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西,與公子卬對陣的是河西郡的新任郡守吳青。
二人皆是猛将,但吳青遠非對手,因爲公子卬自幼熟讀兵法,酷愛軍事,更在血與火的教訓中積累了慘痛的經驗。這且不說,與近年一帆風順、養尊處優的吳郡守不同,公子卬在龐涓、蘇秦的輪番熏陶下,心智漸趨成熟,這又存下死國之志,看淡了死生,在氣勢上更勝一籌。
爲打好此仗,公子卬苦心研究數月。龐涓給他的命令是佯攻并擾亂河西,吸引秦軍主力,公子卬卻不這麽想。他要把河西變爲獵殺秦人的主戰場。
出兵前夜,公子卬召集部将,指着河水聲情并茂道:“諸位将士,你們這都看到了,對面就是河西,是我們魏人的河西!十年前,河西失陷于秦,八萬将士喋血,皆是在下之過,今朝,在下隻存一念,收複河西,誓雪吾恥!諸位看好了,”說着,抽劍斬斷河邊一樹,“此功不成,在下猶如此樹!”
“收複河西,誓雪吾恥!”衆将軍血脈偾張,紛紛拔劍削樹。
約定時辰到後,公子卬遠遠望到封陵方向煙霧騰起,曉得張猛偷渡成功,遂率大軍在汾陰附近寬約數裏的河面上展開渡河攻勢。
這裏河谷開闊,河水流緩,淺灘區盡皆凍實,水深流湍處寬僅十數丈,魏人早就備好無數浮船,橫木爲橋,潑水成冰,用繩索統一串聯,由此岸順流推向彼岸。
過去河水即是河西郡府少梁,吳青不敢怠慢,早就沿河設防,嚴陣以待。
就在雙方在河灘上演激烈攻防戰時,秦人背後突然殺出大隊魏兵。原來,公子卬早于幾日前就已派出奇兵,皆披白布,遠望去與雪地一色,經皮邑渡河,沿龍門山西側繞過籍姑、繁龐郊野,如鬼魅般由北而南,直插少梁。
秦軍腹背受敵,倉促應戰,傷亡慘重,吳青引潰衆縮入少梁城中,堅守不出。
與此同時,公子卬派出的另外一支奇兵,也于普阪西北側一段看似不可涉渡、秦人因而未曾設防的湍流處渡河成功,馬不停蹄地直取臨晉關。
魏兵趕到臨晉關時,天色尚未大亮,關上秦兵皆在晨睡。魏人叩關,守衛還以爲是送牛奶的來早了,罵罵咧咧地開門。數千魏人蜂擁而入,幾乎未經血戰即奪回關門,控制了河渡要塞。
緊接着,公子卬抛開少梁,将五萬大軍分作八路,按照預先部署,各如餓虎撲食,分别奔襲河西關口要塞,攻城略地,自取補給。公子卬統兵一萬坐鎮臨晉關,一邊在河渡處搭建浮橋,接通河東,一邊居中協調,策應各路人馬。
進攻河西的幾萬人馬雖說不是武卒精銳,卻個個憋足了氣,鉚足了勁,無不一以當十,勇猛倍增。一時間,河西曠野裏,到處是魏人在橫沖直撞。一些對嚴苛秦律心存抵觸的老魏人,見家鄉人打過來了,紛紛反水,二十多個城防不堅、兵力薄弱的城邑,在三日之内先後插上魏旗。長城多處告破,狼煙四起,一支魏軍越過長城,殺奔洛水,直入大荔關。由于河西盡歸秦人所有,失去軍事意義的大荔關幾近廢棄,隻有不足百名秦卒看守。魏人幾乎沒費多少周折,就已奪關在手。奪關之後,魏人一邊沿洛水一線掃蕩秦人,一邊築壘設防,阻隔秦人關中援兵。
河西守軍被公子卬的分兵遊擊戰術打蒙了,一時間鬧不清究竟有多少縱親軍攻入。尚未失守的城邑無暇他顧,紛紛關門避戰。
吳青連使斥候,頻頻向秦公告急。
