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使魏,必過崤塞,坐鎮渑池大營的龐涓在第一時間就知道了。
作爲對手國的首任相輔,張儀親持使節出使敵國,這讓龐涓有點發蒙。
龐涓想不明白的有兩點:一是此人用什麽手段擠走公孫衍,當上秦相;二是此人爲什麽一當相國就率團使魏。秦、魏交惡,血戰未休,張儀此來,用心必不善,但何處不善,頗讓他思量。
想到自己與張儀在鬼谷裏的糾葛,想到張儀爲人狡賴,從來就不是個磊落的人,龐涓越發坐不住了,一面使人一路監視,四處打探,一面悄無聲息地緊跟于後。
張儀前腳趕到大梁,遞過國書,被太子申安排入驿館安歇,龐涓後腳就馳入城門,趕回府中了。
龐涓洗去塵埃,穿上浴袍,未及與夫人親近,龐蔥入報,說是秦使張儀求見,已在府門恭候。
“咦?”龐涓吃一大驚,“你就對他講,我不在家,在軍中未回。”
“我講過了,他不信,他說你就在府中,若不見他,他就不走!”
“這這這……”龐涓急踱幾個來回,“全大梁人都曉得我在軍中理事,他是如何曉得我已回到府中了呢?”
龐蔥搖頭,臉上也是惑然。
“也罷,”龐涓頓住步子,臉上發狠,“你且請他進來,看我羞他一羞!”
龐蔥出去,将張儀請入客堂,托故出去。
張儀候有半個時辰,龐涓才從偏門進來,身上仍是那身浴袍。
以浴袍見人,在官場是大不敬,但在同窗面前,倒是另當别論,是以張儀視若無睹,“呵呵呵”笑出幾聲,起身拱手:“好一個出水王八,龐兄你總算露頭了嗬!”
聽到“王八”二字,龐涓即刻聯想到當年山中的那場戲弄,頓時臉上發漲,氣血上湧。然而,畢竟是同窗相見,自己身穿浴裝,不敬在先,且在自己府中,張儀這又笑臉相迎,龐涓有火也發不出來,勉強忍下,略略一拱:“慚愧,慚愧。在下從前線馳回,這剛洗去塵埃,聽聞張兄駕到,未及換裝,就急急出迎來了。”
“幸甚,幸甚,”張儀又是一拱,算作回禮,收住笑,切入正題,“鬼谷别後,你我兄弟天各一方,相見一面,真比登天還難哪!”
“呵呵呵,這不就相見了嘛!”龐涓截住話頭,指席位略略讓過,分賓主坐定,直入主題,“敢問張兄,大梁城中無人不知在下在渑池,張兄何以認定在下就在府中呢?”
“不瞞龐兄,”張儀緩緩應道,“在下不但認定龐兄人在府中,且還認定龐兄是一路護送在下至大梁的呢。”
龐涓怔道:“你何以這般認定?”
“因爲,”張儀狡黠一笑,“天底下知曉龐兄的,怕是隻有在下一人。”又湊上身子,壓低聲音,“知我張儀入使,若不尾随監視,還能是龐兄嗎?”
“哈哈哈哈,”龐涓豪爽長笑,“痛快!”轉對屏風後面,“來人,上茶!”
龐蔥聞聲趨入,斟上茶水,低首退出。
“來來來,張兄,請茶。”龐涓端過一杯,兩手一拱,品啜一口,放下杯,二目直射過去,“張兄來得好呢,自鬼谷一别,在下有多個不解之謎,正要一一請教張兄。”
“不必客氣,”張儀亦啜一口,放下杯,看向龐涓,伸手禮請,“龐兄請問。”
“張兄應該不會藏私吧?”龐涓将話砸實。
“在下知無不言。”
“好!”龐涓捏捏拳頭,“在下這第一問,”湊過去,壓低聲,“張兄是如何舍得師姐,來此污穢凡塵裏博取功名的呢?”
“回龐兄的話,”張儀心底微微一震,迅即定住,嘴角綻開一笑,亦壓低聲,“功名好咧。龐兄難道不是率先舍下師姐,涉身污穢的嗎?”
