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走後,惠王的病完全好了,隻是眼前總是浮出莊周,連續兩日失眠,其中一日,他由早至晚一直悶坐在與莊周共同齋心的大樟樹下,不吃不喝也不睡,心疼得毗人直抹眼淚。
然而,毗人深知,他的這個主子是絕對不能離開這個宮門的,一旦離開,于國于君,都将是滅頂之災。
熬到第三日淩晨,惠王實在挺不過去,使毗人往請莊周。毗人極不情願地趕至相府,惠施看看天色,說莊周怕是仍在做夢呢。毗人扯起惠施前往莊周榻處,卻是不見人影,其随身攜帶也不翼而飛。惠施略略一怔,迅即明白莊周是悶得久了,這已逍遙遊去,遂望空作别。
毗人倒是長噓一口氣,興緻勃勃地回宮複旨。
聽聞莊周不辭而别,惠王枉自嗟歎一番,傳旨上朝。
龐涓奏請和秦,惠王傳見張儀。見張儀以歸還曲沃谷地作爲睦鄰之禮,魏臣盡歡。惠王不戰而得曲沃,也是喜悅,當廷允準,旨令朱威與秦人交換國書,辦理接收。
至此,一場由蘇秦合縱引起、龐涓蓄意發動的六國伐秦鬧劇,以張儀連橫、秦魏睦鄰收場,不能不說是命運之神對鬼谷諸子的捉弄。
與魏睦鄰的目标一達到,張儀就吩咐打道回秦,一路上催馬加鞭,晝夜兼程。
張儀之所以匆忙,是因爲司馬錯捎來急信,說是蜀道完全開通,苴國太子通國率人前來迎接便金石牛,秦王要他火速回宮,謀議對策。
其實,比張儀更急的是太子通國。張儀出使前,已經預知通國到訪,叮囑禮司大夫克扣一頭石牛,沒給任何理由。秦公當年允準五頭,且其中一頭須是公牛,扣不得,要扣隻能扣母牛,而母牛是真正便金的。通國一行又急又氣又無可奈何,通國幾番入宮觐見秦王讨要說法,皆被以各種理由拒在門外,隻好前往司馬錯的國尉府咨詢因由。司馬錯是個直人,克扣人家一牛,又解釋不出所以然,自然過意不去,隻得厚起臉皮向通國賠罪,并說這些全是相國張儀吩咐的,待他回來,一切自有分曉。通國一邊催他寫信促張儀,一邊如坐針氈,苦熬時光,坐等張儀歸來。
張儀是迎黑時分趕回鹹陽的。雖然被任命爲左相,但他的府宅沒變,依舊住在原先的右庶長府邸。公孫衍走後,秦惠王一度将大良造府轉賜張儀,被他婉言謝絕,說是自己的府邸住習慣了。尤其是香女,壓根兒不願搬家。
香女不願搬,因其心思不在物,隻在人。
這人就是張儀。在這世上,她再無别的親人了,隻是爲他而活。一日不見,她的心就被吊起一日,何況此番使魏,前後有兩個來月未曾謀面呢。
此時張儀平安到家,香女喜極而泣,撲他懷裏不肯撒手。
張儀扳過她身子,動作誇張地吸會兒香氣,笑道:“熱水備否?”
“備好了。”
“我這身上臭烘烘的,快别污了你的香氣。走走走,你我洗個鴛鴦浴去。”話音落處,張儀攬起香女,共入浴室,正在寬衣解帶,門外一陣腳步聲響,小順兒的聲音飄進來:“主公,苴國那個蠻太子駕到,在府門外立等見您。”
“吵什麽吵?我正光着屁股呢!”張儀沒好氣地沖他嚷道,“讓他明日再來!”
“夫君,”香女小聲應道,“通國太子來過多次了,想是有啥急事情。”
“我曉得是啥,”張儀嘻嘻一笑,對小順兒大叫,“順兒,去,這對他說,我與夫人正在鴛鴦戲水。哼,正是因爲他趕路,才害得我一連三日沒有睡成個囫囵覺,累得我頭暈眼花,這剛到家,還沒打個盹,他就尋上門來,還讓人活不?”
