函谷一戰,秦以一國之力,敵六國之軍,不勝也是勝了。
這也是自即位之後秦公在列國舞台上真正有意義的亮相。戰後一個月,秦公旨令清理損失,撫傷恤死,論功行賞,公孫衍、陳轸、司馬錯、公子華、公子疾、甘茂等一應将士,凡是參戰者,盡皆重獎。即使被公子卬打得閉門不出、連丢河西數十邑的吳青,也因應對得法,使秦避免更大損失,不僅沒受責罰,反倒晉爵一級。
秦公在朝中一連頒獎數次,獨無張儀。
朝臣亦無猜測和議論,多數認爲他雖然參戰,卻沒建功,因他既無斬首,也未明确挂帥,所謀也在暗中,多是講給秦公聽的,即使是公孫衍也不曉得。
張儀初時也是詫異,以爲秦公會另有說法,連候幾日,仍舊不見說辭,好像這場大戰壓根兒與他張儀無關似的。
鹹陽城内,各家府宅皆有慶賀,唯獨張儀的右庶長府冷冷清清,莫說是争強好勝的家宰小順兒臉上挂不住,即使是香女也覺不平,要他進宮問個公道。
“好戲在後頭呢,”張儀笑對香女道,“籌備酒宴,本公請了幾個貴賓,馬上就到!”
果不其然,酒菜尚未備好,幾輛馬車就在府前停下,公子疾、公子華、司馬錯三人搭作一夥直入正堂。
香女端上酒菜,四人把酒暢飲,不消半個時辰,皆有醉意。
幾人中,隻有公子疾曉得張儀所建之功,此時喝多了,趁酒意鳴不平,公子華大聲附和。得知自己出奇兵原是張儀所謀,司馬錯大是歎服,當即表示,再上朝時爲張儀請功。
“呵呵呵,”張儀擺擺手,把酒笑道,“在下叫諸位來,不是求你們幫在下請功的。”
幾人一怔。
“在下是爲兩樁事情,其一是,”張儀舉爵,“請諸位喝酒。在下雖是酒鬼,卻不喜歡喝悶酒,特請諸位助興。來來來,請端起。”
三人紛紛端起酒爵。
張儀舉爵,朝幾人拱一拱手,一飲而盡。
三人沒有舉爵,隻是各睜兩眼,盯住他,聽他下文。
“其二,”張儀抿下嘴唇,“是想送給諸位一樁功勞。”
三人盡皆放下酒爵。
張儀示意,三個頭湊過來。張儀如此這般講述一番,三人無不表情驚愕,面面相觑。
“諸位,”張儀幹脆把話講絕,“若是信得過在下,就照在下所言,不可有誤。”
一陣沉默過後,三人先後點頭。
“好!”張儀又倒一爵,“來,爲這樁功勞,幹!”
四人碰酒。
半月過後,秦宮大朝,張儀啓奏夜觀天象,鹹陽上空有王氣沖天,公子華啓奏鳳鳴岐山,公子疾啓奏龍躍渭水,司馬錯啓奏有麒麟現身鹹陽北郊。一時間,朝中幾位重臣接連應和,無不上奏祥瑞異象,朝廷之上群臣一時呆了。
與群臣一般無二,秦公也是一臉驚愕。
待回過神來,秦公怫然作色,不由分說将幾人呵斥一頓,說一堆“大敵雖去,合縱仍在,初戰雖捷,卻不能浮躁自滿,南面稱王……”等虛話套話,喝令退朝,拂袖而去。
滿朝文武面面相觑一陣,盡皆看向率先啓奏的張儀。張儀兩手合掌,“啪啪啪”地連拍幾下,拍完之後,扭身即走。
誰也不曉得他爲何而拍。
公孫衍一臉惑然,眯眼琢磨一會兒,輕歎一聲,搖頭亦出。
望着張儀漸去漸遠的背影,陳轸嘴角浮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苦笑,不無歎服地擰起眉頭,深吸一口長氣。是的,這些無不是他曾經玩過的把戲,但他當年玩得那麽辛苦,人家張儀卻信口道來,連個證人證物也不屑準備。
關鍵是,張儀玩得恰當其時。
就天下情勢而論,秦公是該稱王了。
一連數日,秦公不再上朝。
公子華有事欲奏,聽聞秦公在禦花園裏,趕過去求見,卻被守值内臣攔在園門外。公子華扯住内臣,求問細情。
“不瞞公子爺,”内臣悄聲道,“君上這些日來心事浩茫,一直悶坐,莫說是見人,連膳食也不應時。不過,今朝心情稍稍好些,聽說園中迎春花開,移駕賞花來了,大家都很開心呢。内宰特别叮囑小的在此守候,任誰來也不準禀報,免得擾了君上雅興。”
“這……”
“若是急事,公子爺可在此處守候,待君上出來,就可見駕了。”
“也好。”公子華謝過,就在附近林蔭信步溜達。
正走之間,公子華聽到身後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着,一陣幽香襲來,扭頭一看,驚喜道:“雲妹!”
