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有說了,”屈将子收回目光,望着飛刀鄒,緩緩接道,“那墨者侃侃應道:‘據在下所聞,勇有五等。赴榛棘,析兕(sì)豹,搏熊罴(pí),此獵人之勇也。赴深泉,斬蛟龍,搏鼋(yuán)鼍(tuó),此漁人之勇也。登高陟危,鹄立四顧而顔色不變,此陶人之勇也。剽必刺,視必殺,此刑人之勇也。還有一勇,昔日曾見于魯人。齊桓公發兵征魯,欲以魯地爲南境,魯公憂之,三日不食。魯人曹刿(guì)聞訊,徑至齊營,見桓公說,臣聞,君辱臣死,今臣之君受辱,臣有死而已。臣請退師,不退,臣請刎頸,以血濺君矣!言訖,曹刿拔劍就頸,瞪視桓公。桓公驚懼,管仲适時進谏,齊魯盟誓睦鄰,各自退兵。曹刿本爲匹夫徒步之士,布衣柔履之人,一怒而卻萬乘之師,存千乘之國,此勇浩氣長存,可稱君子之勇也。此五等勇,敢問公子何好?’”
“師尊,您如何說?”
“師尊哪兒再有說呀,當即解下長劍,摘掉危冠,撲通拜倒,請他收爲弟子。”
“那人肯收否?”
“呵呵呵,”屈将子笑了,“若是不收,就沒有你現在的師尊喽!”
“那位墨者定是胡非子尊者了?”
“是呀。胡非子師尊不僅涵養豐厚,一身武功更是了不得喲!”
飛刀鄒再拜:“弟子曉得什麽叫大愛了。”
“鄒生,”屈将子語氣鄭重,“師尊此來,是曉谕你兩樁大事,其一是,随巢巨子走了,随巢巨子先一步與墨翟巨子會面去了。”
飛刀鄒驚呆。
“其二是,”屈将子盯住他,目光更爲凝重,“随巢巨子将行之際,有話托給你!”
“托……托給我?”飛刀鄒震撼了,“師尊是說,巨子他……曉得我?”
“巨子曉得每一個墨者!”屈将子看向天空,似乎随巢子就在那兒。
“可我……還從未見過随巢巨子呢!”飛刀鄒哽咽起來,伏地叩首。
“記住巨子的托付就可以了。”屈将子道。
“先巨子他……托什麽給弟子了?”飛刀鄒緊盯屈将子。
屈将子一字一頓:“守護蘇子,助其成就縱親大業!”
“先巨子英靈在上,”飛刀鄒叩首,向天誓曰,“墨者鄒生謹記您的教誨,謹聽您的叮囑,守護蘇子,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告訴蘇子,”屈将子盯住飛刀鄒,“現在不是卿卿我我的時候,他要盡快離開此地!”
“出什麽事了?”
“齊妃死于非命,齊王震怒,旨令田忌伐燕,燕王得報,必使子之回救。合縱三軍皆集崤塞,龐涓全力伐秦,箭在弦上,齊燕起争,縱親危矣!”
“弟子這就去!”
“還有,”屈将子憂心忡忡,“做大事者,不可沉溺于小愛。蘇子與燕國太後的事,更是大意不得。蘇子公然住在燕國太後的離宮,是大忌。萬一事洩,于蘇子是滅頂之災!”
“太後是極小心之人,安排得極是隐秘,别人不可能知道!”飛刀鄒應道。
“蟲子飛過都有影子,何況是蘇子這麽大個人?”
“可……師尊,太後與蘇子是真心的。遠在太後出嫁之前,他們就已經相愛了,沒有燕國夫人,就沒有蘇子的大業。就弟子所知,世上女子,蘇子誰也不愛,連他明媒正娶的夫人也沒有碰過。蘇子與太後……點點滴滴,弟子全都看在眼裏!”
“曉得了。”屈将子思忖有頃,低聲吩咐,“告訴蘇子早日離開武陽,以免夜長夢多。至于今後,師尊另行安排!”
翌日晨起,早膳時分,春梅端上早點和奶茶,侍立于側。
蘇秦瞄她一眼,别有用意地笑笑:“梅姑娘,鄒兄何在?”