龐涓似是沒有想到是這應答,先是一怔,繼而豎起拇指:“張兄好答。這第二問是……”略頓一下,刻意制造氣氛,“聽聞張兄失戀下山,失意酗酒,在楚地飲了個酩酊大醉,糊裏糊塗地娶下一妻,可有此事?”
“正是。她叫香女,依照谷中排序,龐兄該稱她師嫂才是。”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出聲,“香女,香女?嫂夫人起得好名字嗬!”故意捏下鼻子,壓低聲音,“聽聞嫂夫人是個宰豬的,可是當真?”
“此聞不虛。”張儀淡淡一笑,“山不轉路轉,他日龐兄若到寒舍,在下定讓她宰殺一豬,爲龐兄來個全豬宴,如何?”
“好好好,在下就愛吃豬肉呢!”龐涓陰陰一笑,朝後略略一仰,“在下這第三問是,聽聞張兄在楚,相中楚王一塊寶璧,欲拿走細賞,不幸卻被大楚令尹誤作賊人,捉個現行,逮入大牢,打了個皮開肉綻,此事當真?”
“龐兄聽錯了,”張儀不疼不癢,修正他道,“不是誤當,是真當呀!在下讓大楚刑卒打了個體無完膚,差一點點兒就見不上龐兄你了!”
“啧啧啧,”龐涓連啧幾聲,拱手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在下賀喜張兄了!”又傾身湊近,再壓低聲,“在下甚想一睹張兄所竊,不不不,是所拿之璧,敢問張兄能賞臉否?”
“讓龐兄失望了,”張儀微微搖頭,兩手一攤,“在下是既沒竊,也沒拿呀。”
“哦?”龐涓故作一驚,“這麽說,昭陽他是……冤枉張兄了?”
“呵呵呵,”張儀淡淡一笑,輕松滑過,“冤也沒冤,沒冤亦冤,這是一樁無頭案了。”
“張兄好肚量,”龐涓再伸拇指,“真是人各有志呀。若是有人冤枉在下,在下必與此人勢不兩立,不共戴天!”
“龐兄還有問否?”
“有有有,”龐涓急又轉回正題,“在下好奇得很,有得問呢。這第四問是,聽聞張兄不屑留楚,赴趙投奔蘇兄,卻被蘇兄誤作乞丐,打發十金送客,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唉,”龐涓長歎一聲,“在谷中之時,蘇兄這人,看起來倒挺厚實的,豈料出山之後,竟就這般小氣,才賞十金。要是張兄到在下府中行乞,必賞百金!”說着“呸”地啐一口,“就沖這個,在下鄙視他了!”
“第五問呢?”張儀面無愠色,淡淡問道。
“呵呵呵,張兄真還是個急性子呢!”龐涓哂笑一聲,接道,“聽聞張兄與秦人有殺父之仇、羞母之恨,可有此事?”
龐涓刻意将“逼”字改爲“羞”字,靜觀張儀的反應。
“有。”
“唉,”龐涓歎聲更長,“儒者仲尼有雲,‘父之仇,弗與共戴天’,這又加上羞母之恨,唉,在下今日方知,張兄是真正不容易喲,爲了這個功名利祿,投身事仇,将殺父之仇、羞母之恨,全都豁出去了!”說畢,又出幾聲長歎,搖頭,陰陽怪氣,“嗟乎張兄,值乎?不值乎?”
張儀沒有接腔,也沒生氣,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龐涓。
“張兄不覺羞乎?”
張儀微微一笑,輕輕搖頭。
“張兄不覺恥乎?”
張儀又是一笑,依舊搖頭。
“張兄面皮……”龐涓猛地變過臉色,聲音驟冷,端起茶杯,作趕客之勢,“竟然厚至此乎?”
“龐兄息怒,”張儀摸摸臉皮,依舊挂笑,“這張臉皮若是不厚,怎能分給他人呢?”
“分給何人?”
“分給龐兄你呀!”
“分給我?”龐涓一震,兩眼直射過來,“我怎麽了?”
