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莊周猛地睜眼,“監河侯,他家有糧。”
“他大,”女人遲疑一下,“也去過了。他……”頓住話頭。
莊周盯住女人:“他如何講?”
“他說,”女人嗫嚅道,“他家的糧食,隻給狗吃,養狗好看門。”
“哈哈哈哈,”莊子非但沒有生氣,反倒長笑幾聲,“真好玩,真真好玩。他娘,尋條麻袋,我這就做條狗去!”
“他大,”女人盯住他看一會兒,聲音堅定,“我們還是不借了吧。要不,我這去和仇春講一聲,明早一道讨飯去。聽仇春說,定陶富足,不愁糧呢。”
“去去去,快尋麻袋!”莊周來勁了,忽地站起來。
話音剛剛落地,莊逍不知從哪個角落麻利地鑽出來,手中掂了個特大的麻袋,雙手遞上:“阿大,麻袋來了!”
莊周接過,拍拍他的小頭,興緻勃勃地大步跨出屋門。
“他大,”女人緊追幾步,“漆園的事,監河大人仍在生你的氣呢,你這去了,豈不是自取其辱嗎?”
“哈哈哈哈,”莊周将麻袋搭在肩上,“我這正是爲他消氣去的!”
監河侯家住在一個小山的半坡上,濮水繞此坡拐個近乎圓形的大彎,監河侯足不出戶即可對濮水一覽無餘。
監河侯既不姓監,也不姓侯。其祖上姓薛,是鄭國人,家住河水旁邊,頗通水文,曆年參與鄭國的治河工程,做水文監管小吏。宋桓公時,濮水泛濫,桓公向鄭公求援,鄭公也在忙于治河,随手将其祖派來。其祖因治水建功,被桓公封爲監濮令,順帶監管河坡兩岸占地逾萬畝的公室漆園,位列宋宮下大夫。之後,此職由其子承襲,直到其孫監河侯這輩。
監河侯與莊周、惠施差不多年紀,早年共同拜過蒙邑南郭一個先生爲師,說起來是同門。監河侯這個封号,就是莊子在同窗共讀時戲封他的,此後一直這般叫他。久而久之,遠近百姓也都這般稱呼他了。
時過境遷。與惠施相似,莊周生性放蕩不羁,入冠年後四處遊曆,而立過後才倦飛歸家,雖娶妻生子,卻不善生計。眼見莊周度日艱難,家中一貧如洗,這又多出幾張口來,能賣的全都賣光了,仍舊是吃上頓沒下頓,監河侯出于同窗之誼,聘他照管漆園,算是送他一個糊口營生。豈料莊周并不是個做生計的人,心思隻在花鳥蟲魚、田園野趣,三年照管下來,園丁們既偷工,又偷漆,漆産量大跌,漆樹也遭盜伐不少。有人告官,王室督察,斥責監河侯。監河侯使盡解數走門路,雖然保住祖傳職分,但漆園的監管權卻被宮中收回,失去一條财路。監河侯将一腔怨氣潑到莊周頭上,召他申斥,豈料辯他不過,開始時自己占理,沒過幾個回合,倒被莊周駁了個啞口無言,氣得他嘴眼歪斜,再不顧念同窗情面,将莊周一家掃地出門,誓言不相往來。
此後數月,二人果無來往,監河侯門前清靜不少。
然而,是緣躲不過。
這日午後,監河侯正在房後山頂的瞭望亭上觀察河景,家宰氣喘籲籲地跑上來,老遠即叫:“老爺,老爺,大事不好了!”
“什麽大事?”監河侯吃一驚道。
“姓莊的來了,在門外學狗叫呢!”
“哦?”
“老爺,他這是來讨糧的。前日他夫人來,小的原想給她一點,打發她走,老爺卻……這下倒好,姓莊的親自上門,一升兩升可就打發不走了。”
“是嗎?”監河侯撲哧笑了,捋須有頃,看向家宰,“他想要多少?”
“掮着一個大麻袋呢。”
“多大個麻袋?”
“大得很!”家宰不無誇張地比畫一下。
“哈哈哈哈,”監河侯大笑起來,“照你這麽比畫,至少也得裝二鬥哩!”
“老爺呀,”家宰哭喪起臉,“莫說是二鬥,二十鬥怕也裝不滿!”
“有這等事?”
家宰湊近,壓低聲:“小的看清楚了,他那麻袋是漏了底的!”
“哈哈哈哈,”監河侯又是幾聲長笑,“走走走,瞧瞧熱鬧去!”
