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生不敢苟同。”張儀抓到機會了,微微拱手,侃侃言道,“人道若是無爲,何人去嘗百草?何人去種五谷?何人去伏百獸?無人嘗百草,何以祛病魔?無人種五谷,何以養生命?無人伏百獸,何以得安甯?是以晚生以爲,人道須是有爲。無爲隻會養懶惰,尚食利,長此以往,民不得生,國不得治,天下不得安。”
“大謬特謬矣,”莊周連連搖頭,苦笑一聲,“無人嘗百草,百草得全。無人種五谷,五谷得年。無人伏百獸,百獸得安。”
“百草得全,人若生病呢?五谷得年,人若饑餓呢?百獸得安,人若虛弱呢?”
“天生萬物,人爲其一。你口口不離人字,妄自尊大至極矣。即便如此,若是依你所言,嘗百草之前,人豈不是病絕了?種五谷之前,人豈不是餓絕了?百獸得安之前,人豈不是讓獸食絕了?其實不然,人修身悟真,相善萬物,得養天年,恰是在嘗百草、種五谷、訓百獸之前。以鬼谷子修持,不該不知。”
“這……”張儀眼睛一眨巴,強自辯道,“上古之事,皆是推演,難成定論,我們還是解析眼前之事吧。今世風日下,人心不古,禮壞樂崩,欲念橫溢,諸雄争霸,群龍舞爪,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如此種種,皆爲方今亂象。既爲亂象,當有人治。天性存公,人性存私。若是天下人皆如先生,行無爲之治,此等亂象何日方達盡頭?”
“唉,”莊周長歎一聲,“看來你是既不知何爲無爲,亦不知何爲有爲。無知而妄爲,天下豈不悲夫?天地初成時,南海之帝爲儵(shū),北海之帝爲忽,中央之帝爲混沌。儵與忽時常會聚于混沌之野,混沌也總是厚待二帝。儵與忽感念混沌帝之德,圖謀報答,相議曰:‘人有七竅,方得視、聽、食、息,混沌卻無,我們何不幫他一把,爲他鑿上七竅。’二人說幹即幹,日鑿一竅,待七竅鑿成,混沌卻死。”
混沌掌故爲莊周信口編出,張儀從未聽聞,自也無從考辨。胡作妄爲之責,更令他牙寒齒冷,心裏發揪。想到出山辰光,鬼谷先生對他與蘇秦的切切期盼和諄諄教誨,張儀大是不服,内中五味雜陳,如翻江倒海般折騰一陣,拱手道:“謝先生教誨!雖然如此,晚生不以爲解!”
“你有何解?”
“老子曰,出生入死。反言之,出死亦入生。得竅之前,混沌不死不生,是謂永生。得竅之後,混沌由永生入死。然而,道之理,即死即生,即生即死,混沌死後必得生,生後必得死,死生相繼,亦爲永生。同爲永生,混沌何死?”
張儀由老子引句入手,辯出這個理來,倒讓莊周不可小觑,沖他凝視有頃,吸口長氣,微微拱手:“後生可畏也。”又轉向惠施,樂了,“呵呵呵,有意思,有意思,這話聽起來不像是秦國相國,有點兒鬼谷氣度了。”
“謝先生高看!”張儀緩過一口氣,不待惠施反應,先一步拱手謝過,順勢回扳,“天道無爲,亦無不爲。無不爲亦即有爲。依先生所言,道無處不在。人爲萬物化生之精華,人道當爲天道,遊方内外,也當無分别才是,方内亦即方外。遊方既無内外之别,無爲亦即有爲,有爲亦即無爲。我輩所爲,自也當是循道而行,外不逆于天,内不逆于性。至于世道昏暗,生靈塗炭,先生将之歸罪于我輩鬼谷弟子胡作亂爲,更是有失公允。在我輩出山之前,世道安泰否?生靈安全否?我輩出山之後,奉恩師之命,竭股肱之力,導引天下大勢,撥亂以反正,使亂象回歸秩序,使天下步入正軌,當爲順天應命才是,不想卻遭先生鄙夷,實讓晚生委屈。”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既爲天道,不可撥也。既爲大勢,不可導也。齊莊公出獵,有蟲當道,舉足欲搏車輪。莊公大怔,問其馭手:‘此何蟲也?’馭手應道:‘此蟲名叫螳螂,知進而不知卻。’螳螂怒其臂以當車轍,不知其不勝任也。你等欲竭股肱之力,以導引天下大勢,與此螳螂何異?”
“哈哈哈哈,”張儀亦出幾聲長笑,“先生謬矣。天盡其用,人盡其才。蚊蟲雖小,可制蠻牛。大象雖巨,奈何田鼠不得。治亂若得方,回天即有術。治亂若失方,心有餘而力不足。我等鬼谷弟子順天應時,以縱、橫之術整合天下,導亂勢入正途,還天下以正統,使萬民得安泰,使後生得太平,身縱死而心無憾,人生若此,不亦壯闊也哉!”