聽出話音,春梅面色潮紅,低頭輕道:“奴婢不知。”
“姑娘這就去尋他,請他一道進膳。”
春梅應一聲,急急出去。
看着她的背影,蘇秦回頭看向姬雪:“我要做件好事,這想征求雪兒之見。”
姬雪笑道:“夫君欲做之事,隻管去做就是。”
“這樁好事兒與雪兒相關。”
“哦?”姬雪看過來。
“雪兒自稱是梅姑娘的真身,我想爲她保個媒,若是真身不同意,這份心豈不是白操了?”
姬雪笑了:“誰呀?”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是說……鄒兄?”
“呵呵呵,你相中沒?”
“這……”姬雪稍稍遲疑,“我得問問梅兒,看她肯否。”
“呵呵呵,你呀,”蘇秦搖頭,“是既不知你的蘇秦,也不知你的替身。實話說吧,人家二人你恩我愛,早就對上眼了,你一絲不知,在這裏棒打鴛鴦呢。”
“啊?”姬雪驚駭。
然而,當蘇秦捅破這層紙時,飛刀鄒卻遲遲不肯表态。
“鄒兄,”蘇秦候有一時,急了,“梅姑娘這人不錯,是難得的奇女子,對你更是一片深情,莫要辜負人家才是。”
飛刀鄒咬一會兒牙,拿出香囊,雙手呈給蘇秦:“煩請主公轉告梅姑娘,在下對不起她,也煩請主公将此寶物歸還于她。”
蘇秦愕然:“鄒兄?”
“主公,”飛刀鄒聲音沉定,“在下四處漂泊,居無定所,逞強好勇,履險涉危,身家性命尚且難保,怎能與她兩相厮守、卿卿我我呢?”
“鄒兄,”蘇秦知道他在說什麽,顫聲,“是在下拖累你了!”
“主公呀,”飛刀鄒跪地涕泣,“在下本爲街頭無名浪子,蒙主公不棄,提攜在下從事天下大業,于願足矣。不是在下不愛梅姑娘,實乃在下心小力微,守護主公已是不足,何能再添挂牽,更讓姑娘擔驚受怕呢?”
飛刀鄒這番表白既出蘇秦意料,也令他黯然神傷。是的,天下亂流奔湧,情勢危急,函谷關前行将血流成河,而他卻遠離旋渦中心,窩于此處纏綿兒女私情。這且不說,一如鄒兄所言,他既不能給姬雪以名分,也不能常侍左右,對她一絲無助不說,反倒讓她挂心擔憂。唉,這個道理連身邊侍從也明白如許,他蘇秦卻……
“鄒兄,”蘇秦緩緩擡頭,“謝謝你了。在下一定記住你今日所言。”收起香囊,“公主身邊不能沒有梅姑娘,這個香囊在下替你歸還于她。你籌備一下,函谷那兒刻不容緩了,我們今晚就走。”
“謹聽主公!”
這日晚間,當蘇秦歸還香囊時,春梅如九雷轟頂,面色慘白,好半天方才回過神來,顫抖着雙手接過香囊,勉強擠出慘淡一笑:“大人,公主,辰光不早了,奴婢告退。”
聽到門外傳來輕輕的啜泣聲,蘇秦、姬雪各出一歎。
“雪兒,”蘇秦凝視姬雪,“我要走了!”
“啊?”姬雪驚叫一聲,良久,“何時?”
“就今晚!子夜!”
“天哪!”姬雪撲進蘇秦懷裏,将他緊緊抱住,生怕他這就飛走。
二人情意綿綿,恩愛暢叙,俟子時更起,依依分離。
爲防意外,蘇秦未走正門,由飛刀鄒将懸梯挂在宮牆上,逾牆而出。
在屈将子等墨者的暗中接應下,蘇秦安全返回客棧。
翌日晨起,蘇秦前往褚敏府中辭别,引領随行人員徑出南門,往投洛陽。
車過易水,蘇秦吩咐加快行程。
行不及五十裏,蘇秦正在閉目思索如何應對函谷戰事,一輛驷車如旋風般追至,一人揚手高叫:“蘇大人,蘇大人,請等一等!”