主仆二人匆匆下坡,打後門進來,穿過府院,走向前門,果然,大老遠就聽到門外傳來“汪汪汪”的狗叫聲和圍觀者的狂笑聲。
家宰打開院門,監河侯重重咳嗽一聲,虎着臉走出,袖手站在府前台階上。
莊周仍在空場地上學狗叫。叫過幾聲,他還一手着地,一手伸到屁股後面,學狗尾巴來回擺動,在場觀衆全都笑癫了。
“莊兄,”監河侯沉起臉,步下台階,走到莊周跟前,“你這是來爲在下守門的吧?”
“不是。”莊周這也站直身子。
“哦?”監河侯略略一怔,“既然不是,你在我門前‘汪汪汪汪’,叫喚什麽呢?”
“讨吃的呀。”莊周拱手,“聽說監河君倉中的粟米是狗才能吃,是人不能吃,莊周舍中斷粟數日,一家老小立等救急,這想貸點糧食聊度春荒,隻能委身作狗了!”
衆人不笑了,紛紛看向監河侯。
莊周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這是一個狗家呀。
“莊兄上門,在下不能不借,”監河侯卻是絲毫不見尴尬,呵呵笑幾聲,“莊兄大人雅量,胃口必也不小。請開尊口吧,莊兄欲貸多少粟米?”
“不多,不多,”莊周從肩上取下麻袋,抖幾抖,扔在地上,“大人将此麻袋裝滿即可!”
場上目光齊都落在麻袋上。
果如家宰所言,麻袋底部有個頭大的漏洞,若不補上,即使一倉也裝不滿。
顯然,莊子上門是尋事來的,衆人再次哄笑。
監河侯撿起麻袋,打開袋口看看,又将整隻胳膊伸進袋下的漏洞裏,故意鑽來鑽去,末了搖搖頭,長歎一聲,将袋子扔到地上。
莊周是真來借糧的,隻是不曾留意漏洞,這也笑了,眼珠子四下亂瞄,欲尋繩子将漏洞紮牢。
繩子尚未尋到,監河侯率先發話:“莊兄啊,不是在下不肯出貸,是在下倉中之粟,難以裝滿你這無底麻袋呀!”
“這這這……”莊周急中生智,“噌”地解下腰帶,彎腰去紮袋底,不料麻袋卻被監河侯先一步用腳挑走。
“莊兄,”監河侯将麻袋挑到家宰腳下,朝莊周拱手,“在下這個君侯是莊兄所封,莊兄既封在下,在下當有封邑才是。待在下得到封邑,收到邑金,再貸莊兄三百镒足金如何?”
三百镒金子足可把宋國所有官庫的粟米全部買斷,雖然未必能夠裝滿這隻無底麻袋,但這數量卻是足夠大的。
衆人見監河侯将皮球如此這般巧妙地踢向莊周,忍俊不禁,一齊看向莊周。
“謝監河君美意,”莊周這也聽明白了,變過臉色,慨然應道,“莊周途中遇到一樁奇事,監河君可想一聽?”
“莊兄請講。”
“莊周行至茫蒼之野,聽到有呼救聲。莊周環顧良久,見是一條鲋魚受困于車轍中的一個小泥淖裏。莊周問道:‘鲋魚,你這是怎麽了?’鲋魚應道:‘在下乃東海君的臣子,受困于此。先生肯借鬥升之水以活命否?’莊周應道:‘這倒不難,在下這就南遊吳、越,說服吳、越之王攔截西江之水前來濟你,可否?’鲋魚憤然作色,怒道:‘在下落難于此,無所寄身,不過求你一瓢水,聊以苟喘,你卻這般推诿,還不如這就前去幹魚店裏尋我下鍋呢!’”
莊周講完,聽者無不怆然,盡皆唏噓。
“哈哈哈哈,好掌故嗬!”監河侯長笑兩聲,鼓幾下掌,轉對家宰,“莊兄不候西江水,隻想取一瓢飲而已,去,這就爲莊兄舀一瓢粟來!”
家宰應聲而去,不一時,果真取來一瓢粟米,将莊周的麻袋漏洞紮牢,倒入袋中。
“莊兄,還有何求?”監河侯盯住莊周。
“無求矣,無求矣!”莊周長笑幾聲,提粟揚長而去。
看熱鬧者紛紛離散。
望着莊周遠去的背影,監河侯嗟然長歎。
“老爺,”家宰小聲道,“是少了點。要不,小的這就再舀幾瓢送去?”
“不必了。”監河侯擺手,“此非長久。明朝你去莊兄家,聘他夫人測量濮水漲落。你可教她如何監測,按月發放五鬥粟米,夠他一家吃用即可!”
“老爺?”
“安排去吧。此事不可張揚,亦不可讓那混世魔王曉得,再生枝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