王嫡女涪鸾!”涪鸾轉到他前面,手拭利刃。
“仇敵?”張儀故作驚愕,不解地扭頭看她,“在下愚鈍,敢問公主仇從何來?”
“仇從何來,你自己清楚!”涪鸾聲音陰冷,幾乎是一字一頓。
張儀盯住她的眼睛,良久,做出懵懂之狀:“在下愚癡,還請公主詳釋!”
涪鸾嘴角撇出冷笑,利刃指向張儀:“死到臨頭,還想抵賴!”
“好吧,”張儀閉上眼睛,“在下不抵賴,在下隻想求問公主,能否讓在下死個明白?”
“我這問你,我的父王在哪兒?我的幾位阿哥又在哪兒?”
張儀方才已從她的眼睛裏讀出什麽,早有主意了,因而坦然許多,不無誇張地“咦”出一聲:“這些日來,他們一直和在下在一起呀!”
“你……騙人!”涪鸾的刀刃再次逼近他的脖頸。
“唉,”張儀長歎一聲,“公主呀,你讓在下怎麽解釋才肯信呢?二十日前,巴王及諸巴子與在下在江州相聚,之後就去阆中,前幾日又與在下一路趕奔蜀地!”
這是一個全新的信息,涪鸾眼睛大睜,愣怔有頃,顯然不信,将刀子在他脖子上又緊一緊,低聲喝道:“我不信!他們讓你下了迷藥,這辰光正被你押在江州大牢裏呢!”
“他們被在下押在大牢,公主可是親見?”
“這……”涪鸾語塞。
“唉,”張儀又是一聲長歎,“公主呀,難道你一定要相信謠傳、屈死我張儀嗎?你的父王這辰光就在蜀地,難道公主……”頓住話頭,誇張地搖頭。
“你……”涪鸾大睜兩眼,“此話當真?”
“在下身爲大秦相國,堂堂七尺男兒,還能蒙騙你個弱女子不成?你的父王前幾日與在下同車赴蜀,欲與蜀王商議巴、蜀邊界劃分,昨晚在下還與你的父王喝酒談天來着。”
“那……父王何在?”
“嗨,也是湊巧,今晨我倆就要登車入宮時,忽聞一樁奇事,你父王定要去看,在下拗不過他,隻好讓國尉司馬将軍陪他去了。”
“是何奇事?”
“說是附近人家養頭母豚,前日産下一怪,長鼻子,小眼睛,五條腿盡皆胳膊粗細,僅兩日,塊頭竟比母豚還大,有人說是大象呢!”
涪鸾眼珠子連轉幾下:“有此奇事,你爲何不去?”
“嘿,在下鼻子眼兒全不信!母豚生象,這不是瞎扯嗎?再說,象也隻有四條腿呀,天底下哪有五條腿的象?蜀人擅長瞎編,在下上過幾次當了!”
想到父王生性好奇,涪鸾不由得信了,眼皮子眨巴幾下:“梓犨阿哥呢?”
“原說要來的,臨走時讓你父王留在阆中,說是讓他準備移都江州呢。”
“既是此說,你立馬請出我父王!不見父王,我不會信你!”
“夫人,”張儀吩咐仍在門外的香女,“這辰光巴王想必看過稀奇了,你速去城外,有請巴王,莫提在下和公主,隻說蜀王有請!”
香女應一聲,正要走開,張儀又道:“關上殿門,免得有人打擾!還有,傳令墨将軍,在巴王駕到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入宮門一步,違令者斬!”
香女聽出話音,大大咧咧地跨進殿門,将兩扇門拉上,虛虛掩起,就不慌不忙地走下台階,揚長而去。
聽到“嘚嘚嘚”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張儀長舒一口氣,看向涪鸾:“在下實不明白,公主何以認定巴王、巴子被在下害了呢?”
“巴人全是這麽講的!”涪鸾應道,語氣遠沒有前些時肯定,“他們還說,你們秦人把巴人勇士全部射殺了!”
