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我五十萬大軍。”昭陽不假思索,脫口将數字誇大十萬。
“莫說是五十萬,縱使再加五十萬,大人也未必如願。”
“你……”昭陽呼吸加重,将端起的茶杯重重砸在幾上,茶水四濺,“且說因由!”
“六國六軍。”陳轸一字一頓。
昭陽心裏一震,直盯陳轸。
陳轸緩緩解釋:“有齊人制瘋舊事,大人可曾聽聞?”
“未曾聽聞。”
“據《齊諧》所載,桓公廣施仁政,在臨淄設置瘋人院,收聚天下瘋者供養之。一日,桓公巡察瘋人院,見院中淨是瘋漢,東一個,西一個,或散步,或自語,或繪畫,或寫字,或蹦跳,或奔走,或唱歌,或呼号,或凝視,或傻笑,秩序井然,幾乎看不到守護之人。桓公大奇,問瘋人院長吏:‘此院關押多少瘋人?’長吏應道:‘有瘋漢一千二百名。’桓公驚問:‘那……吏員幾何?’長吏回道:‘一十二人。’桓公憂心地問:‘若是衆瘋人擰成一股繩兒,爾等如何是好?’長吏笑答:‘君上有所不知,如果他們能夠擰成一股繩兒,就不必住進瘋人院了。’”
“你是說……”昭陽這也聽出話音了,“我縱軍是六國六軍,六将六心?”
“大人,”陳轸傾身,拱手,“在下敢問,縱親六君真能抛棄前嫌、合力伐秦嗎?六軍諸将真能放棄己見,聽龐涓乾綱獨斷嗎?”略略一頓,代昭陽作答,“話說白了,在下以爲,以秦人眼下之力,無論是魏人還是楚人,若是單打獨鬥,哪一家上門,秦人都無勝算。唯獨六軍聯盟,秦人是赢定了。”頓住話頭,兩眼直盯昭陽。
陳轸之言字字如錘,敲在昭陽心頭。
是的,六軍不和,确爲事實。縱軍表面勢大,實則一盤散沙。戰局未開,齊、燕先自交惡,燕軍撤走,齊軍思歸,六勢實已去二。即使韓、趙,也未必與魏齊心。龐涓恃強,調兵遣将、部署防地既不解釋因由,也不征詢列國主将,莫說自己,即使韓、趙主将也有不滿,尤其是李義夫,一直未把龐涓放在眼裏,隻是礙于趙是縱親發起國,這才委曲求全。顯然,此番伐秦,自己過于樂觀了。函谷道易守難攻,秦人本就好戰,這又被逼入死路,必恃險以守。雲車雖利,實戰卻未曾用過,結果究竟如何,目前尚難預料。如果戰局僵持,縱軍久攻不克,内必生隙。而于他昭陽而言,莫說是戰敗,即使雙方言和,楚軍未傷一卒,也會落個遠師無功,灰溜溜地班師回朝。那時,他堂堂昭氏,豈不要看屈氏臉色?
昭陽不敢再想下去,擡頭看向陳轸:“上卿既來,想必已有良謀。昭某願聞。”
陳轸抱拳:“罪人身賤言輕,不敢獻謀。不過,大人以德報怨,屢屢施恩于罪人,罪人雖無結草之力,卻也願送大人四字以報。”
“是何四字?”
“坐以觀變。”
“坐以觀變?”昭陽喃喃重複一下,閉目思忖,越忖越出味道,便堆起笑臉朝陳轸拱手,“嗯,這四個字好,在下收下了。”略略一頓,“方才上卿提及秦公有意送給在下一份苦勞,願聞其詳。”
“如果魏人破關入秦,一切皆是空談。如果魏人破關不成,大人又能坐視中立,秦公承諾,定當奉送商於谷地六百裏,與大楚盟誓睦鄰!”
“此言當真?”
“秦公親口所言,轸不敢有半句诳語。”
“果真如此,倒也不是不可行。”昭陽微微點頭,“不過,此事重大,還容在下斟酌。上卿近日可有旁務?”
“暫無旁務。”
“在下閑悶,有意與上卿切磋棋藝,還望賜教。”
“恭敬不如從命。”
河水自朝歌東南宿胥口分流,一流沿衛境入齊,在齊燕邊界入海。另一流直入齊境,在扶柳之下再次分流入海。這三道河水之間的土地,統稱爲河間地。
河間地又分上下兩大塊,上塊方圓百餘裏,爲齊趙共有,下塊入海處方圓百餘裏,爲燕所獨有。河間地夏秋雖有泛濫,卻是肥沃,沼澤縱橫,林木繁榮,鳥獸蟲魚、奇珍異寶數不勝數,堪爲獵遊勝地、奇珍之鄉,齊人早已垂涎,隻缺借口并吞。
借口如今來了。
威王得到愛女求救血書之後,即以燕國太子謀逆篡位、多行不義、濫殺無辜爲名,使田忌爲将,舉兵五萬興師伐罪。
田忌用兵詭秘,不從正面渡河,而從河水上遊,借由趙境,如潮水般席卷河間,燕人猝不及防,不及七日,河間十邑悉數失守。田忌似不罷休,命令軍士搜集舟船,顯然意在北渡河水,擴大戰果。更有内線報說,齊王已經旨令征秦縱軍回撤,加發大軍八萬,禦駕親征,兵臨薊都,誓爲女兒讨還公道。
軍情緊急,宴爾新婚的易王再也顧不上如花嬌妻,連夜召集太師、太傅、薊城令、禦史大夫等親信重臣,商議對策。
衆臣畢至,卻無人開口。
易王震幾怒道:“你……你們……怎就不說話了?平日裏叽叽喳喳,全是你們的聲音,這陣兒全都啞巴了?國難當頭,寡人這要指靠你們,你們卻……難道真要寡人向他田因齊俯首稱臣不成?”