“龐兄一切好好的,隻是……”張儀指向龐涓的臉皮,“此處沒皮了!”
“姓張的,”龐涓暴怒,震幾,一字一頓,“此言可有說辭?”
“有有有,”該到張儀來神了,搖頭晃腦,“身爲無敵将軍,率六國之師,攻一國之門,門未破,六師卻丢盔卸甲,落荒而逃,敢問龐兄,身爲主帥,臉上可有皮乎?”
“你……”龐涓手指張儀,臉色慘白,氣極。
“還有,”張儀不緊不慢,抑揚頓挫,卻振聾發聩,“不聽六相勸言,一意孤行伐秦,卻看不出齊、楚二王早有勾結,皆欲賣魏,竭力慫恿人主涉險,身爲一國主将,龐兄臉上可有皮乎?”
龐涓的手哆嗦起來,全身也在劇烈顫動,聲音卻因過于憤怒,全被堵在嗓子眼裏。
“龐兄,”張儀淡淡一笑,拱手,“在下此來,既不爲揭短,也不爲頌長,隻爲送給龐兄一張面皮,還望龐兄笑納。”
“是何面皮?”龐涓總算迸出一句,兩眼似要冒出火來。
“連橫!”
“連橫?”龐涓顯然是首次聽說此名,目光征詢。
“哦,就是與在下合作,助在下說服魏王,與大秦結盟睦鄰!”
“這與連橫何幹?”
“龐兄不是善弈嗎?棋局有縱有橫。蘇秦誘惑列國合縱,你我兄弟何不聯手,給他來個連橫呢?”
“哈哈哈哈!”龐涓爆出幾聲長笑,“是狐狸終歸會露出尾巴來的。張兄這繞來繞去,總算繞到正題上了!”臉色一沉,鷹鼻一勾,聲音如從牙縫裏擠出,“念你是遠方來客,念你我同窗數載,在下就不給你難堪了。”拂茶,起身,大喝,“來人,送客!”言畢,也不及張儀起身,徑自從偏門出去。
張儀沖他背影苦笑一聲,緩緩站起,搖幾下頭,一步一晃地走出了客堂。
自莊周來過,魏惠王的病情竟是好了,吃得香,睡得着,起得早,走得動,完全像是換了個人。然而,舊病雖去,新病卻又來了。惠王無論是睜眼閉眼,莊周衣不遮體的邋遢樣子總也揮之不去。
“神人哪,真是個神人哪!”惠王在後花園裏繞來繞去,時不時地嘟哝這一句。
“呵呵呵,王上,”惠王病愈,毗人的心情是最好的,“叫老奴看,莊先生不是神人,是個怪人!不過,他的學問倒是大哩,難怪惠大人對他這般恭敬。”
聽到“學問”二字,惠王來神了,大步流星地走向藏書室,與毗人一道尋找莊周著述。
藏書室太大,書架太多,沒過多久,二人盡皆查得累了。毗人吩咐宮女端來淨水洗過,扶惠王正殿歇息,召來太史令,由他吆喝二十幾個識字的宦臣,将所有書架挨排檢索,直忙到天昏地暗,仍未查出一冊莊周著述。
太史令告退,惠王郁郁不樂。
“王上,”毗人小聲奏道,“抑或莊先生未曾有過著述。王上書房收錄也是全的,列國士子凡有名者無不在冊,唯此莊周……”
惠王再次看向一排排書架,歎出一口氣,顯然對未能找到莊周著述甚是不快。
數月來,惠王不朝,毗人身邊壓着一大堆報奏,這想趁勢将他扯回現實,笑道:“也許莊先生隻是能說而已,不過是惠大人請來爲王上舒懷的。”
“你講得是。”惠王點頭,“自古聖人述而不著,莊周乃當世聖人也。”
“聖人無不通曉天地之道、治國之術。王上何不再召莊先生觐見,以國家之事問他,莊先生是否聖人,一問可知矣。”
“是哩,寡人正好憋堵些事。傳旨惠愛卿,有請莊先生。”
翌日卯時,惠施再引莊周進宮,惠王在禦花園裏擺下宴席款待。
酒過數巡,惠王誠敬拱手:“前番聽先生所言,如聞神人,魏罃裏外皆震,久病之軀瞬時痊愈,猶如脫胎換骨。先生實爲超凡脫俗的雅士,魏罃卻是俗人,有俗事欲累先生,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大王欲問何事?”莊周亦不客套,拱手還禮,笑着望他。
“寡人承繼先祖之業,數十年不敢懈怠,然則,西有嬴氏侵我,東有田氏辱我,北有趙氏坑我,南有熊氏騙我,叫我心中憋悶,是可忍,孰不可忍!”