魏軍出其不意,閃電渡河,且在渡河之後長途奔襲臨晉關,分兵攻略河西,整局棋一氣呵成,滴水不漏,環環相扣,即使是惠文公也看傻了。
然而,此時惠文公仍在全力剿滅卡在谷中的張猛殘部,無暇西顧。
得知秦人燒斷浮橋,将張猛部困在函谷道了,正在指揮魏兵肆意橫掃河西的公子卬大吃一驚,傳令各路放棄所占城池,合兵一處,奔襲甯秦,控制潼關,從西側打通函谷通道,接應張猛。
甯秦就是魏國的陰晉,北臨河水,南望華山,緊扼函谷通道,堪爲函谷關西側的戰略門戶。打蛇打七寸,公子卬此舉,剛好就敲打在關道的七寸上。
由于内地秦軍多被調往函谷道圍殲張猛,甯秦僅餘七千守軍,且多是因身體素質不适宜野戰的。真正能戰的是惠文公的三千衛隊,但衛隊的首要職責是保護秦公,不是上陣禦敵。數萬魏軍掉轉矛頭,突破洛水襲來,使情勢陡然嚴峻起來。惠文公旨令緊閉城門,全力防守,自己也甲衣裹身,手執長戟,與公子疾同登城樓,親自指揮守禦。
遠遠望到秦公,魏卒無不振奮,公子卬更是兩眼血紅,拿過鼓槌,擂鼓攻城。衆魏卒在主帥親自擂響的陣陣鼓聲中,紛紛擡起攻城器械,逼向城門和城牆。
惠文公與公子疾并肩站在城門樓上,凝視如蟻般越逼越近的魏兵。
大敵來勢洶洶,惠文公卻似沒有看在眼裏,隻将兩隻眼睛興緻勃勃地盯在起勁擂鼓的公子卬身上。
“君兄,”公子疾順着他的目光也看過去,眉頭擰起,“臣想不透的是,天底下真有怪事,這個草包居然發起威來了。”
“呵呵呵,”惠文公目光沒動,樂得合不攏口,“你呀,真就是隔着門縫看人,總是将人看扁。寡人告訴你,此人不是草包,是一員天生的戰将!”
“什麽戰将?”公子疾臉上現出不屑,“商君在時,最瞧不上的就是此人。”
“商君瞧不上的還有一個,陳轸。幾年下來,你總不會覺得陳轸也隻是個草包吧?”
“也是。”公子疾略怔一下,憨憨地笑了,“陳轸一到君上手裏,真就是脫胎換骨了呢。”又指着公子卬,“君上不會是也要收下此人吧?”
“讓你講對喽。”惠文公收回目光,斂起笑,對公子疾一字一頓,“傳旨,生擒公子卬,違令者斬!”
“臣領旨!”公子疾顯然是一下子明白了君上的意圖,沖守值軍尉朗聲宣旨,“向所有守城将士傳君上旨意:生擒公子卬,違令者斬!”
“生擒公子卬”的傳旨聲此起彼伏,口口相傳,不消一刻,守城秦人個個領旨,人人振作,一場交戰雙方生死相搏的攻防大戲由此拉開序幕,直到第三日,函谷道中騰出手來的秦軍陸續回援,栎陽、武陽等遠近守軍也紛紛聞訊救駕,四面合圍,大戲才算落幕。
公子卬似是成精了,幕開得好,謝得也漂亮。從俘獲的秦兵口中得知張猛殉國後,他見秦兵陸續馳援,甯秦于急切間也不可下,便傳令鳴鑼收兵,朝臨晉關撤退。
秦人卻不讓撤。
惠文公的旨令已經傳至各個兵士,秦人爲得頭功,無不奮勇,一路上圍追堵截。經過連日奔波,這又攻城數日,魏卒戰力大減,疲于應對,死傷無數,撤至洛水,再被秦人死死咬上。公子卬一面組織抵抗,一面要将士們将随身所帶的辎重等物,包括戰車,盡數抛進河道。冬日河水本就不多,加之天寒地凍,水淺部分完全凍實,隻有深水處尚在流淌,瞬間即被填塞,魏人踩踏過河,搶占河對面陣地。
眼見魏兵要逃,秦人急紅眼了,追殺更緊。
公子卬脫下頭盔,交給身邊參将穆莊道:“穆将軍,你将這個帶回,交給主帥,快走!”
