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上……”惠王的話音尚未落地,毗人“撲通”一聲跪下,号啕大哭。
“你你你……你這哭個什麽呢?”惠王已站起來,不耐煩地看向毗人,有頃,擺手,“是了是了,寡人曉得你是舍不下。好吧,你這也跟在後面。待寡人爲時,也好有個照應,有個觀瞻。”言訖,拔腿即走。
“萬萬不可呀,王上!”毗人撲前幾步,一把抱住他的大腿。
“哈哈哈哈!”莊周望着這對君臣,聽着二人煞是有趣的對話,長笑數聲,大步遠去。
“先生,等等我……”惠王急了,揚手大喊,拔腿就追。
不料,此時的毗人就如發瘋一般,連小命也豁出去了,不顧一切地将惠王的兩條粗腿死死抱住。
第三日頭上,張儀再訪惠施府,意外得知,相國和莊周一大早就外出賞遊去了。
張儀問明去處,驅車尋去,果在大梁城外郊野分界處的一個土坡下覓到一輛驷馬轺車。車中空無一人,馬已卸套,四馬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上尋食,馭手蹲在地上,正眯縫兩眼欣賞它們。
張儀無須多問,單看車篷即知是相府的,遂跳下車,自報家門。那馭手似是曉得他來,拱手還過禮,朝坡上略略一指,說主公正在那兒恭候呢。
張儀大喜,拱手謝過,吩咐馭手也在此處牧馬,蹽起兩腿健步登坡。
坡上并無一人。
張儀登上坡頂,極目望去,但見逢澤之水無邊無際,清波蕩漾,岸邊百花競豔,鳥語蝶飛,唯獨不見人影。
張儀疾走幾步,換角度重新搜尋,終于看到坡下的水岸邊有幾棵柳樹,樹下似有人形,急急尋路近前,果是二人,各倚樹幹,背山面水,無語而坐。
張儀直走過去,垂首拱手:“晚生張儀拜見二位先生。”
二人似是沒聽見,仍舊神情專注地凝視面前的浩渺水波。
張儀吸口長氣,眼珠子一轉,瞥見二人中間有棵樹,剛好與惠子、莊子的兩棵呈“品”字形,曉得是爲他備下的,遂走過去,毫不客氣地倚樹坐定,但不是面水背山,而是背水面山,正對二人。
這種坐法顯然不爲賞景,亦不爲冥想,一看就是論戰架勢。
惠施的眼睛睜開一道縫,斜他一下,微微拱手:“老朽恭候多時了。”又指向莊周,“這位就是莊周,你不是說做夢都想拜見他嗎?”
“正是,”張儀改坐爲跪,撲地拜叩,“先生在上,請受晚生張儀三拜!”
“呵呵呵,”莊周笑過幾聲,也睜開眼,“惠施說你舌功厲害,其他人也都這麽說,莊周尚未領教,你這低頭就拜卻爲哪般?是先禮後兵嗎?”
“在先生面前,晚生不敢弄舌!晚生所以叩拜先生,是因爲一篇妙文。”
“哦?”
“晚生在鬼谷之時,有緣得讀先生論劍妙作,深爲之迷。出谷之後,晚生以此文爲鋒,琅琊台上力克越王無疆,助楚滅越,成就出山首功。”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數聲,斂笑沉聲,屈指數落,“莊周論道之語,被你這般謬用,一可歎也。吳越之地,十萬生靈,一朝葬送你手,二可歎也。以他人鮮血成就己功而不自省,三可歎也。有三歎而不自知,在莊周跟前誇功,四可歎也。”
張儀原想以此文爲緣,以奉承引見,不料莊周并不承情,照頭幾斧劈下,斧斧見血,任憑他有過修煉,一時也是蒙了,尚餘一拜三叩之禮未行呢,整個身體卻似僵在那裏,既拜不動,亦叩不下。
場上尴尬氣氛,猶如凝結。
惠施斜睨張儀,嘴角嚅動幾下,似要說句什麽,卻又打住,眼睛眯起,視線移向湖面。
“多謝先生評判。”張儀總算回過神來,硬起頭皮完成大禮,禮畢起身,小心翼翼地拍拍兩手,拂袖坐下,拱手應道,“鬼谷之時,嘗聽恩師論起先生。承蒙上天所賜,晚生今朝有幸得遇先生,誠望先生不吝賜教。”
見張儀如此“謙卑”,莊周不好用強,語氣有所緩和:“莊周一向獨來獨往,與世人無涉,你那恩師何以平白無故地議論起莊周來呢?”
“非平白無故,”張儀應道,“恩師是以先生論道之語,啓迪我等徒子修身悟道。”
“你講講看,鬼谷老頭子是如何引用在下之語啓迪爾等的?”
