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與蜀人不是對手。巴人常年生活在川東山地,不習平路,不喜耕種,對成都沒有興趣,蜀人對我們的山地也沒興趣,所以巴、蜀井水不犯河水,各務各業,除去集貿互通有無,來往不多。再說,蜀人也在邊境布防,涪水一線駐有五丁,巴人稍有動靜,蜀國就曉得了,即使想打,也不容易呀。”
“可我怎麽聽說,就在幾年前,巴、蜀有過一戰呢?”
“是哩。”巴人應道,“那是因爲苴侯。苴侯對蜀王濫用五丁不滿,向巴人借兵問罪,誰想沒到成都就被相傅領人打敗了。”
“問罪?”陳轸驚道,“苴侯是王弟,興師伐蜀,當是謀逆才對,怎能說是問罪呢?”
“說到這個,話就長了。”巴人正要開講,猛一擡頭,笑道,“大人快看,宮城到了。”
陳轸擡眼望去,果然,一座富麗堂皇的宮城已在眼前。
陳轸正要下車,率先下車的莊勝偕夫人已走過來,親手爲他擺好乘石,扶他下車,拱手:“陳大人,宮城已到,如何說服大王,就看大人您的了。”
“非也,非也,”陳轸回過禮,轉對莊勝夫人(蜀王長公主)又是一揖,微微一笑,避重就輕道,“能否說服大王,還是得看尊夫人的面子喲!”
“父王他……”莊勝夫人眼圈一紅,頓住,拿袖子抹下淚水,臉色沉郁,“能否被人說服,大人但進宮去,一看便知。”說着,并未給陳轸回禮,蓦然轉身,頭也不回地朝宮門而去。
見公主這般說話,又如此沉郁,陳轸不免一震,情不自禁地看向莊勝。
莊勝苦笑一聲,伸手禮讓:“大人,請!”
陳轸、莊勝跟在公主的後面大步走進偌大的宮城裏。
一進宮門,一股強大的壓抑感就迎面撲來。
不僅僅是壓抑。
與城外的熙熙攘攘完全不同,宮城裏面死氣沉沉。陳轸一行随着守值宮人一路走來,莫說是活人,竟連活物也沒看到一個。
守值宮人将他們引入偏殿,安排就座,斟上茶水,而後靜靜地守在一側。
陳轸覺得奇怪,瞄一眼公主,轉對莊勝小聲問道:“咦,莊将軍,哪能不向大王引見呢?”
莊勝看向宮人。
“請客人耐心等候,”宮人躬身應道,“大王與朝臣全都上朝去了。”
“上朝正好禀事,”陳轸笑道,“煩請轉奏大王,就說楚王特使陳轸求見。”
宮人尚未應腔,一陣突如其來的哀樂宛若從天外缥缈傳來,聲音極輕,但在這沉悶的甯靜裏卻直刺耳膜。
陳轸不由自主地打個驚戰,側耳細聽。
音樂聲驟然加大,間雜有編鍾和編磬的聲音。陳轸自幼知樂,後又侍奉魏王,結交公子卬,音樂造詣更是突飛猛進,然而聽聞此樂,卻是一臉惑然,不覺擡頭看向公主和莊勝,見二人無不垂頭,表情哀傷,便轉問宮人:“是何音樂?”
“回禀客人,是大王上朝的音樂。”
“這這這……”陳轸驚愕了,“上朝怎麽奏哀樂呢?”
“陳大人,”公主出聲道,“你别不是想見識一下大蜀之王是如何上朝的吧?”
陳轸點頭。
“陳大人,那就請吧!”公主起身,看也不看衆人,拔腳走去。
開明王城很大,雖說在外觀上是仿照中原王宮,但宮舍間距卻是稀疏,不似中原王宮那般惜地如金,鱗次栉比。一行人走有半炷香工夫,方才穿過宮殿區,步入西北角一片園林,林木參差,花卉競豔。若在中原,這樣的園林當叫禦林苑。
越近林苑,器樂聲越大。
陳轸正自狐疑,在林苑的最北角,可以看到宮牆處,一大群宮人赫然在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望去不下千人,皆着素衣,盡跪于地,目不轉睛地望着一塊土台。
“原來如此,”陳轸忖道,“怪道宮中無人呢。”
走在前面的公主在遠處一棵大樹下站定,哀傷的目光射向遠處的土台。莊勝、陳轸等陪護在側。引路的宮人卻走過去,挨住衆人跪下。
土台約三畝見方,高約七丈,呈六角菱形。土台頂部,有個一畝見方的空場,宛若中原的民間戲台,戲台兩側分别跪坐六十四名樂師,各持編鍾、編磬、于、埙、篪、笙、箫等器樂,無不表情專注,正沉醉于一場大型的哀樂演奏。
陡然,器樂聲急,六十四名男女巫者穿各色巫衣分兩路登台,在樂曲伴奏下翩翩起舞。再接着,大巫祝上場,領舞。
一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衆巫退避兩側,變隊形爲兩道人牆。大巫祝反身,迎出一個身材壯碩的缟衣漢子。
無須再問,缟衣漢子當是開明王蘆子了。
全場靜寂,空氣凝滞。
開明王在台中站定,向天地四方各拜一拜,在中央擺好的王位上坐定。
大巫祝走到台前,朝台下朗聲叫道:“開明王駕到,衆卿上朝!”