穆莊知他欲就死地,哪裏肯走,跪地泣求:“将軍先撤,末将斷後!”
“你敢違抗軍令嗎?”公子卬厲聲呵斥,“快撤!記住,傳我軍令,戰至最後一人,也要守住臨晉關,爲我大魏保守一塊立足之地。”
穆莊與衆将士無不泣别。
二十名貼身衛士卻是死活不肯走,均将頭盔交給穆莊帶走,誓與主将同在。
秦兵沖過來。
公子卬松開長發,威風凜凜地站在橋頭正中。二十死士左右橫成一排,牢牢地鎖死橋頭。
爲首秦将擺手,秦兵在二十步外停下。
公子卬長發披肩,當風而立。二十死士無不披發跣足,手中槍戟皆有破損,滿是血污,甲衣沒有完整的。
所有秦兵俱被震撼,皆将目光轉向秦将。
秦将揚手,數十名弓弩手上前幾步,搭矢引弓。
二十死士面無懼色,巍然伫立。
秦将揚起的手猛力砸下,衆矢齊發,二十名死士盡皆倒下,唯公子卬手握銀槍,依舊英姿飒爽。
雙方繼續僵持。
秦将擺手,弓弩手引弓退去。步卒圍攏上來。
見撤退的魏兵煙塵遠去,公子卬方才将槍頭一擺,大吼一聲“殺”字,沖向秦陣,直取敵方秦将。
秦将退開。
公子卬左沖右突,秦卒左避右讓,既不逃開,也不應戰,隻是将他團團困在中央。
公子卬如入無人之境,兀自沖殺一陣,長嘯一聲,将長槍擲地,拔出寶劍,橫劍于頸,正要抹去,一個聲音遠遠傳來:“上将軍—”
公子卬循聲望去,見一輛戰車飛馳過來,車上站的是公子疾,冷冷一笑:“上大夫,你是來爲本公子餞行的嗎?拿酒來!”
“在下見過上将軍。”公子疾跳下戰車,走前幾步,拱手揖道,“在下倒是想爲上将軍餞行,可惜還輪不上呢!”
“此話怎講?”
“因爲……”公子疾略頓一下,眼角斜睨站在公子卬側後的一名軍尉,見他會意,接道,“要爲上将軍餞行的早已有人了。”
“可是嬴驷?”公子卬嘴角撇出冷笑。
“不是!”
“哦?”公子卬似吃一怔,“不是嬴驷,還有何人?”
“紫雲公主!”
公子疾于情急之下擡出紫雲公主,公子卬不免心頭一震。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公子卬的注意力稍稍分散的瞬間,側邊軍尉一槍刺出,槍頭不偏不倚地鑽入他的肘彎子,順勢一挑,砰然劍落。
與此同時,衆秦兵一擁而上,将公子卬按倒綁起,押往甯秦。
公子卬喧賓奪主,在河西發揮出色,不僅殺傷逾兩萬秦人,将河西攪個底朝天,這又奪占并守住臨晉關,意外地爲龐涓發動的這場六國伐秦大戰添加了一抹亮色。
收到公子卬和二十死士的頭盔并河西戰報,龐涓跪地長哭,令三軍皆衣缟素,披麻戴孝,以上将之禮将二十一隻頭盔合葬于臨晉關,任穆莊爲臨晉關守丞,使青牛引軍一萬屯于河水對岸接應,見秦人大軍退去,再無異動,這才班師回大梁。
戰報傳來,魏惠王是站着閱讀的。讀到張猛身死,韓、趙撤軍,秦人奪占崤塞,魏惠王似是沒有反應過來,呆怔片刻,方才兩眼一黑,搖晃幾下身軀,一頭栽倒。
魏惠王病了。
自此日始,魏惠王再沒上朝,一天到晚将自己鎖在禦書房裏,隻留毗人服侍。
這日午後,毗人小聲禀道:“王上,武安君班師了。”
魏惠王眼睛微微睜開:“哦,是龐愛卿?回來就好。”
“王上,武安君觐見,就在門外。”
“是嗎?”魏惠王從榻上慢慢坐起,“請他進來。”
龐涓全身缟素,兩手反綁,膝行至惠王跟前,放聲長号:“王上—”
“愛卿,”惠王盯他一會兒,“你這爲的是哪般呀?”