是紫雲公主。
“華哥。”紫雲頓住步,小喘道。
“雲妹,你這氣喘籲籲的,慌什麽呢?”
“尋你!”紫雲嗔他一眼。
“尋我?”公子華呵呵樂了,“是有好吃的了,還是有好玩的了?”
“你淨想自家好事,”紫雲又是一嗔,“從來就沒爲紫雲想過。”
“咦,雲妹呀,”公子華越發樂了,“這話可就冤死華哥了!我這問你,華哥何時不曾想到過雲妹了?華哥何事不曾想到過雲妹了?記得有年雲妹想吃老太後花盆中的長命果,是誰人從老太後的龍頭拐杖下面替雲妹偷摘出來的?”
“就讓你偷枚果子,瞧你早晚挂在嘴角上。”紫雲做出委屈狀。
“好了好了,”公子華湊上來,輕聲安撫,“雲妹呀,想讓華哥做什麽,輕啓玉口就是。”
“我……”紫雲臉色微紅,“想見一個人!”
“誰?”
“就是……就是那個……”紫雲的臉色更紅了。
“嘻嘻,”公子華涎臉一笑,湊她耳邊,壓低聲音,“是安國君吧?”
紫雲啐他一口,揪住他耳朵,咬牙恨道:“再提那個死人,看我擰斷你這耳朵!”
“咦?”公子華捂住耳朵,撓幾下,“不是那個……又是哪個呢?”
“就是你常提起的那個!”
“這……”公子華有點蒙了,“華哥提過的人多了去了,雲妹想見的是哪個呀?”
“就是……那個嘴巴會講的。”
公子華撓起頭皮來:“阿妹呀,是個嘴巴都會講呀!”
“右庶長,”紫雲公主豁出去了,“就是張儀!”
“張儀?”公子華吃一驚,“阿妹,這……這不成呀!”
“爲啥?”
“因爲……”公子華抓耳撓腮,“因爲張儀早有家室了。”
“我曉得。他夫人名叫香女,天生奇香,還會舞劍!”
“是是是,”公子華豎拇指贊道,“雲妹耳目倒是靈通。”
“華哥,”紫雲臉上紅暈褪去,眼中現出倔強,兩道目光直逼過來,“雲妹相中這人了,你必須幫我。”
“這……”公子華面現難色,“雲妹有所不知,張儀與他夫人相親相愛着呢。不瞞雲妹,華哥從未聽說他在外面有過女人,府中也沒納妾,想來張儀是個重情的人呢。”
“要是他們不恩愛,要是那人不重情,紫雲我還看不上呢!”紫雲越發認定了,“華哥,我認定他了,我這就要見他。”
顯然紫雲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是真的上心了。河西之戰,紫雲公主軍功顯赫,但因是女兒身而無法封君,也不好定爵,孝公隻好在鹹陽爲她專門立起一宮,号紫雲宮,封爲大秦第一公主,賜金杖,享永生刑事豁免權,位在秦宮所有女子(除老夫人及其母夫人之外)之上。因公子卬健在,且未寫休書,紫雲公主在名義上就不好嫁人,一直孤零零一個人。但秦宮遵法而不循禮,宮闱男女之事沒有成規,紫雲公主喜歡誰就可與誰肌膚相親。
紫雲公主卻是心高氣傲,誰也沒有看上。公孫衍初入秦時,公子華考慮過撮合他倆,側面提過數次,但她似乎沒有動心。
此番紫雲看上張儀,竟然尋他尋得氣喘,公子華不得不慎重起來,吸口長氣,思考有頃,一拍腦門道:“有了!”
