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軍在陸路追堵,巴人沿水路騷擾,楚人已失戰心,潰不成軍,争相亡命,先棄墊江,後棄江州,前後不足一月,深入巴地的六萬大軍折損逾五成,辎重丢失殆盡。
巴人在前,一路追擊潰散楚人,秦人在後,四處收拾城邑關卡。
得到秦勢的巴人爲收回失地,勇猛異常,窮追猛打,追至涪陵後又分兩路,一路沿江水東進,将楚人趕至魚複,一路沿烏江南進,将楚人趕回黔中,一鼓作氣收複三處鹽泉。
一則楚人漸漸紮穩陣腳,二則巴王許是覺得夠了,旨令收兵。
巴國勇士凱旋,張儀在江州的秦軍大營裏設宴,邀請巴王及諸巴子,包括各部族酋長、領主等三百餘人歡慶勝利。慶功宴上,與宴巴人載歌載舞,張儀更是陪同巴王及諸巴子頻頻舉杯,開懷暢飲。
所有巴人酩酊大醉,待翌日酒醒,盡皆傻眼,因爲他們已被悉數投入早已備好的監牢裏,手腳皆被铐死,更有秦人重兵巡防。
與此同時,在各地軍營屯紮的凱旋勇士,也在一覺醒來之後,在“大秦恩師”的強弓勁弩威逼下,繳械者生,違抗者死。
一場令天下列國歎爲觀止的五國鬧川大聯奏,從陳轸入蜀始,到張儀在酒中下蒙汗藥将巴王、巴子等領主貴胄囚禁于重兵看護的監牢之日止,曆時僅十個月即曲終人散,秦軍以折兵不足一萬的微薄代價,成爲巴、蜀新主。
成都蜀王宮,宮門外昂首挺立兩排荷戟秦卒。
宮門旁邊約幾丈處懸挂一個招用宮女的告示牌。蜀宮原來的宮人,除太監之外,幾乎所有宮女都随嫔妃等被統一發配到秦軍的兵營裏勞軍去了,新朝王宮急需宮女。
兩個粗布蜀女懇求進門。得知是來應征宮務雜役的,秦尉問過姓氏住址,見二人應對無誤,臉上布滿斑垢,腿腳倒是利索,一看就是打雜役的,也就沒加懷疑,随口招來雜役坊太監,讓他領入。
太監将二女引入雜役坊,正欲安排雜務,爲首女子交給他一物,悄語幾句。太監驚愕,拿進去禀報蜀王,不一時,内宰出迎,将二女導入後宮。
“阿哥!”爲首女子一見通國就撲過去,伏他肩上放聲長哭。
“你是……”通國吓一大跳,推開她,盯住她問。
“我是涪鸾呀,阿哥!”女子又哭起來。
“涪鸾?”通國将她又審一時,一臉狐疑,“這身衣裝?還有這臉?”
叫涪鸾的女子向旁邊宮人讨要一盆清水,二女洗過,眨眼間變作兩個美貌女子,涪鸾一雙淚汪汪的大眼死死地盯在通國身上。
“涪鸾,果真是你!”通國這才認出她來,不無激動地一把攬住她,拿出太監交給他的一隻黃金打造的鸾鳥飾物,“見到此物,我一直在納悶兒呢!快告訴我,出什麽事了,涪鸾?父王他們呢?”
涪鸾是巴王嫡女,巴子梓犨的胞妹,巴王與苴侯多年前就爲她與通國定下親事了,那隻金鸾是她年僅十歲時通國送給她的定情信物,一直挂她胸前。另一女子是巴子梓犨的寵妃,名叫竹葉,武功極高,能用竹葉殺人。
聽到“父王”二字,涪鸾再放悲聲,嗚嗚咽咽,将江州近日發生之事細述一遍。原來,巴男征戰楚人,巴女不讓須眉,姑嫂二人跟從巴王、巴子遠征,深入烏江後,她們姑嫂奉巴王谕令,前往伏牛山聯絡巴人,接收鹽泉,在返回途中驚聞秦人發難的消息,悲恸之餘,痛定思痛,扮作醜婦星夜逃往蜀地,聽說蜀宮在招用宮女,遂趕來應聘。
通國聽完,全身僵硬,臉上不見一絲血色。
“大……大王?”内宰吓傻了。
“蒼天哪!”通國回過神來,一屁股跌坐于地,受傷後沒好利索的左腿瑟瑟發抖,見涪鸾的兩道目光直盯住他,打個寒戰,“涪鸾,你……你和嫂夫人怎麽辦呢?他……他們……”指門外,“要是曉得……”
“通國阿哥,”涪鸾曉得他害怕的是什麽,擺手打斷他,淡淡說道,“涪鸾不是給你添麻煩來的。涪鸾來,是歸還金鸾的。巴國沒了,涪鸾不再是巴國公主了,從今往後,你我之間,隻有兄妹情分,再沒有婚約約束。”
“這……”
“通國阿哥,”涪鸾又道,“我和阿嫂一時沒個去處,想在阿哥宮裏暫住幾日,給口飯吃,俟有去處,定不多擾。懇請阿哥看在多年兄妹的情分上,予以恩準。”
“我……”
“我們就做普通宮女,打掃庭除,浣洗女紅,歌舞器樂,涪鸾和阿嫂什麽都情願做,即使不會,我們也會用心學,敬請阿哥放心。”
見通國仍舊遲疑,内宰不忍心了,在一旁抹淚:“大王呀,留下她們吧。眼下知曉此事的就我們幾人,不對外講出也就是了!”