“伐秦失利,三軍出征無功,六萬将士喋血,糧草被焚,痛失陝地……如此種種,皆因臣無能,懇請王上賜臣死罪,以謝國人!”龐涓匍匐于地,現出裸背,背上插的不是荊條,而是三根布滿鈎刺的鐵條。
“唉,”惠王長歎一聲,“伐秦未能成功,非戰之過,愛卿此言從何說起呢?”
龐涓啼泣:“王上……”
“愛卿啊,那些戰報,寡人也都看過了。愛卿不爲無能,将士不爲無功。至于失利一說,并不切實。我未成功,秦人也未取利。秦剿我數萬将士,愛卿亦剿秦人數萬;我将士雖說捐軀六萬,可斬敵總量亦不下此數;我雖失糧草,可河西一片狼煙,秦人亦損失不少;我失陝地,卻得臨晉關……兩相比較,愛卿與秦人當是戰成平手,雖說未建大功,卻也是無過呀!”惠王轉向毗人,“給龐愛卿松綁,看席!”
毗人拿去鐵條,爲龐涓松綁。
“父王,”龐涓再拜謝過,擦把淚水,改過稱呼,起身到旁邊席位上坐下,握緊拳頭,咬牙恨道,“此戰未能取功,兒臣憋屈啊!兒臣不服啊!”
“涓兒,都是哪些憋屈,你講給爲父。”
龐涓從袖中摸出一道奏呈,雙手捧上:“父王請看。”
惠王接過,瞄過幾眼,随手放下,長歎一聲:“涓兒呀,不瞞你講,不僅是你憋屈,爲父這也憋屈啊。什麽縱親?什麽盟約?寡人總算看明白了,熊商、田因齊兩條老狗讓寡人執牛耳是沒安好心,一開始就是在設套害我!”
“父王,”龐涓恨道,“這兩條老狗倒在其次,真正害我的是那趙賊!”
“哦?”惠王倒吸一口氣,“趙語?”
“正是。”龐涓看向那道奏呈,“具體細節,涓已寫在上面,請父王禦覽。”
惠王複又拿起奏呈,凝眉看完,“咚”一聲擂拳于案:“趙語欺我太甚!”
“确是如此,”龐涓恨道,“縱觀此戰,趙人發兵最遲,主将肥義不來,派個副将李義夫搪塞。攻函谷時,李義夫畏敵不前,遠不如公仲拼命。得知秦人斷我崤塞,兒臣下令撤退,李義夫主動請命,臣初時以爲他是将功補過呢,不料趙軍過關,并無搏殺,三軍毫發無損不說,且寫來急報,說崤塞沒有秦人。兒臣聽信此人所言,放松戒備,引軍班師,豈料秦人伏兵齊出,損失慘重。兒臣痛定思痛,亦出奇兵包抄秦軍,原想活擒司馬錯解恨,不想被他走脫了!父王,趙人這般落井下石,是可忍,孰不可忍?”
許是過于震怒,惠王呼吸急喘幾下,氣道噎住,憋得臉色紫漲。毗人過來,在他背上接連捶拍幾下。惠王緩過氣,深呼吸兩口,穩住心神。
毗人朝龐涓使個眼色,生怕他再講下去。
龐涓起身,叩道:“父王,兒臣……”
顯然明白龐涓還有大事,惠王直看過來:“涓兒,講下去。”
“我……父王……就這些了,兒臣……”龐涓深叩于地,一臉哀傷。
“涓兒,講吧,還有何報?”
“父王,”龐涓号啕大哭,“安國君他……”
“卬兒?卬兒怎麽了?”惠王急問。
“安國君他……爲國捐……捐軀了……”龐涓以頭搶地,砸得咚咚直響。
除去龐涓的額頭砸地聲和悲泣聲之外,殿内再無其他聲音。
不知過有多久,龐涓止住哭泣,哽咽:“父王,敗軍之将龐涓鬥膽爲安國君……請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