“華哥快講!”
“張儀是個酒鬼,我把他灌醉,雲妹與他生米煮成熟飯,如何?”
“這……”紫雲臉色绯紅,略一遲疑,旋即點頭,“也好,聽說香女當年也是這般嫁他的。”
“嘿,”公子華驚愕了,“雲妹真是神了,連這也曉得哩。”
紫雲不無嬌羞,低下頭去。
想到自己要奏的事情并不緊要,公子華當即動身,請紫雲去他府中,安排範廚備好酒菜,親自去請張儀。
張儀早就聽他說起過這壇百年陳釀,聽到公子華請他品嘗,二話沒說,擡腳就走。
範廚拿出本事,備好七冷八熱滿滿一案美味佳肴,又将祖傳陳釀提出一壺,擺在堂中。張儀一入院就聞到酒香,連贊好酒,迫不及待地直入酒席,“噗”地坐下。
公子華亦無二話,與他對坐,拿過擺在案上的酒壺,美美嗅幾下,繪聲繪色地開講範家陳釀的陳年往事,說是喝過此酒的人屈指可數,在魏地,隻有兩個死人和兩個活人,兩個死人是範廚的先祖和先父,兩個活人是孫膑和公子華,莫說是龐涓,連魏王也不曾喝過。而在秦地,得飲此酒的也隻三人,一是秦公,二是嬴虔,三就是他張儀了。
張儀未飲先醉,拿過酒壺,連嗅數下,就要斟酒,被公子華攔住。
“張兄且慢,”公子華拿過酒壺,笑道,“今得美酒,當有美人斟酒才是。”言訖擊掌,素衣飄飄的紫雲移步趨入,沒有珠光寶氣,不見粉黛顔色,但見雙頰嬌羞,二目含情,一颦一笑,盡現真樸之美。
盡管張儀見識過不少陣仗,也是看得兩眼發直,怦然心動,轉向公子華道:“果是美女,公子金屋藏嬌,讓在下飽眼福了!”
“小女子謝先生美言。”紫雲跪在地上,拿過酒壺,慢慢倒酒,舉止如一般侍婢無二。
觀她衣着,張儀隻将她視作府中侍婢,再沒多問,與公子華切入正題,把酒品啜。
果是好酒。
不消多時,壺中仙品已被“品”完,二人的酒興卻剛升起。公子華吩咐搬來早已備好的三十年陳釀,開懷暢飲。
有美女斟酒,有仙品墊底,二人完全放開了。不消半個時辰,一壇老酒已是見底,公子華喝叫再開一壇。同時傳令起歌舞。一十六名樂手依序而進,席地跪坐,奏起雅樂。一十六名舞女翩跹而出,從樂起舞。音樂雅緻,舞姿曼妙,美女頻斟,公子連勸,張儀把持不住,不消一時就喝高了。
别人喝高了或吐或睡,張儀喝高了卻要耍個小酒瘋,忽地站起,歪歪斜斜地當庭起舞。紫雲見了,也站起身,在他身邊伴舞。
張儀兩眼迷離,紫雲含情脈脈,沒舞多久,兩個軀體就你來我往,貼作一處。
見張儀腳步已是踉跄,公子華示意,紫雲扶他去往側室,侍奉他躺于卧榻。
張儀睡醒時已是夜半。
房中燃着數盞燈,兩盆炭火,既暖和又亮堂。紫雲躺在他懷中,仍未睡醒,但衣衫不整,頭發淩亂,半隐半露的酥胸上搭的正是他的手臂。
張儀唬出一身冷汗,急急松開,翻身坐起。
經他這一折騰,紫雲也醒過來。顯然意識到場面尴尬,紫雲粉臉嬌羞,胡亂紮起衣裳,頭發也顧不上打理,飛也似的逃走了。
見紫雲逃走,張儀這才松下一口氣,将昨晚之事細想一遍,将腦門子連拍幾拍,自說自話:“張儀,張儀,喝酒誤事,切記,切記!”