“敢問大王,他們是如何侵你、辱你、坑你、騙你的呢?”
“諸事一言難盡。就眼前之事,嬴氏殺我八萬将士,奪我河西不還,爲收複河西,魏罃聽從蘇秦合縱伐秦之策,集六國之兵于函谷,豈料事出變故,燕、齊交惡,率先撤兵,楚人觀望不前,趙人通秦賣我,緻使我功敗垂成,憋屈至今。”
“哈哈哈哈!”莊周笑得前仰後合。
惠王讓他笑蒙了,良久方道:“敢問高士,魏罃之說好笑嗎?”
“好笑,好笑,”莊周又笑幾聲,傾身問道,“大王可曾聽說過蝸人之事?”
“蝸人?”惠王搖頭。
“就是住在蝸牛頭上的那些人哪!”
“啊?”惠王兩眼大睜,“蝸牛之頭,上面怎能住人呢?”
“能能能,”莊周語氣沉定,毋庸置疑,“蝸牛頭上有兩隻觸角,左角栖居一國,名喚觸氏,右角栖居一國,名喚蠻氏,兩國爲争蝸牛額頭的一塊地皮,激戰數日,伏屍百萬,血流漂杵啊!”
“孰勝孰敗?”惠王顧不上較真,急于詢問結果了。
“蠻氏勝,觸氏敗,蠻氏追逐觸氏敗卒,旬有五日方才返還哪!”
“乖乖!”惠王驚歎一聲,悶頭細想,撲哧笑道,“先生,你這想必是虛言了吧?”
“這麽說來,大王是想聽實言了?”
“願聞實言。”
“請問大王,四方、上下,可有止境?”
“沒有。”
“天下之域,可有止境?”
“有。”
“大王的心,可是自由?”
“是。”
“如果大王的自由之心一會兒遨遊在無止境的廣宇裏,一會兒又局限在有止境的天下裏,是不是會有一種若存若亡、若得若失的感覺呢?”
惠王閉目良久,微微點頭:“嗯,一定會有這種感覺。”
“在這個有止境的天下裏,有一片地方叫魏國,在這個魏國裏,有一片地方叫大梁城,在這個大梁城裏,有一片地方叫王宮,在這個王宮裏,有一個人叫大王你,是不?”
“是。”
“推而廣之,大王與那觸氏、蠻氏二君有何區别嗎?”
“這……”惠王撓撓頭皮,“好像是沒有區别。”
“這就是了。”莊周合起眼皮。
殿中靜默。
顯然,在場諸人皆被莊周套進這個觸蠻之争的有趣故事裏了。
“先生真神人也!”惠王率先出套,誠敬拱手,“先生卓識,非俗人可及。魏罃有一求,懇請先生成全!”
“大王請講!”
“魏罃才疏,誠心求拜先生爲國師,懇請先生不棄!”
“哈哈哈哈!”莊周仰天長笑。
“先生?”
“王上有所不知,”一直閉目冥思的惠施開口了,“就在不久前,楚王求聘莊周爲國師,宋王求聘莊周爲國相,莊周至此,正爲躲避二君之聘哪!”
“啊?”惠王驚愕,不解地看向莊周,“先生爲何躲避?”
“無他,不利于養年。”莊周淡淡應道。
“養年?”惠王來勁了,長吸一口氣,傾身問道,“先生可否賜教何以養年呢?”
“棄知。”
“棄知?”惠王迷茫了,“衆人皆在求知,無知何以養年?”
“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随無涯,豈不荒唐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