飛刀鄒目詢,蘇秦吩咐停車。
來車趕至,是薊宮的幾個皂衣。
爲首皂衣出示令牌,朗聲宣道:“蘇相國聽旨,大王口谕,恭請相國大人即刻回宮議事!”
蘇秦問道:“宮中可有大事?”
“回禀大人,”那皂衣朗聲應道,“秦國公主前日歸門,大王新禧,說是擇日即行立後大典。”
蘇秦皺下眉頭:“大王召見在下,可爲此事?”
“非爲此事,”那皂衣搖頭道,“是齊師伐我,奪我饒安十邑!”
蘇秦耳中一陣嗡響,心裏一片空白,好一陣子才回過神來,思索起眼前局勢。一邊是函谷道劍拔弩張,一邊是齊、燕交惡,而他蘇秦隻有一個,無法分身。
孰輕孰重,何去何從,蘇秦須當機立斷。
函谷伐秦的決斷人物不僅在龐涓,更在魏王。實踐證明,魏王的頭腦一旦熱漲,就會失去判斷。眼下,這對君臣完全被合縱形成的壓倒性優勢及行将到來的可能勝利沖迷心智,再也看不到潛在風險了。魏國臣民,甚至普通兵士,也多被複仇的火焰灼燒,擊敗暴秦、收複河西已成群體熱望。此時此刻,即使趕到函谷,他也實無把握說服他們。再說,戰場本無定數。兩軍尚未交戰,一切皆是未知,自己爲何一定要說縱軍必敗呢?
盡管可能性不大,但凡事皆有萬一。萬一縱軍戰勝,秦人失敗,于合縱大業而言,雖說不是好事,卻也未必就是壞事,至少可以避免秦人以嚴刑苛法一統天下這個惡果。
然而,齊、燕交惡卻完全不同。
使縱親國結成一塊的是暴秦,而在六個縱親國中,三晉與楚皆與秦人交接,利害攸關,隻有燕、齊與秦遠隔萬水千山。如果以秦爲敵,三晉與楚可爲前鋒,燕、齊則爲後盾,是縱親的大後方。前方尚未交戰,後方卻先火并,無論如何都是親者痛、仇者快的大事,有傷縱親元氣不說,更爲縱親内部的未來沖突開啓惡劣範例。
想至此處,蘇秦主意打定,轉對候他指令的飛刀鄒道:“回薊城!”
薊宮送老迎新,四處張揚的喜氣幾乎于一夜之間完全壓倒此前的國喪氛圍。宮人無不披紅挂彩,笑逐顔開。
隻有易王笑不出來。
姬雪搬走後,易王将甘棠宮稍加改造,增添一些秦地風格,更名爲玉棠宮,作爲新主寝宮。
新主即秦惠文公長女玉公主,年不足十五,尚未及笄,照理說仍在撒嬌年紀,與紫雲公主一樣是作爲國之利器遠嫁燕國的。一路颠簸未及恢複,就又洞房承歡,玉公主嬌體不支,再加上水土不服,思鄉心切,一肚皮的不樂意無處傾訴,時不時以淚洗面。易王正爲國事鬧心,這又聽她啼泣,愈加心煩。欲責她,心猶不忍,欲哄她,實違心情。
易王正自郁悶,紀九兒從武陽返回,奏報褚敏已經奉旨将兵,部署二線防禦,子之也引軍趕回,前鋒過衛至趙,将至武城,估計三日内可赴河間,與齊對壘。
易王總算噓出一口長氣,幽幽問道:“蘇秦呢?”
“在呢。”紀九兒陰陰一笑,趨前如此這般低語一陣。
盡管心裏早有底數,但經紀九兒砸實,易王仍是妒火中燒,咬牙道:“難怪那賤人不肯侍奉寡人,還要搬往武陽去住,這裏面真有貓膩呢!可歎先公精明一世,終了卻遭奸人暗算!”
“敢問大王,如何處置這對奸夫淫婦?”
易王白他一眼:“那厮到否?”
“到了,在宮外候旨呢。”
“傳他進來!”話一出口,易王就又擺手,換過臉色,語氣改了,“有請蘇相國!”
紀九兒心領神會,沒再像往常一樣朝外唱宣,而是蹽起小碎步疾出宮門,對蘇秦拱手揖道:“大王有旨,請蘇相國觐見!”