“好吧。”通國咬下牙關,重重點頭,“你安排去。”
内宰引二人沐浴過後,換作尋常宮女衣飾,安排在前殿伺候茶點。
待内宰走開,附近再無他人,竹葉壓住聲音,悄聲問道:“阿妹,你說,我們這……能成嗎?”
“阿嫂,”涪鸾從腰間拔出一柄袖珍短劍,拔劍出鞘,以手拭鋒,“父王、阿哥他們的生死,完全系于你我二人了!”
“要是……”竹葉輕問,“那畜生不來此地呢?”
“他一定來!”涪鸾的聲音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巴國沒了,下一個就是蜀國!這個背信棄義的畜生是斷不會讓通國順順當當做個蜀王的!”
“我們這……不是害了通國嗎?”
“害死他活該!”涪鸾恨道,“若無此人,我們就不會落到這步境地!”
在涪鸾、竹葉姑嫂潛伏蜀宮後不到一周,張儀不期而至。
一切未出公主涪鸾所料,張儀是來向蜀王攤牌的。秦王是王,已經淪爲秦國屬國的蜀王也是王,顯然不合秦王之意。可話說回來,自秦人入蜀,通國積極配合,通國的王位,也是張儀承諾并奉旨擁立的。而今蜀地剛定,就廢人家的王位,于情于理張儀都開不了口。
然而,政治容不得婆婆媽媽,尤其是治蜀。張儀決定先造一個勢,再“點到即止”,讓通國“感悟”,自降身價。
爲達到造勢效果,張儀幾乎沒給通國準備時間,隻在将到王宮時,使先鋒将軍都尉墨入宮“禀報”。與此同時,随從都尉墨的數十甲士步伐整齊地踏入王宮大門,将蜀宮正殿裏裏外外搜索一遍,之後退出殿門,五步一卒,锃亮的槍戟在寬闊的宮院裏豎起一條長長的通道。突如其來的肅殺氣場吓得宮人腿不敢移,氣不敢喘,戰戰兢兢地擠在旁側的偏殿裏。
自于涪鸾口中得知巴國之事後,通國食不甘味,夜不安寝,身邊又無高人謀劃,正自沒有主張,張儀到了,且又鬧出這般陣勢。情急之下,通國愈發慌亂,發不及梳,飾不及佩,便跌跌撞撞地出門迎接,匆忙中王冠落下也未顧及,幸虧胖内宰眼疾手快,将一頂冠飾提在手中,氣喘籲籲地追到宮門處,才在秦人的槍戟叢中用指尖爲他理順亂發,佩以冠飾。
主仆二人剛剛理好,遠處就傳來更大的喧嚣。
無須再問,是張儀駕到。
通國勻平氣息,挺直身體,在胖内宰的攙扶下邁出宮門,走下台階,面朝由遠而近的張儀車馬哈腰長揖。
前有儀仗開道,後有護衛簇擁,張儀夫婦的驷馬甲車直驅宮門。
相距約三十步遠近,張儀喝叫停車,從車上跳下,親手放置乘石,扶下早已換作一身紅裝的香女,夫婦二人趨行至通國前面,伏地叩道:“秦臣張儀并夫人觐見蜀王!”
通國這也緩過神來,急趨近前,扶起張儀:“相國快快請起!相國大禮,叫通國如何承受得起!”見香女也一同站起,朝她深深一揖,“通國見過相國夫人!”