張儀說到激動處,身子微微發顫。
“啧啧啧,”莊周輕輕搖頭,“不惜己身,卻愛天下,除去墨者,古今未之有也。鬼谷之徒難道這也歸服于墨者之流了嗎?各家立宗,諸子立說,争争吵吵,沸沸揚揚,不過是各執一端而已,鬼谷之徒何以自尊若是,以己方爲正道,以他方爲歧途呢?天下既沒有是,也沒有非,既沒有正,也沒有邪,鬼谷之徒何以如此這般輕易論定是非、正邪了呢?”
“先生是說,天下沒有是非了嗎?天下沒有正邪了嗎?是就是是,非就是非。正就是正,邪就是邪。是非、正邪,非風馬牛不相及,先生何以抹殺其分别呢?”
“啧啧啧,”莊周再度搖頭,“好一番慷慨陳詞。莊周問你,何爲是,何爲非?”
“順天則是,逆天則非,順勢則是,逆勢則非。”
“好一個順天逆天,順勢逆勢。”莊周冷笑一聲,話鋒犀利,“好吧,莊周這就與你論論這個是非。就說你我這場論争吧,假使你論勝我,你就一定是,我就一定非嗎?假定我論勝你,我就一定是,你就一定非嗎?我與你之間,難道隻有一個是,隻有一個非嗎?爲什麽不是你我皆是、你我皆非呢?凡人皆執己見,無論是一個是,一個非,還是兩個皆是,兩個皆非,作爲當事方,你與我都是無法判定的。孰是孰非,既然你與我皆不能裁定,照理該請第三方。那麽,該請何人爲第三方呢?先請一個意見與你相同的人來吧。可是,既然已經與你相同了,他又怎能來裁定呢?那麽,就請一個意見與我相同的人來吧。可是,既然已經與我相同了,他又怎能來裁定呢?好吧,二者皆不妥,就去請一個意見與你我皆不同的人來。可是,既然此人與你、與我皆不同,他又怎能來裁定你、我之間的是與非呢?那麽,換一個意見與你我都相同的人來,總該行了吧?唉,既然此人與你、與我都相同,他又怎能來裁定你我之間的是非呢?由是觀之,你、我與任何第三方的他,都是無法判斷你我之間孰是孰非的。既然你我他都不能裁定,你又如何來确定孰是孰非呢?”
似乎是被莊周一連串的正問、反問及無懈可擊的推論震撼了,張儀張口結舌,好半天,方才喃出一句:“那……依先生之見,我們當該如何看待是非呢?”
“萬物皆有雙面,”莊子侃侃而論,“從彼方去看,無不是彼,從此方去看,無不是此。彼有是非,此亦有是非。果真有彼此嗎?果真無彼此嗎?果真有是非嗎?果真無是非嗎?從彼方看不清楚時,從此方去看,或可明白。從此方看不明白時,從彼方去看,或可清楚。是以,彼出于此,此出于彼,因彼而存此,因此而存彼,彼此相反相成,相克相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無是無不是,無非無不非。此亦彼也,彼亦此也。是亦非也,非亦是也。是以,聖人不拘泥于是非之辨,而明照于天道。明照于天道,彼此俱空,是非皆幻,彼與此、是與非,并立互偶,道居于中,是爲道樞。執道樞而立于寰宇,可應無窮。是亦無窮,非亦無窮。是無定是,非無定非。倘若照之以自然之明,即可不執我見,滅是非之論。”眼睛斜向惠施,努下嘴,“一切誠如那人所言,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可乎可,不可乎不可。是乎是,不是乎不是。道行之,路成,物稱之,名有。物固有其所以然,物固有其所以可,物固有其所以是,物固有其所以非。無物不然,無事不然。是以,粗細,醜美,正邪,曲直,是非,成毀,合分……若是一以貫之,并無差别,無不通達于道,非曠達者不可知也。既然萬物萬事無不通達于道,合而爲一,你我卻在此地論辯是非曲直,豈不可笑?”
話音落處,莊周爆出一聲長笑。
莊周論辭,文采噴湧,氣勢如虹,磅礴雲天,如泰山壓頂,張儀完全聽傻了,再無一句辯駁,低頭拜道:“先生妙論,晚生服了。”
“呵呵呵,”莊周顯然也是中意他了,晃頭笑道,“你是心裏不服,隻是一時梗塞而已。莊周不過一介草民,你乃達官顯貴,此頭消受不起。同聲相應,同氣相通,觀你秉性,當可與周同行。走走走,與其在此空耗心志,論辯莫須有,莫如與莊周水邊逗鼈去。”
聽聞逗鼈,惠施、張儀玩興亦動,紛紛起身。
莊周一手扯張儀,一手扯惠施,沿水岸而行。三人在此無人曠野,無不放開天性,就如三個孩童,面對浩瀚煙波,載歌載舞,瘋瘋癫癫,直鬧到天色傍黑,興盡方歸。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