台下一陣腳步聲響,衆卿分作兩行,盡着缟衣,絡繹而出,分兩排在最中心預留位置,面對開明王跪定,齊道:“臣拜見開明王,拜見孔雀王妃!”
開明王高高揚起兩手,朝下一擺:“衆卿平身!”
“謝大王,謝王妃!”衆朝臣再拜謝過,改跪爲坐。
“孔雀王妃?”陳轸小聲嘀咕一句,悄問莊勝,“怎麽不見她呢?”
“大人馬上就會看到了!”莊勝朝台上努嘴。
話音落處,大巫祝走到台中,兩手一揚,聲音雄渾:“起樂,《隴歸》—”後面的歸字拖得極長,并在聲音消失時,兩手猛地一揮。
音樂再起。
衆巫伴樂起舞。大巫祝走到前面,拉開一道高大的帷幕,現出一塊高高豎起的條形方石,圍約六尺,高約三丈。
巨碑上赫然刻寫幾個大字:開明王蘆子愛妃孔雀栖處。
音樂節奏變得舒緩,輕松。
開明王在樂舞聲中緩緩站起,轉過身,目光深情地凝視巨碑。
大巫祝在巨碑前面跳起怪異的巫舞,一邊跳,一邊轉向巨碑後面。等大巫祝從巨碑另一側轉出時,與他同上場的是四個人,一個年長者,一個婦人,一個青年男子,最後一個是美少年。
四人上場,邊走邊回頭。尤其是美少年,三步一回頭,一邊舞,一邊哭,漸漸走向台中。
與此同時,大巫祝高聲吟唱:
稚鳳出隴兮,武都之川;
雲發蛾眉兮,粉面嬌豔。
父兄大謀兮,春月南徙;
丁裝柔軀兮,塵垢紅顔。
六十四名巫者,齊聲合唱:紅顔,紅顔……
大巫祝走到一邊,美少年一家轉到場中,美少年泣中帶淚,吟唱:
頻頻回首兮,難舍家園;
隴山不見兮,故鄉邈遠。
五月至蜀兮,七月遇王;
車載入宮兮,玉榻承歡。
美少年在吟唱的同時,漸漸走向開明王,與開明王手牽手,深情凝視,二人在樂聲中舞蹈,纏綿悱恻。
美少年唱完,與開明王一道轉入碑後,衆巫者合唱:承歡,承歡……
音樂再起,曲調傷悲,一位絕世美女,也即孔雀王妃,與開明王雙雙從碑後轉出。孔雀王妃憑欄北望,傷心不已。
開明王凝視美妃,心疼不已,親口吟唱:
冬去春來兮,信雁北歸;
憑欄望鄉兮,愛妃傷悲。
嬌啼鳥啭兮,王心不忍;
築台東平兮,以慰妃心。
衆巫者合唱:妃心,妃心……
在衆巫者合唱聲中,孔雀王妃暈倒在開明王的懷抱裏,開明王抱起王妃,緩步走向石碑後面。台下衆宮人無不抹淚,悲泣。
音樂更悲,五個力士模樣的丁壯挑起土石,腰弓着,一步一步,動作艱難地在空場上來回走動,口中發出“喲嗨—喲嗨—”的号子。
“喲嗨”聲轉輕,大巫祝接唱:
妃心不治兮,魂魄離散;
王意不已兮,五丁秉擔。
擔隴土石兮,爲妃作冢;
三年冢成兮,鳳體歸隴。
五個丁夫放下擔子,揮淚合唱:歸隴,歸隴……
五丁夫在歸隴聲中隐入碑後。
音樂更加悠長,悲涼,喪失愛妃的開明王失魂落魄地緩緩從石碑後面轉出,在空場上搖搖晃晃,完全進入一種恍惚狀态。
台下悲哭聲一片。
大巫祝動作誇張,音調悲涼,吟唱拖得又顫又長:
鳳體歸隴兮,我王哀悼;
磬埙聲聲兮,情思遙遙。
陰陽兩絕兮,相見無期;
魂萦夢牽兮,無非愛妃。
“蒼天哪—”開明王撲通跪地,仰望蒼天,雙手高舉,聲音嘶啞而悲涼,“愛妃呀—”
這聲悲恸的聲音過後,台上所有人,包括大巫祝在内,全部加入合唱:愛妃,愛妃……
撕心裂肺的合唱聲漸漸弱下去,但餘音缭繞,管埙鳴起,悠長而蒼涼。
“蒼天哪—”台下上千人似乎全被這種巨大的悲怆氣氛籠罩了,齊聲合吟,以頭搶地,場面壯觀。
此後,“上朝”儀式進入更爲悲怆的哀悼中,由開明王在哀樂聲中面對巨碑親自吟唱《臾邪歌》,歌曰:
臾邪,臾邪;
孔雀飛邪。
臾邪,臾邪;
舍我歸邪。
臾邪,臾邪;
沖雲際邪。
臾邪,臾邪;
……
追悼儀式持續有兩個時辰,直到每一個在場者皆在哀樂聲中肝心俱碎。儀式散時,開明王已是如癡似呆,呈半暈厥狀态,被衆宮人擡回寝宮。
任憑陳轸走南闖北,見識頗廣,竟也爲這樣的情殇場面唏噓不已,向莊勝細問此事,莊勝瞄公主一眼,不願多談。
顯然,開明王的時下狀态是不适合議論國事的。
儀式散後,公主入宮探視母親,莊勝陪同陳轸到館驿安歇。
一切安排妥當,莊勝看到陳轸狀态疲憊,遂告辭道:“大人旅途勞累,這先歇下。在下明日晨起,再來探望大人,共議大事。”
“還好,還好,”陳轸笑一下,做出輕松樣子,“将軍請坐,在下正要請教呢!”