“回先生的話,”見話投機了,張儀傾身應道,“聽恩師說,有人曾問先生道在何處,先生以‘道在蝼蟻’‘道在稊(tí)稗’‘道在瓦甓’‘道在屎溺’應對,每況愈下,讓人瞠目結舌。先生論道,用譬精準,開塞通竅,晚生大是歎服,每每思之,回味無窮呢。”
看到張儀愈加恭維,莊周微皺眉頭:“聽惠施說,你甚想見我。你來見我,難道就爲說出這幾句奉承話嗎?”
“不不不,”張儀急了,“晚生此來,是向先生問道,還望先生指點迷津。”
“哈哈哈哈,”莊周長笑幾聲,“若爲問道,你下山何爲?聽聞鬼谷子道行深厚,你舍近求遠,豈不荒唐?”話鋒一轉,一字一頓,“可見,問道并非你心。”
“非也,”張儀沉聲應對,“恩師有恩師之道,先生有先生之道。恩師之道晚生已有領略,先生之道,晚生卻少有聽聞,今朝有幸得遇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隻怕你聽聞我道,還得返回谷中,從鬼谷子重新修起。”
“這倒未必。”張儀微微一笑,甩幾下袖子,做出論争架勢,兩手誇張地在耳朵上揉搓幾下,拱手道,“晚生已洗耳矣,請先生賜教!”
“子桑戶、孟子反、子琴張三人爲莫逆之交,子桑戶死,孔子使子貢往吊。見孟子反、子琴張鼓琴操瑟,圍屍唱詠,子貢愕然,責怪二人失禮,反遭二人嗤笑,回告孔子,孔子慨然歎道:‘彼,逍遙于遊方之外,丘,拘泥于遊方之内,内外不相及,丘卻使你前往吊唁,何其淺陋呀。’你與我,亦爲方裏方外之人,内外既不相及,你這舍近求遠,向莊周求道,豈不是荒唐嗎?”
莊周出口講出這個故事,顯然是在告訴張儀,道不同不相爲謀,大有話不投機半句多之意。
“謝先生教誨。”張儀聽得明白,微微一笑,“晚生愚昧,敢問方裏方外之别?”
“方外之人,一如那莫逆之三子,與天共生,與地同體,以生爲附癰,以死爲決潰,外托于萬物,内忘其形體,彷徨于塵垢之外,逍遙于無爲之境。方内之人,一如那孔丘,憂其心,勞其形,外逆于天,内逆于性,爲其所不能爲,行其所不能行,碌碌乎奔走列國,凄凄乎呼籲仁義,惶惶乎如喪家之犬,恓(xī)恓乎如漂泊之萍。”
“呵呵呵,”張儀連笑數聲,“先生有所不知,儀既非孔丘,亦非彼三子。儀既能逍遙于方外,也可彷徨于方内,是一腳踏三江呢。”
“你呀,”莊周掃他一眼,重重搖頭,“不過是一心想三江而已。想不是踏。天道陰陽,非陰即陽,非陽即陰。人道遊方,非方裏即方外,非方外即方裏。你隻有兩隻腳,如何就能踏三江呢?”
“這個,”張儀無話說了,咂吧幾下嘴皮,“就算晚生踏在方裏吧。若依先生之見,萬事皆可無爲而治。方今亂世,若是也以無爲應之,豈不是戰亂頻仍、永無甯日了嗎?”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轉對惠施,“老惠子,聽到了吧,這就是從鬼谷裏走出來的大秦相國!”眯起眼睛,“據周所知,鬼谷子也算是方今世上的有道之人,竟然教出這等弟子,真正讓人想不透呢。”說畢,動作誇張地連連搖頭。
眼見辱及師門,張儀臉色漲紅了,二目逼視,語調加重,不再具足恭敬心:“敢問莊先生,張儀錯在何處?”
“你什麽也沒有錯,不過是不知道而已。”莊周回轉頭來,二目如炬,嘴角溢出不可意會的哂笑。
鬼谷中從先生修道五年,吃過不知幾多苦楚,竟被人判爲不知道,一向好勝的張儀挂不住面皮,凝起眉頭,嘴角撇出一聲冷笑,聲音寒冽:“晚生何處不知道,敬請先生詳言!”
“知道之人,當順天應命。”對張儀的态度變化,莊周似無所見,似無聽聞,顧自侃侃而談,“天性自然,命理無爲。爾等鬼谷弟子,遊走于列國,叫嚣于朝堂,離心朝野,撥弄是非,混淆黑白,挑動征伐,内不顧身家性命,逞口舌之能,外無視生命價值,逞兵器之惡,使原本病入膏肓的塵世雪上加霜,使原本昏黑的大地愈加昏黑,如此行事,可謂知道否?”
這些誅心之論若由鬼谷子說出,張儀或許出于師徒之禮,不敢強辯。但對于莊周,張儀原本隻有恭敬,并無畏怵,這又被他逼到死角,隻能操戈回擊了。
“以先生之見,”張儀略略一頓,以退爲進,“凡事皆可無爲而治否?”
“天道無爲。”
“人道呢?”
“天人爲一,人道自也無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