惺忪一時,感覺内急,張儀起身,匆忙間尋不到茅房,見四下并無他人,就在院中竹叢裏行過方便,回房倒頭又睡。
張儀再醒時,天色已是大亮,院中傳來人聲。
一陣腳步聲響,公子華走進。
想到昨夜之事,張儀面上過不去,拱手道:“公子好酒,讓張儀出醜了!”
“呵呵呵,”公子華亦拱一下,爽朗笑了,“聽聞張兄是性情中人,昨日始信。酒不醉人,人自醉矣。張兄喝到後來,兩眼發直,目中隻有美人,連在下也不睬了。”
張儀臉上一陣臊紅:“是公子謀我!”
“嘿,得了便宜還賣乖,天底下哪有你這号人?”公子華就題發揮。
“好好好,”張儀連連拱手,“在下服你了。”看看日頭,“在下這得告辭。一宵沒回,我家香女放心不下呢!”
“我說張兄,”公子華卻不撒手,“你就知道嫂夫人,難道就不問問昨夜良宵春夢,摟在懷中的是何人嗎?”
“何人?”張儀心裏一緊。
“未來的大秦陛下嫡親禦妹!”公子華盯住他,微微一笑,打趣他道,“紫雲公主慧眼相中張兄了,在下這在等着喝張兄的喜酒喽!”
張儀臉色陡變,許久,方才長歎一聲:“唉,喝什麽喜酒?公子呀,你這是拿在下朝火牆上推啊!”
多日不朝的秦公突然召請大良造公孫衍和上卿陳轸入宮觐見,二人皆吃一驚。
沒有幾句客套話,秦公就将話題扯到張儀的奏議上,緊盯二人:“二位愛卿,天降祥瑞,右庶長等奏議寡人祭天祀地,寡人不敢逆天,但天地之祭,事關重大,寡人心中忐忑,今召二位愛卿,是想聽聽二位高見,請二位暢所欲言。”
公孫衍、陳轸互望一眼,各自低首。
候有一時,見二人仍不開口,秦公直接點将:“公孫愛卿?”
“君上,”公孫衍拱手,“張儀所奏,臣以爲有三不妥。”
“哦?”惠文公身子前傾,“愛卿請講!”
“其一,”公孫衍直抒胸臆,“天降祥瑞,皆爲傳言,臣使人探訪,迄今尚未取到實證。秦法,無證不立。其二,山東列國皆已并王,君上此時南面,是步列國後塵,既無新意,亦難收奇效。其三,當年君上與蘇子在論政壇上所辯,必已廣播天下,列國皆知。”
公孫衍顯然有意和張儀對着幹,一連列出三條反駁奏議,條條直中靶心。第一條,在秦國,秦法爲大。張儀想得周全,卻未慮及此條。第二條,等于複述惠文公自己在朝堂所言,用上意來駁張儀。至于第三條,則是把張儀所奏徹底堵死。
這三條反駁顯然出乎秦公預料。
秦公捋須沉思,場面一時冷清。
沉思良久,秦公擡頭,看向公孫衍:“愛卿可有長謀?”
“臣以爲,”公孫衍順勢說道,“六國合縱謀我,大敵雖去,危局未解,我當以三策應對:一是韬光養晦,儲糧備戰;二是結交列國,穩定戎狄,化敵爲友;三是取蘇子之謀,在合适時機帝臨天下,以蓋群雄。”
“愛卿之意是,不王而帝?”惠文公目光質疑。
“這……”公孫衍聽出話音,不好再說下去。
“對張子所奏,陳愛卿意下如何?”惠文公略頓一下,轉問陳轸。
“回禀君上,”陳轸拱手奏道,“天降祥瑞,必有實證,君上可旨令呈供。天地之祀,既關天地,當聽天意,君上可赴太廟蔔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