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将軍,”張儀聲音沉重,“本将曉得他們爲什麽被殺。爲什麽呢?因爲我們的将士們隻想割去他們的一隻耳朵。”
場面死一樣地靜。
“将軍們,”張儀的聲音越發沉重,“不是本将不讓你們立功,不讓你們殺人,是本将不想你們濫殺無辜。諸位有所不知,蜀制不同于秦制,這些蜀人并不是兵,他們隻是五丁。什麽叫五丁?五丁就是金丁、木丁、土丁、水丁和工丁,說白了,就是各行各業的蒼頭百姓。他們平素各操其業,隻有戰時才集結成伍,成爲兵丁,随從蜀王征伐。他們有許多不懂厮殺,這就是你們看到的他們服色各異、不堪一擊的真實原因。”
經張儀這麽一解釋,都尉墨高昂的頭顱才垂下去,衆将也都紛紛低頭,沒人再吱一聲。
“諸位将軍,”張儀緊緊揪住這個話題,語氣陡然激昂,“你們可曾想過,蜀有大兵十萬,山河之險,我有蜀道之難,補給之艱,然而,在下僅帶你們麾下五萬軍卒,走天路,犯絕地,侵大國,征遠國,孤軍無援,後退無路,憑仗什麽呢?憑仗諸位善于作戰嗎?憑仗諸位敢于殺人嗎?不,在下憑仗的,壓根兒就不是你們,是蜀人!是蜀地的民心!因爲在下早已探知,蜀王癡情勞民,蜀吏驕奢淫逸,蜀民怨聲載道,卻又敢怒而不敢言哪!”
張儀講出這一席話,衆将聽得臉上火辣辣的,卻又無不信服。
“将軍們,”張儀放緩語調,“我們征蜀,首在服蜀;服蜀,首在服民;服民,首在服心;服心,首在少殺人,多爲蜀民着想。是以,本将宣布三條軍令。”
衆将懾服,昂首聽令。
“其一,兩軍對壘,以勢壓之,逼其降;其二,凡降者不殺,妥善安置;其三,抗拒者死,婦孺老弱除外。”
“敬受命!”衆将異口同聲。
“還有,”張儀朗聲又道,“軍功獎勵法也作适當修改,修改有三:其一,獲二耳,作一耳記功;其二,獲一俘,作二耳記功;其三,擒殺領主,倍之,王子公孫,五倍,蜀相,十倍,太子或蜀王,二十倍,其他獎懲不變!注意,本修改僅适用于蜀,不适用于楚。與楚戰,仍循舊制。”
“敬受命!”衆将無不歡喜,聲音更響了。
“諸位将軍,”傳完軍令,張儀總算完全放松,露出笑容,“本将召請大家,宣讀幾條軍令倒在其次,謀議下步方略才是真章。諸位皆知,本将不通行伍,不谙軍事,此番征伐,蒙王恩受命,内中卻是忐忑,實在指望諸位。”指向地圖,“情勢已經擺在這裏,敬請諸位各出奇謀,克敵制勝!”
衆将面面相觑。
“苴地形勝,諸位于白日也都看到了,”張儀指向地圖上的一道藍線,“從這裏一直到那裏,我們被這條潛水隔開。潛水水深流急,不可涉渡。另外,據苴人所講,蜀王此番伐苴,号稱征用五丁十萬,實則不足八萬,其中五千已經潰散,尚有六萬集結于此,主要分布在這裏,”在土費城周邊,沿水畫個大圈,“另有一萬餘人,分散在這條線上。”指向苴都土費至劍閣的曲折線條,“這是由蜀地通往苴地的唯一山道,堪稱陸路。”又指向另外兩條相交的藍帶,“這是白龍水,這是潛水,沿白龍水經潛水可直插此處,就是這個‘幾’字的入口處,堪稱水路,蜀人正是由此繞過苴人的陸路防守,成功襲擊苴人的。”看向衆人,“諸位議議,我們如何出擊方爲上策?”