蘇秦跟從紀九兒趨進,在殿下叩見。
易王走下台來,親手扶起他,攜至席位,按坐下來,歎道:“唉,愛卿剛一離開,這就召你回來,害你來回奔波,寡人委實過意不去。”
“大王多慮了。臣之賤軀能爲大王奔波,已是大幸。”
“愛卿可知,寡人爲何急召愛卿?”
“請大王詳示。”
“愛卿請看這個。”易王從袖中摸出一份戰報,紀九兒接過,呈給蘇秦。
蘇秦看過,置于幾案一角,回視易王。
“先君聽信愛卿之言,于列國倡導合縱。縱是合了,可我燕國得到什麽?”易王苦笑一聲,攤手做無奈狀,“縱約墨迹未幹,先君屍骨未寒,他……他田因齊卻無視道義,趁我國喪,縱兵襲我,擾我人民,搶我财物,奪我城邑……”
“大王……”見易王隻道他人不是,卻無一句自省之言,蘇秦忍不住插言道。
“愛卿請講。”
“唉,”面對如此人君,蘇秦什麽話也不想多說,長歎一聲,直趨主題,“大王急召臣來,可否爲此十城?”
“是是是!”易王連連點頭,“愛卿至燕,是先君助愛卿至趙約縱,揚名于天下。燕國因愛卿倡縱,天下因縱親聚盟。田因齊既結縱約,就當謹守誓詞,彼此睦鄰。孰料此人恃強淩弱,背信毀約,趁我國喪行不義之事,舉兵取我城池,寡人恥之,不屑與他理論。燕國因愛卿之故爲天下笑,愛卿可否爲燕使齊,讨還公道呢?”
蘇秦起身,拱手:“臣這就奉旨使齊,爲大王取回十城!”
易王順水推舟,拱手回禮:“情勢緊迫,寡人也就不留你了。”
易王禮送蘇秦出宮,在宮門外面頓住步子,握住蘇秦之手,嘴角現出一絲詭笑:“還有一事,寡人也欲拜托愛卿。愛卿如果過路武陽,煩請順道探望、撫慰太後。太後習慣于薊城熱鬧,隻怕在那兒獨守空闱,寂寞得緊呢。”
乍聽此言,蘇秦心底一陣驚顫,思忖半晌,方才想出應辭:“大王所言甚是。隻是臣此番使齊,不經武陽。煩請大王另派使臣撫慰。”
“呵呵呵呵,這可不成。”易王揪住不放,執意把話說死,“太後記挂,隻在愛卿一人,若是換作他人,惹惱太後,由不得又要斥責寡人呢!”
蘇秦心頭幹辣,卻又不能申辯,隻好拱手作别:“大王留步,臣告退。”
“勞煩愛卿了。”
從燕宮出來,蘇秦隻覺得後心陣陣發涼。易王把話說到這份兒上,顯然已經知悉他與姬雪的私情。唉,隻怪自己一時粗心,不曾料想易王會在離宮安插眼線。所幸飛刀鄒提醒及時,緊急收場,否則,後果真就不堪設想了!
回到府上,蘇秦迅即寫封密函,吩咐飛刀鄒密呈太後,讓她有所應對。飛刀鄒将信交付木華,自與木實保護蘇秦前往齊都。
一行人晝夜兼程,不幾日來到河水北岸,遙遙望到人喊馬嘶,一片連營。
蘇秦使人問訊,方知是由函谷撤回的三萬燕軍。蘇秦大喜過望,急趕過去,直驅中軍大帳,意外見到了失蹤多日的公子哙。
是夜,三人圍爐夜話,議起眼前局勢,侃至天亮。
翌日晨起,蘇秦一行趕至渡口,見天氣陡寒,河水全面封凍。
子之鑿開冰層,試探一下厚度,憂道:“此冰再厚一寸,齊人就可溜冰過河了。齊軍勢大,我恐難以禦敵矣!”
“将軍不必憂心。”蘇秦應道,“即使此河凍實,我料齊人也不會過河。”
子之怔道:“此話何解?”
蘇秦笑道:“将軍靜候便是。”又轉對公子哙,“在下此去向你外公讨要城池,想帶公子同往,公子可有興緻?”
“姬哙謹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