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起,一身仙袍、裝飾離奇的陳轸在老相傅柏灌、太子修魚的陪護下步入蜀宮,觐見開明王蘆子。
大巫祝陪坐王側。
開明王蘆子瞪起兩眼,将陳轸上下打量許久,看向大巫祝。
大巫祝兩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在他的肚腩上。
陳轸兩眼微閉,兩道細縫無視大巫祝,隻是斜睨蘆子。
“聽聞你是女幾山仙人崆峒子?”蘆子發問。
“正是。”
“敢問仙人高齡幾何?”
“高齡不敢。小仙不過虛曆三百二十又五度春秋。”
“啊?”蘆子目瞪口呆,“你是說,三百二十又五歲?”
“正是。”
蘆子吸口長氣,轉向大巫祝。
大巫祝的目光從陳轸的肚腩上收回,直射陳轸眼睛,陡然出聲,聲音犀利:“上仙可是居住女幾之山?”
“正是。”
“上仙既居女幾之山,何又叫作崆峒子?”
“此事說來話長,”陳轸将郢都所遇之蒼梧子舊事稍加誇張,娓娓道來,“小仙本爲荊山人氏,出生那年,楚莊王新立,又五年,父母雙亡,小仙傷悲欲絕,泣哭十日,聲震曠野,驚動一個異人,就是先師,女幾山真人。真人攜小仙一路西行,至女幾山深處,習練仙道,得養生妙術,曆兩個甲子一百二十春秋,真人乘風遠去,小仙功力不逮,飛升不起,遂沿地脈循先師之氣至崆峒山,在先師真氣銷匿處結草而居,又曆一百春秋。”
“真人哪!”蘆子嗟歎一聲,又吸一口長氣,兩眼眨也不眨,不無歎服地盯視陳轸。
“可在本巫眼裏,”大巫祝聲色不動,不依不饒,“上仙怎麽就不像是個仙人呢?”
“敢問巫祝,何出此言?”
大巫祝迸出一聲冷笑:“修仙之人無不仙風道骨,饑餐宇宙精氣,渴啜天地甘露,反觀上仙,一身俗氣,通體肉膘,根本不是仙人!”聲音陡然嚴厲,一震幾案,“大膽刁民,竟敢冒充上仙,蒙騙大王,欺我大蜀無人耶?”
“哈哈哈哈!”陳轸爆出長笑,拍拍隆起的肚腩,轉對相傅、太子抖抖肩膀,“看來大蜀果真無人也!”
“此話怎講?”大巫祝厲聲喝問。
“天地博大,宇宙萬象,皆在一個易字。易者,變也;變者,化也;化者,天地之道也。道本爲一,一分陰陽雙體,雙體化而出四象,四象出而生八卦,八卦生而衍六十四卦,卦卦皆有互因互果,互變互化,方出博大天地,萬象宇宙。至于人道修仙,自當與天地契合。天地既有萬千之化,人道何無?人道既有萬千變化,仙道何無?”
陳轸于眨眼間辯出這些理來,莫說蘆子諸人,即使大巫祝,心頭也是一震,愣怔有頃,略略抱拳,語氣稍有放緩:“修仙之道,共有多少?”
“道者,經由之途也。據小仙所知,仙有天仙、地仙、人仙三種,每種又有三萬六千六百六十六道入門。”陳轸語氣極是肯定,顯然毋庸置疑。
“這……”倒是大巫祝見識不夠,傻眼了,咂吧幾下嘴皮子,“敢問上仙所修何仙,所由何道?”
“小仙初修地仙,經由氣道入門,後修人仙,經由谷道入門。”
陳轸胡亂應對,倒也滴水不漏,大巫祝皺會兒眉頭,擡頭又問:“何爲谷道?”
“就是這個,”陳轸拍拍自己的肚腩子,“食五谷,飲陳釀。”
食谷飲釀,于仙道爲匪夷所思之事,但出自陳轸之口,味道竟就兩樣了。大巫祝鼻子眼兒全不信,卻又辯陳轸不過,氣得幹瞪眼,卻想不到合适的說辭回擊。
“上仙此來敝邦,”開明王顯然是完全聽信了,真誠地拱手,“實乃敝邦之幸。蘆子粗鄙,敢問上仙,可有教蘆子之處?”