“請教不敢。”莊勝拱手,“大人請講!”
“不瞞将軍,男女之事,在下向不爲意,但在今日,在下深爲所動了。大王與孔雀王妃的隔世之戀,堪稱驚天地、泣鬼神,若不親睹,必以爲笑談。”
莊勝長歎一聲,算是應答。
“大王戀情,歌舞雖有昭示,但隻是個大要。在下是好奇之人,甚想知曉其中細情,還請将軍不吝賜教!”
“這……”莊勝遲疑一下,“大王是在下嶽丈,長輩之事,晚輩不便多議。大人若想了解細情,可見一人。”
“何人?”
“大人先歇息一宵,待明日晨起,在下引大人前去就是。”
“在下并不疲憊,”陳轸的好奇心被他挑撥起來了,起身,“煩請将軍這就引見!”
見陳轸執着,莊勝不好推辭。二人換過服飾,徑出驿館,投東而去。二人說說道道,閑話沒講幾句,竟就到了。
面前是一處莊嚴府宅,門外豎着兩個持戟衛士。
二人候有一時,一對年輕夫婦迎出,女子叫聲“阿哥”,飛跑過來,一把挽住莊勝胳膊。男子躬身揖道:“聽聞阿哥、阿嫂來了,在下正要與啬兒前去探望你們呢。”
“謝阿弟了。”莊勝回揖過,指陳轸道,“這位是陳轸大人,楚王特使。”
“柏青見過特使大人。”叫柏青的男子躬身揖過,伸手禮讓,“特使大人,請!”
幾人步入府廳,坐有一時,一個年逾花甲但精氣神十足的老人在啬兒的攙扶下緩緩走進廳門。
相見禮畢,衆人分賓主坐定。得知面前之人是楚王特使,老人的一雙鷹眼裏當即射出兩道光柱,直射陳轸面門。陳轸也不怯場,眯起一雙小眼,與他對射。
老人收回目光,微微點頭,語氣和藹了:“老朽柏灌見過特使大人。”
面前坐着的老人竟然就是開明朝中權傾朝野的老相傅柏灌!
陳轸暗吃一驚,趕忙起立,合手揖道:“晚生陳轸拜見相傅。”
“特使不必客氣。”柏灌擺擺手,指席位道,“請坐。”
待陳轸坐定,柏灌再無客套,直入主題:“特使不辭勞苦,跋山涉水,光臨我窮鄉僻壤,可有見教?”
“見教不敢。”陳轸拱手,“晚生此來,是奉楚王旨意,爲大王和相傅送封急信。”
“哦?”柏灌略吃一驚,“急信何在?”
陳轸從袖中摸出一封加有玺印的昭陽親筆書信,雙手呈給柏灌。
柏灌拆看畢,吸口長氣,陷入沉思,良久,轉對柏青:“去,有請太子殿下。”
不一時,太子修魚駕到,急不可待地将信覽過,略略一怔:“秦人謀我?不可能吧?”
“不是謀,是滅國!”陳轸沉聲應道。
許是被“滅國”一詞震住了,修魚愣怔良久,方才醒悟過來,陡然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滅我大蜀?”又是幾聲長笑,轉對柏青,“柏青将軍,你可聽清了?秦人謀我!秦人要滅我開明!哈哈哈哈!就憑他們秦人?”連連搖頭,“楚人别不是讓秦人吓破膽了吧?”
“殿下,”柏青小聲禀道,“據臣所知,苴、巴已修通五尺山道,直達褒漢。由褒漢至土費,如果趕得快,二十日可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