香女拱手回禮,給他一笑。
“大王,此地風寒,敬請宮中說話。”張儀反賓爲主。
“相國先請。”通國閃到一側,畢恭畢敬地伸手禮讓。
張儀跨前攜住通國之手,并肩踏上台階,步入宮門。香女又對胖内宰笑笑,與他一道跟随于後。都尉墨一臉嚴肅地手握劍柄,走在最後。
出來時隻顧慌張,沒顧上害怕,這辰光返回,身邊走着笑裏藏刀的大秦相國,身後跟着殺人不眨眼的都尉墨,兩側是寒森森的槍刀劍戟,通國不由額頭汗出,腿肚子打戰,步伐慢下,幾乎是一步一挪。
張儀瞄見,覺得勢也造得差不多了,在行将踏上正殿台階時,頓住步子,松開通國的手,轉對都尉墨,語帶雙關:“墨将軍,蜀王既爲我王冊封,蜀地就是秦地,蜀宮就是秦宮,蜀王與我就是一家人,大可不必這般興師動衆。”
“末将得令!”都尉墨應過,朝衆甲士揮手,所有秦卒有條不紊地撤到宮門外面。
“呵呵呵,”望着一下子空蕩下來的偌大宮院,張儀轉對通國笑出幾聲,拱手,“出征在外,在下爲三軍主将,墨将軍這也是例行秦人軍律,大王莫要在意。”
“通國不敢!”通國亦忙還過一禮,伸手禮讓,“相國大人,請!”
二人步入正殿,分賓主坐下。
胖内宰站在通國身後,香女坐在張儀下首。
看到通國臉上仍舊惶恐,張儀指着面前幾案,半開玩笑,半緩和氣氛:“幾案空空蕩蕩,大王總該不會這般待客吧?”
“上……上茶!”通國嗫嚅道。
事出倉促,加之秦人清場,殿裏沒留一個宮人。胖内宰欲召人來,又怕不妥,欲親手斟茶,卻連茶水茶具放在何處也不曉得,隻得四顧張望。
張儀瞧出他的尴尬,笑笑,朝外努嘴。
胖内宰會意,走出去,正在四顧尋人,廊道裏閃出涪鸾和竹葉,一個端着茶具,盤中還放着各色茶點,一個提着炭盆和水壺,顯然早在恭候,炭火已經燒得很旺了。
胖内宰看出端倪,壓低聲,急切道:“公主,你倆……”又環顧四周,見并無秦人,方才緩出一口氣,将二人扯到背處。
涪鸾騰不開手,隻彎腰施禮:“老阿公,聽聞有貴賓光臨,就讓我倆侍奉茶點吧!”
“公主呀,”胖内宰淚水流出,連連擺手,“萬萬使不得啊,這這這……你倆快快躲起,老奴另請人去。”
“阿公啊,”涪鸾聲音柔軟,二目放電,“那些宮人沒有幾個見過世面,全讓秦人吓破膽了,哪能侍奉得起貴賓呢?再說,我和阿嫂本是茶人,這又熟悉宮廷禮儀,我們堂堂大蜀,總不能因爲一杯茶水而讓貴賓低瞧了,是不?”
“公主,你……”胖内宰的目光落在涪鸾腰間。
“阿公,”涪鸾忖出他已看破,淚水流出,撲通跪下,“涪鸾……代父王、阿哥,還有數不盡的巴人和蜀人,求你了……”
“唉,”胖内宰長歎一聲,閉上眼睛,老淚流出,“使不得呀,孩子,事已至此,你們即使殺掉張相國,也是……”重重搖頭。
“阿公,我們不想殺他!”竹葉急切說道。
“哦?”胖内宰盯住二人,目光質詢,“你們既然不想殺他,這又做什麽呢?”
涪鸾的語氣頗爲自信:“拿住那個不守信用的畜生,換回父王、阿哥和被他關押的巴子!”
胖内宰陷入沉思,良久,拭幹淚水,扭過肥胖的軀體,頭前走去。
涪鸾擦過淚水,與竹葉交換個眼神,緊随于後。
二女緊跟胖内宰款款步入,在旁側一個空案上放下茶具,跪地見禮畢,便分頭忙活起來。
見是涪鸾二人,通國吓壞了,臉色發白,轉對胖内宰語不成聲:“你……怎麽是她倆?快讓她們出去!”
“大王,”胖内宰早已淡定,半是解釋,“方才清殿,宮女全跑散了,隻有她倆在,老奴就……”
正在準備茶具的涪鸾迅即做出委屈狀,淚水奪眶而出,拿衣襟擦拭。
“呵呵呵呵,”張儀不知端底,笑着打诨,“蜀地出美人,二位宮女是真正的大美人呢,蜀王别不是舍不得吧?”
“通國不敢!”見不好再說什麽,通國隻得啞起聲音,轉對涪鸾,“莫再哭了,快爲貴賓上茶!”略略一頓,話裏有話,“二位千萬小心,燙傷貴客,大家可都吃罪不起!”
“呵呵呵,二位美人,莫怕你家大王,但有好茶,隻管沏來!”張儀來了興緻,挽起袖子,故意擺出準備挨燙的架勢。
涪鸾止啼,沖他嫣然一笑,見竹葉已把壺水燒開,朗聲:“阿姐,起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