“小仙不敢,”陳轸回過一禮,“隻是小仙近日出遊,遠遠望見一座山頂祥雲籠罩,百鳥盤旋,深以爲奇,遂近前探視,果在一山溪中邂逅一名奇異女子……”刻意頓住。
“哦?”開明王傾身問道,“上仙快講,那女子在做何事?”
“那女子正在溪中沐浴。”
“你看到了?”
“不僅看到了,還将她的裸身作出一畫。”
開明王吸口長氣:“你畫她時,她不曉得?”
“曉得,曉得,是她央求小仙畫的。”
“啊?”開明王愕然,“她不懼羞恥了?”
“在人界有羞恥,在我們仙界,沒有羞恥。”
“後來呢?”開明王顯然對此故事着迷了。
“待小仙畫好,那女子求小仙将此畫送往成都,小仙正是爲此觐見大王。”
“那……”開明王的呼吸緊促起來,“此畫可在?”
陳轸看向周圍諸人,蘆子會意,吩咐相傅、太子及身邊宮人盡皆出去,隻有大巫祝端坐不動。
“此地無外人了,請上仙出畫。”
陳轸的目光看向大巫祝。
開明王略一遲疑,沖大巫祝抱拳:“也請神巫暫避。”
大巫祝狠盯陳轸一眼,大步跨出。
看到殿中再無他人,陳轸從袖中摸出畫軸,起立,展開,以身做挂架,将畫正對開明王懸挂。
“蒼天哪!”開明王看得真切,目瞪口呆,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撲通”跪地,手撫畫面,淚流滿面,語不成聲,“是……是……我的孔雀愛妃啊,蒼天哪!”
開明王号哭一陣,陡地搶過那畫,揉去淚水,細細審去,大驚:“上仙,愛妃她……這是在哭呀!看她的腳……怎會有根鎖鏈呢?”
“唉,”陳轸吟出一聲抑揚頓挫、富有樂感的長歎,捋一把長長的雪白假胡子,語氣沉重,“說來話就長了。那女子一見小仙,涕淚漣漣,向小仙哭訴身世,說她本是隴山山神之女,托身孔雀。大王年輕時,有次打隴山經過,她剛巧從大王頭頂飛過。想是大王威儀不凡,孔雀在大王頭頂盤旋,一路尾随大王,越看越愛慕,真正是一見鍾情啊。後來,大王離開隴山,孔雀求告山神父親成全她的心願,山神死活不肯。無奈之下,孔雀哭求其母,其母隻此一女,隻好含淚說出實情,非你父不成全你,是你不能嫁給蜀王呀。她問因由,其母說,你是隴山之精,非隴山水土滋養,不可活也。孔雀聞言傷悲,自此得下相思病,山神用盡辦法,其病不輕反重。眼見孔雀奄奄一息,山神隻得成全,施法讓她變身人間少女,派數靈護送她至成都,要她起誓,她必須在一年之内回歸隴山,若是不回,她就會生病,客死他鄉,再也回不到隴山了。孔雀一一應允。後來諸事,大王也都曉得了。”
與大巫祝所言相比,陳轸講出的孔雀王妃前身故事更是有鼻子有眼,切近情理,開明王越聽越信服,悲從愛中來,“孔雀啊,我的愛妃啊”,一聲接一聲,哭了個稀裏嘩啦。
“大王呀,”陳轸任他悲哭一陣子,導入正題,“你可想知曉孔雀王妃現在何處,因何涕泣,腳上因何有鏈嗎?”
一語驚醒開明王,蘆子猛地止住号啕,含淚急問:“上仙快講!”