“該說的我都說了,可通國太子不肯走呀,死活定要見到主公!”
“小順兒,”香女這已扣好衣服,走到門口,開門笑道,“甭聽他瞎扯。去,有請通國太子,讓他在客堂裏稍候片刻。”
小順兒應過,扭身匆匆去了。
香女複關上門,動作麻利地脫光他,又将他一把拎起,按進桶裏:“夫君,你快洗吧。香女早就洗過了。”
因有通國的事,張儀這也無心纏綿,匆匆洗過,換好官服,大步入堂。
通國起身相迎,一臉急切。
一番客套話過後,通國擊掌,随行者擡着兩個大禮箱進廳。通國從袖中摸出禮單,雙手呈給張儀,拱手:“苴地貧瘠,通國僅以些許山産敬奉相國,還望相國不棄。”
張儀接過禮單,見上面所列,皆是山中奇珍,其中還有精鹽,心裏一動,問道:“你們苴地也産鹽嗎?”
“不不不,”通國太子應道,“我們隻有山貨農産,精鹽爲巴王所貢。”
“巴王?”張儀心裏一動,“聽說巴鹽乃鹽中上品,在下還沒見識過呢。”
通國太子忙走過去,打開箱蓋,取出兩隻由山草精緻編織的袋子,攤開:“這就是巴鹽,請相國查驗。”
張儀細審那鹽,果是精緻,潔白如雪,無一絲雜質,掰下一小角,伸舌微舔,一味鹹香直入肺腑,不禁連贊幾聲:“好鹽,好鹽哪!”又轉對候在一側的小順兒,“既爲通國太子和巴王盛情,你就照單收下,好生款待。”
小順兒點頭應過,吩咐擡下箱子,将通國随從一行請往偏廳,侍奉茶水。
見張儀爲巴鹽高興,通國太子兩手拱起,直入主題:“相國大人出使剛回,通國即冒昧打擾,實爲不得已,還望大人寬諒。”
“殿下不必客氣。”張儀還過一禮,“殿下此來,爲的可是那幾頭便金神牛?”
“正是。”
“道路修通了?”
“完全修通了,最窄的是棧道,寬約五尺,可行車馬。通國測試過,運神牛當無障礙。”
“既如此說,在下明日就奏請我王,發送神牛如何?”
“這……”通國屏氣凝神,“敢問相國發送幾頭神牛?”
“咦?”張儀假作吃驚,“他們沒有告訴殿下嗎?大王允準五頭神牛,殿下承諾三年修通蜀道。大王五頭神牛早就備妥,可殿下承諾的蜀道,卻遲遲沒有開通,在下是以……”故意頓住話頭。
“相國大人,”通國急切地打斷他道,“非通國不努力,實乃……”淚水流出,聲音哽咽,“實乃通國未曾料到蜀道如此難修呀!”
“你這講講,蜀道如何難修了?”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擦把淚水,“蜀道原也是有的,但原道走人已非易事,更談不上走車了。爲運神牛,父君舉國征調丁壯,由通國親率,全力以赴開山辟道,不想難度太高,天公也不作美,雨、雪、風、寒不說,每年自入冬日,更有數月天寒地凍,大雪封山,根本無法動工。”
“是哩,”張儀審視通國,微微點頭,“觀殿下相貌,比三年前消瘦多了,看來真還吃苦不少呢。”
“謝相國大人體諒,”通國再度哽咽,“吃苦倒在其次,主要是丁壯不足。通國苦拼兩年,使盡解數,路仍有一半未成。爲趕三年之約,通國懇求父君向巴王求援。巴王撥給一萬人丁,全力追趕工期,結果仍是遲了。通國……”撲通跪地,淚流滿面。
“殿下萬萬不可!”張儀急急起身,上前扶他,“此等大禮,折殺張儀了!”