“末将以爲,”司馬錯率先說道,“鑒于蜀人戰力不強,我可大膽結紮木排,由此順水渡過潛水,控制此處水洲,再以此洲爲跳闆,正面強攻,直取對岸灘頭,一舉擊潰蜀人。”
衆将皆曰上策,隻有魏章沒有反應,似是仍在沉思。
“魏将軍?”張儀看向他。
“回禀主将,”魏章拱手,“若是與敵正面交鋒,雖可取勝,卻也有兩不妥:一是造成大量殺傷,有違主将初衷;二是不爲完勝,蜀人可以從容退去,沿途組織抵抗,反會使我被動。”
衆将皆是一震,因爲這個魏章,竟然連國尉的方案也敢否定。
“将軍可有高謀?”張儀傾身向前,顯然贊許了。
“末将以爲,”魏章起身走到圖前,取筆沿潛水下遊,在土費南部幾十裏處向西畫出一線,在“幾”字形的底端停住,“我可由此處渡過潛水,沿此線插入此處,截斷蜀人水陸兩條通道。而後,主将可曉谕蜀人以大勢,再由正面組織進攻。前有大兵相逼,後路又被截斷,蜀人自亂。我再對蜀人喊話,蜀人或可不戰而降。”
魏章的想法極是大膽,衆将無不看向他。
在多數秦将眼裏,魏章仍舊是個草包将軍,此番被秦王破格拜爲先鋒,不少将領頗不服氣,尤其是都尉墨,更是往低處瞧他。這也難怪,作爲先鋒的左軍銳卒是都尉墨一手帶出來的,輪到出征時,秦王卻空降給他一個上司,自己隻能屈居副将,更讓他對魏章多出一份私怨。
“魏将軍,”都尉墨半是揶揄,“這條線一星點兒也不打彎,是将軍随手畫出來的呢,還是哪路神仙鬼斧神工開辟出來的山道呢?”
衆将皆笑起來。
“諸位将軍,”魏章看他一眼,朝衆人逐一拱手,“作爲先鋒,在下有幾句話,借此機會順便傾吐。常言道,人有臉,樹有皮。在下更名魏章,是想告訴世人,昔日那個魏國公子,昔日那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魏草包将軍公子卬,正式死了。”
見魏章較真了,衆将皆斂住笑,面面相觑。
“在下一向自命不凡,以殺戮爲樂,”魏章侃侃接道,“然而,近年遇到幾人,無不讓在下自慚形穢。這幾人,一是龐涓,一是蘇秦,再一就是張将軍。”朝張儀拱手,“張将軍方才所言,震撼吾心,堪稱天底下真正的将軍。不瞞諸位,此番出征,在下請纓,隻想做普通一卒沖鋒陷陣,豈料大王降恩,封賞在下爲先鋒将軍。在下于諸位面前盟誓,在下無意求功,隻欲求死于沙場,一是回報王恩,二是爲昔日正名,請諸位将軍督察。至于方才那條線路,斷非在下随手所畫。在下願立軍令狀,引領敢死之士一千,沿此線堵截蜀人歸路!”
顯然,魏章如此肯定此路,且願領兵前去,并敢立下軍令狀,一定是成竹在胸了。自到此處,迄今不足半天辰光,而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内,魏章竟然探明一條出奇制勝之路,又該多麽上心。秦軍諸将聽畢,既震驚,又感動,無不朝魏章點頭緻敬。即使都尉墨,也朝魏章拱手一笑,表示道歉。
而這正是張儀希望看到的效果。
其實,說得更确切點,這是張儀事先對魏章面授的機宜。身爲魏人降将,魏章引領秦兵,秦将不服已是必然。至于這條秘道,則是苴國太子通國私底下透露給張儀的,雖然繞彎,卻可走人,當地獵手和采藥人無不曉得。對此奇兵方略,張儀早已成竹在胸,不過是将此功勞有意送給魏章,好使他立威于軍,建功于秦。
見衆将皆被魏章懾服,張儀順勢發出幾道令牌:一令魏章、都尉墨引軍五千,秘密運動至潛水下方,帶足旌旗及鑼鼓号角等鳴響之物,由苴人爲向導,在七日之内插入指定地點,截斷蜀人水陸歸程,布疑兵惑敵;二令将軍張若引三千軍士,組織船隻,護送巴子梓犨順潛水直下,前往巴都阆中,助巴王守禦;三令司馬錯引軍兩萬,砍伐木材紮成木排橫渡潛水,搶占白龍水北岸灘頭,奪占兩個水心島,取得上水優勢和制敵先機,從而威懾蜀人。其餘各部,依舊屯紮于潛水東岸,靜觀變化,往來接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