“孔雀王妃仙逝後,一縷精魂離開肉身,袅袅升空,徑投隴山。行至白龍水,王妃口渴,欲飲水,不料撞到白龍水怪,那怪貪她貌美,強擄她身,囚于……”陳轸再次頓住,輕輕搖頭。
“囚于何處了?”開明王急不可待。
“就囚在小仙作畫處。附近有處深潭,潭下有個宮城,白龍水怪擄她至此,日日威逼她成親,可王妃心系大王,甯死不從。白龍水怪急切不得,就将她用鐵鏈鎖在潭邊,使蝦兵蟹将日夜看守,不許她擅走一步。”
“我的……我的好愛妃呀……”開明王頓足捶胸,号啕又哭。
“大王呀,”陳轸火上澆油,“孔雀王妃在那潭水裏受苦受難,度日如年,無時不在想念大王哪!”
開明王擦把淚水,一把抓住陳轸胳膊:“請問上仙,可否記得那個處所?”
“記得,記得,小仙全都印在心裏頭呢。”
“這就引本王前去,看本王……搗碎它的宮城,活捉那怪,剝去它的皮,抽掉它的筋!”
“好倒是好,不過……”
“不過什麽?”
“欲去此處,須得經由苴地,可那苴侯……”
開明王兩眼一瞪,朝幾案上猛震一拳:“什麽苴侯?他是本王所封,本王欲去何處,看他敢說半個不字!”
“唉,大王有所不知,”陳轸搖頭歎道,“若在過去,大王借路,苴侯不敢不從,但今日不成了。聽老相傅說,苴侯爲王位之事對大王早有怨言,前幾年大王使人前往隴山擔土,苴侯非但不聽命,反倒密結巴人,反攻大王。”又壓低聲音,“這且不說,據小仙探知,那苴侯又與白龍水怪結作同盟了。白龍水怪探知大王與王妃有戀情,恐懼大王前去營救,托夢于苴侯,要他萬不可放大王過來,如若不然,就率蝦兵蟹将沖毀他的王國,苴侯一則害怕,二則也對大王不滿,就與他訂下盟約了。”
“葭萌,”開明王從牙縫裏擠道,“你個忘恩負義的東西,本王看在父王、母後面上,一再讓你,你卻得寸進尺,吃裏爬外,看本王……”朝幾案又是一拳,朝外大喝,“來人!”
殿下修魚、相傅柏灌應聲而入。
“聽诏!”開明王一字一頓,“苴侯葭萌無視王尊,暗結水怪欺我愛妃,本王忍無可忍,自今日起,廢去葭萌苴侯封号,起五丁十萬,蕩平苴地,營救愛妃!”
修魚、柏灌長吸一口氣,不無歎服地看一眼陳轸,叩首于地:“(兒)臣遵旨!”
就在開明王頒诏廢掉苴侯封号,起舉國之兵殺氣騰騰地殺向苴地、營救王妃時,秦都鹹陽一如既往,看不出一絲異常。
鹹陽人中,最失落的莫過于公子卬。
自陳轸走後,公子卬聽其所言,更名魏章,幾番捎信求見紫雲公主,均被拒之門外。無奈之下,公子卬隻好前往太傅府求見嬴虔。
自陳轸走後,嬴虔耳聾日甚,人也越發糊塗了。之前陳轸曾經引見他來過太傅府,照理說已是熟人,但此時的老太傅既聽不清他說什麽,也記不起他是何人。公子卬枉自解釋半晌,最終苦笑一聲,别過家宰,讪讪而去。
回到府中,公子卬思前想後,越想越覺得失落和悲涼。遍觀秦境,沒有一個能夠交流的人。作爲魏國降将,秦國大夫中幾乎沒人瞧得起他,隻有公子疾偶爾過來看望,卻也是無話可說。秦王似是把他忘了,迄今仍舊沒有給他名分。衆人各有忙碌,隻有他一天到晚無事可做。雖說有陳轸留下的厚實底子,暫時不愁吃喝,但生性喜歡熱鬧的他竟然連個朝也不能去上,讓他憋悶無比。有時難受至極,公子卬甚至想過揮劍自盡。偏又時過境遷,血氣盡失,此時的他,盡管照樣能夠把劍架到脖頸上,卻再也鼓不起閉目一揮的勇氣。
苦悶數日,公子卬在大街上偶遇張儀回府車駕,陡然想到陳轸所言,精神一提,尾随而去。
“主公,魏章求見。”小順兒禀道。
“魏章?”張儀一怔,“魏章是……”
“就是那個草包将軍呀,公子卬,在洛水邊被咱的人逮住,沒有骨氣,降了,住在陳轸府上,嫌丢臉,改換個名字,叫魏章了。”
張儀的眉頭緊皺起來。
“主公呀,想當年,就是此人失掉河西的。咱家的災難,他是個根。他這尋上門來,咱不能放過他,得好好羞他一羞。”
“你想如何羞他?”