“相國大人,”通國叩首于地,不肯起來,“通國懇請大人如約贈送神牛五頭,大人若不成全,通國就……不起來了!”
“唉,殿下,”張儀輕歎一聲,“照理說,便金神牛,有四頭已經不少了,起碼三頭是能便金的,做人不能太貪呀。”又壓低聲音,“不瞞殿下,這頭牛也不是在下故意克扣,實乃我家大王他……不成心給呀!”
通國立馬止住哭聲,忽地坐起,不無驚愕地看向張儀:“大王他……爲何不成心給呀?”
“還能爲何?舍不得嘛!殿下想想看,一頭母牛一天可便一坨金,金子占重,一坨少說也有數镒,可向列國購糧上千擔,購千裏馬一匹,你叫大王如何舍得?”
“這這這……”通國更是急了,“當初大王親口允準過的,大國之君,一言九鼎,且還立有國書,寫有契約,怎能說反悔就反悔,說少給就少給呢?”
“殿下,”張儀兩手微拱,“若論契約,何方違約在先,殿下應該清楚。使魏之前,在下入宮面君,大王突然問在下:‘苴人的山路修得如何了?’在下應道:‘聽說這就修好了。’大王說:‘寡人似乎記得當初那個叫通國的太子約定三年爲期,三年之期到沒?’内宰二話沒說,當即拿出當年所簽契約及殿下承諾,說是逾期半年了。大王說:‘寡人早就曉得苴人說話靠不住,你們不信,這下應驗了吧!’内宰問:‘苴人既已違約,這幾頭神牛我們是給還是不給?’大王說:‘當然不給了,誰讓他們違約呢?’在下一聽大急,忙爲殿下求情說:‘大王不可呀,苴人爲這幾頭神牛,舉國上下全力修路,路就要修通了,大王若是不給神牛,叫通國殿下如何做人,如何面對苴國的父老鄉親呀?’大王見在下此話在理,不好不給了,但旨令在下扣留一頭,作爲違約懲罰。這個也是應該的,殿下通曉情理,想必不會……”
“相國大人有所不知,”通國再次泣下,聲音懇求,“莫說是去掉一頭,即使不去,五頭神牛也是不夠分哪。”
“哦?”
“不瞞大人,”通國和盤托出難言之隐,“爲趕工期,父君懇求巴王援助。巴王當然不肯無緣無故地助我,父君就承諾巴王,待道路修成,送給巴王神牛一頭。巴王這裏剛安頓住,蜀王那裏也聽說了,旨令進貢兩頭。蜀王爲父君長兄,蜀國爲苴國上國,父君不敢不允。五牛中隻有四牛可以便金,巴王一頭,蜀王兩頭,父君隻剩一頭了,這一頭若是再讓大王克扣,叫通國如何去向父君交代?叫父君如何去向苴地父老兄弟交代?爲開拓此道,數百父兄付出性命,若是一頭便金之牛也未到手,叫通國何以告慰他們的在天之靈哪!”
通國講到動情處,再次以淚沾襟。
張儀大受“震撼”,長吸一口氣,閉目思忖良久,長歎一聲,擡頭:“殿下之苦,在下今日方知。這樣吧,明日在下進宮面君,殿下可一同前往。大王心善,見不得别人作難,隻要殿下将這些苦楚訴諸大王,在下再幫個腔,大王或會改變初衷,不作扣留。反正大王還有不少牛,多一頭少一頭無傷根本。”
“謝大人了!”通國再拜起身,忐忑辭别。
翌日晨起,通國随張儀入宮,照張儀叮囑,哭鼻子抹淚地将蜀道工程之難當廷訴說一遍,秦王果然被深深“感動”,加之張儀、司馬錯相繼“說情”,五頭神牛一頭未少,如數贈送苴國,隻将原來承諾的二十名美女減去十名,算作懲戒延期之過。
通國如願以償地得到五頭神牛,千恩萬謝,再拜告退。
看到太子通國興高采烈地大步走下殿前台階,惠王、張儀相視,會心一笑。
“大王,”司馬錯怔道,“你們這在笑什麽呢?”