“這這這……”張儀苦笑一聲,看向通國,“這些謠傳大王信不?在下是應大王和巴王之邀出兵的。這般翻山越嶺替人解圍,做的全是賠本買賣,秦王初時死活不肯哪。後見大王苦苦相求,是在下于心不忍,這才說服我王,千裏迢迢趕來救援解難,不想卻又……”
“阿妹,”通國亦覺對不住人了,轉向涪鸾,“想是謠傳了,就阿哥所知,相國不是那樣的人。”
涪鸾低下頭去。
“公主,在下渴了,能賞口清水不?”張儀咂吧幾下嘴唇,顯然是真渴了。
涪鸾将壺裏的水倒出一盞,遞他口邊。
“不會有毒吧?”張儀盯住涪鸾,故作狐疑道。
涪鸾白他一眼,喝一口,複遞給他。
張儀似是再無顧忌,咕嘟幾聲一氣喝下,開始大談與通國、梓犨二人如何在鹹陽相識,如何建立下兄弟般情誼,尤其是梓犨,爲人如何爽直,如何講義氣,二人如何飲酒,酒後如何耍瘋,如何談天說地、彼此無疑,等等。
涪鸾聽得感動,漸漸覺得是自己誤信誤解了。
“公主,”張儀似又想起一事,看向涪鸾,“聽人說,公主與大王早有婚約,可有此事?”
聽到“婚約”二字,涪鸾面色羞紅,低下頭去。
張儀轉向通國:“大王,有這事沒?”
“嗯嗯,”通國嗡出兩聲,聲音很小,幾乎是嘟囔,“那時我倆還小哩。”
“呵呵呵呵,”張儀疊聲笑道,“在我們中原,這叫娃娃親,所有姻親中,娃娃親最是難得,你倆這樁婚事,真正是天作之合呢。大王,你看這樣如何,待巴王趕到,由在下出面張羅,爲你倆做個見證,讓這樁好事情有個圓滿!”
見張儀大談親事,涪鸾羞澀難當,心中一直繃着的那根警弦砰然裂斷。
“公主,再請一杯水喝!”張儀再次懇請。
涪鸾對他笑了一下,将刀放在幾案上,爲張儀倒完水,侍奉他喝完,又爲通國斟滿一杯,推到他面前。
“公主,在下這腿腳坐得麻了,能否站起來走動走動?”張儀伸下腿,做出苦澀狀。
涪鸾點頭。
張儀吃力地站起,伸展幾下腿腳,一邊走動,一邊說話,活動幾圈後回到案邊,冷不丁發力,一腳掃飛毒刀,向後猛撞涪鸾,顯然肯定門外有人,口中朗聲叫出:“夫人速來!”
張儀三個動作一氣呵成,涪鸾猝不及防,被張儀撞個結實,跌出兩步開外。
幾乎是在同時,不知何時已經踅回并悄悄守在門外的香女“嗵”地撞開殿門,飛身閃入,一個箭步蹿到竹葉身邊,伸手撿起西施劍。
正殿兩側各豎兩根合抱粗細的殿柱。因是毒刀,張儀在踢刀時看準刀柄,橫腳掃出,毒刀側飛,柄重刃輕,柄頭先行,撞擊在左側靠裏的粗大楠木柱上,“當”的一聲拐個方向,轉頭飛向兩丈開外的涪鸾,剛巧紮在涪鸾的腿肚上。刀刃喂過劇毒,見血必死,但涪鸾早已看破生死,全然不顧,拔出毒刀,一個鯉魚打挺站起,大叫一聲:“奸賊看刀!”便“嗖”地擲向張儀。
張儀撞飛涪鸾後,因慣性仰面摔倒,加之兩手被她反綁,且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毒刀直飛過來,無力也不及躲閃。
眼見情勢危急,香女幾乎是出于本能地順手擲出西施劍。那劍剛好在張儀胸前撞到利刃。兩刃撞擊,毒刀受力,打個彎,拐向右側庭柱,“哐啷”掉地,西施劍尖不偏不倚地插進庭柱,悠悠閃動。
一擊未中,涪鸾順手拔下頭上金簪,“噫唷”一聲發出怪叫,騰身飛起,淩空撲向張儀。
香女已先一步撲到張儀身上,一邊護住張儀,一邊伸手從柱上拔出西施劍,不及翻身,将劍反手望空擊出。
一切來得太快,涪鸾既無時間躲閃,也根本無意躲閃,徑迎劍尖撲下。
西施劍貫胸而過,涪鸾的金簪也同時刺入香女肩胛。
都尉墨引領秦兵沖入,将撲壓在香女身上的涪鸾翻到地上,拉開香女,解開張儀。
看着方才還在鮮活舞動的優美軀體于瞬間倒地抽搐,一腔青春熱血在眼皮底下汩汩流盡,張儀凄然閉目,長歎一聲:“好一個烈女子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