“隻要主公點頭即可,如何羞他,小順兒自有主張。”
“少賣關子,說!”
“主公,”小順兒湊近,壓低聲音,“聽說這人當年娶妻紫雲公主,河西敗後,他不顧公主,自個兒跑了。這辰光他兵敗投秦,才又想起公主,幾番上門,欲重修舊好,可公主連個門邊兒也不讓他進。小順兒想定了,就拿這事兒羞他,看他的臭臉擱哪兒去!”
聽到“紫雲公主”四字,張儀心裏一喜,狠狠白他一眼,朝他腦殼子上彈一指頭,斥道:“臭小子,淨打這些歪主意,這顆腦袋不想要了?”
“主公?”小順兒急道。
“主個屁!快去,王親國戚駕到,上禮侍候。先請至客堂,主公這就更衣待客!”
見張儀竟要更衣待客,小順兒再不敢犟嘴,咂吧幾下舌頭,一溜煙兒小跑着出去了。
張儀回到後堂,脫下朝服,換作閑裝,快步走到客堂。
公子卬躬身以迎,長揖:“在下魏章,見過相國大人。”
“張儀見過安國君。”張儀亦回一揖。
公子卬臉色漲紅:“安國君早已陣亡,在下乃落魄之人魏章。”
“唉,”張儀長歎一聲,輕輕點頭,指一下客席,“魏章兄,請!”
“謝大人賜座!”公子卬坐下。
張儀在主位坐定,小順兒斟好茶水,看到張儀示意,便悄悄退出。
“魏兄,請茶!”張儀端過茶水,禮讓道。
公子卬望着茶水,發出一聲長歎。
“觀魏兄氣色,似有心事。敢問魏兄,可有不才幫忙之處?”
“謝大人厚愛!”公子卬拱手,“不瞞大人,在下此來,真也是走投無路了。”
“哦?”張儀傾身,目露關切。
公子卬也不客套,将近日窘境備細陳述已畢,目光便殷切地盯住張儀。
“呵呵呵,”張儀笑出幾聲,“是魏兄多慮了。就在昨日,上大夫還向在下講起魏兄呢。”
“唉,”公子卬歎道,“無用之人,不值挂齒了。”
“魏兄差矣!”張儀搖頭,“聽上大夫所述,此番六國伐秦,龐涓幾路奇兵均丢盔卸甲,唯獨魏兄所部橫掃河西,打得吳青連招架之力也沒有了。縱觀河西之戰,無論是戰略還是戰術,魏兄部署均是無懈可擊,若不是龐涓敗北,魏兄想必早已收複河西,名垂青史矣!”
這是近日聽到的唯一暖心話,且出自名震天下的鬼谷士子張儀之口,公子卬大是感動,拱手泣道:“敗軍之将,無複他言,謝相國大人安慰。”
“非在下安慰,”張儀真誠說道,“魏兄可知,從甯秦到洛水,魏兄身先士卒,沖鋒陷陣,何以毫發無傷?洛水冰橋上,二十壯士無不罹難,何以魏兄一人昂然獨立?魏兄以一人之力,挺槍殺入秦陣,左右沖突,秦人擋者死,抵者傷,何以無一人加刃于魏兄?魏兄拔劍殉國,舍身就義,何以又……”
“是在下聽到上大夫所言,一時分神,被秦人—”
“非也,非也,”張儀又是一番搖頭,“據上大夫所言,非魏兄一時分神,所有種種,皆因秦王有旨,傷魏兄者死,擋魏兄者斬!”
公子卬長吸一口氣。
“魏兄可知秦王何以不欲魏兄殉國?”
“他想羞辱在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