“笑張愛卿呀!”惠王指張儀道,“虧他想出這個妙主意,扣牛一頭,要不然,不定捅出什麽婁子來呢。”
“什麽婁子?”司馬錯撓撓頭皮,“臣一直納悶呢,原本講好了的,莫明其妙就扣掉人家一頭,任誰也想不通。”
“呵呵呵呵,你呀,這腦瓜子何時才能拐個彎呢?”惠王樂道,“通國此來,随行人員一大堆,立等運牛,而如何征伐,我們尚未備好,暫時顧不上此事。無事則生非,通國使臣中或會有人随處走動,萬一有人走漏風聲,金牛之計豈不泡湯?張愛卿這先扣牛一頭,通國一行,上上下下就會爲這頭牛揪心,無心他顧了!”
司馬錯這才明白張儀用心,真正佩服,朝他大豎拇指。
“二位愛卿,人家把路修好了,下面的戲就該我們去唱。”惠王說着話,引二人直趨禦書房,讓内宰從書架上抱出兩塊麻油布,在幾案上攤開。
擺在案上的是兩份地圖,一份是蜀道圖,包括終南山的三條山道。
面對這份标志詳盡、比例恰當的地圖,張儀、司馬錯驚愕之餘,無不感動。單看筆迹,就知是秦王親爲。看來,就巴、蜀二地所下的功夫,秦王一點兒不比他們少呢。
“兩位愛卿,”惠王看向地圖,“巴、蜀就在這裏。禮尚往來,人家主動送來大禮,我們也該有所表示。這如何表示,寡人想與二位議議。”
“以臣之見,”司馬錯開門見山,“可将兵士雜糅于送牛隊伍中,大軍悄悄跟後,借苴人歡慶之時襲擊,我保管能出奇制勝。”
惠王笑笑,轉向張儀:“愛卿意下如何?”
“好是好,隻是勝之不武。”張儀亦笑一聲,算是作答。
“對付那些蠻人,有什麽武不武的?”司馬錯急切辯道,“再說,這樣可以減少傷亡。讓我大秦勇士死在那些尚未開化的貪金人手裏,在下還舍不得呢!”
“若是此說,”張儀接口,“大将軍隻會傷亡更大!”
“咦?”司馬錯怔了。
“在下問你,”張儀兩眼直盯住他,“大将軍勞動三軍,如此吃力地翻山越嶺,隻爲一塊小小苴地嗎?”
“當然不是。”司馬錯當即應道,“待在下控制苴地,就可長驅直入,殺蜀、巴一個片甲不留。”
“巴人、蜀人并不是豬,你這背信棄義,磨刀霍霍,一上來就把苴人滅了,巴、蜀二王還不拼命?人家熟門熟路,既得地勢,又得民心,而将軍是人地生疏,鹿死誰手尚難預料呢。再說,即使将軍最終取勝,巴王、蜀王潰退至四周山林,巴、蜀之民是聽從将軍呢,還是跟從巴王、蜀王?将軍隻能下更大力氣去追蹤巴王、蜀王,巴、蜀之民更将是傷痕累累,四分五裂,控制已難,将養恢複就更需時日了。這樣的巴、蜀,非但于大秦無助,反會成爲大秦累贅,有不如無。”
張儀一番高瞻遠矚的妙論,莫說是司馬錯,即使惠王也驚怔了,連連擊掌:“愛卿妙言!”
“這這這……”司馬錯撓撓頭皮,“如此不成,如何征伐,相國可有錦囊妙計?”
“暫時沒有,”張儀做個苦臉,又笑了,“不過,隻要用心,相信能夠想出。好事不在忙中起,是不?反正路已修通,急也不在這一時吧。”
“呵呵呵,”惠王笑出幾聲,“你倆不急,寡人倒是急呢。”
“臣曉得了,”司馬錯聽出端倪,湊上身去,“大王想必已有錦囊妙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