“我王息怒,”老太師趨前一步,緩緩應道,“老臣以爲,眼前危勢,不是不可解。”
“愛卿快講!”
“兵來将擋。老臣以爲,大王可布三道防線抗禦齊人。一是诏令子之将兵,沿河水設防,一線禦敵。二是诏令褚敏統兵,堅守武陽、方城諸邑,二線禦敵。三是大王親自将兵,調臨近各邑之兵于薊城,與齊人決死。”
“嗯,”易王點頭應道,“寡人準奏!”
“還有,”老太師侃侃說道,“先君聽信蘇秦之言,首倡縱親。六國盟誓,墨迹未幹,齊人卻公然背盟,引兵伐我,這叫什麽縱親?六國合縱,旨在伐秦,蘇相國既是縱親發起者,又是六國共相,結果秦人尚未伐成,自家人倒是先打起來。此等怪事,大王何不召他問個明白,沒準兒能得退敵良策呢!”
“太師說得是,六國縱親是他倡導的,大王何不召他回來,看他有何話說?”衆臣來勁了,無不附和。
易王這也想到蘇秦,松出一口長氣,轉對紀九兒:“你速去武陽,傳旨褚敏,讓他統領武陽、方城十二邑兵馬,共禦齊寇,同時恭請蘇相國,要他速回薊宮議事!”
一連數日,蘇秦沉醉在姬雪的溫柔鄉裏,不問日出日落。
第五日入夜,侍寝的不是姬雪,而是春梅。
春梅穿着睡衣,默默地站在榻邊,低着頭,一臉潮紅,如同一個認錯的孩子。
“梅兒,時辰不早了,該歇息了!”斜躺在榻上、半裹在錦被裏的蘇秦柔聲說道。
春梅如蚊子般嗡出一聲“嗯”字,一口吹滅了油燈,窸窸窣窣地寬衣解帶。
“春梅,你……這是做啥?”蘇秦聽出聲音不對,不禁一驚。
“蘇大人,”春梅停手,在榻邊緩緩跪下,小聲禀道,“奉公主之命,今宵由奴婢賤身侍奉大人,望大人莫棄!”
“這……這如何能成?”蘇秦打個驚戰,伸手摸到榻邊的火石火繩,打着火,點亮油燈,“快,快起來,穿上外套!”
春梅跪地不起,泣道:“大人莫非嫌棄奴婢嗎?”
“這這這……這說哪兒話?”蘇秦一把将她扯起,拿過外套替她穿上,“快……快叫公主進來,我有話問她!”
春梅遲疑一下,反身出門。
不待春梅去叫,姬雪已經推門進來。
蘇秦迎前幾步,一把攬住姬雪,劈頭責道:“雪兒,你……昏頭了呀,此等糊塗!”
“蘇子,難道你看不上梅兒?”姬雪柔聲應道,“梅兒雖爲奴婢,可臣妾早以姐妹視之。梅兒聰慧、機敏、忠誠,你也瞧見了,前後不過十年,她的瑟鼓得多好,已經不弱于妾身了。這且不說,她還做得一手好女紅……”
“雪兒,你……不必說了。在這世上,除雪兒之外,即使仙女下凡,蘇秦心也不動!”
“蘇子,”姬雪緊緊摟住蘇秦,小聲啜泣,“這……不公平。”
“此話從何說起?”
“蘇子,你能爲臣妾守身如玉,臣妾……卻未能給你一個囫囵身子,心裏難受。梅兒雖非臣妾,卻是處子,更與臣妾心意合一,可爲妾之替身,還望蘇子不棄。”
“雪兒,你……”蘇秦輕輕撫摸她的秀發,“真的覺得處子重要嗎?”
“據臣妾所知,大凡男人都在乎。”
“天下處子數以萬計,雪兒隻有一個。天下男子數以萬計,蘇秦也隻一個。雪兒,你要記住:于蘇秦而言,處子不處子不重要,重要的隻有你—我的雪兒。”
“蘇子……”姬雪呢喃一聲,淚眼模糊。
“雪兒,你聽好,”蘇秦緩緩跪下,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天地日月明鑒,蘇秦此生隻愛一個女人,隻忠誠于一個女人,她就是雪兒!”
“蘇子……”姬雪嘤咛一聲,撲進蘇秦懷裏,踏實地倚靠在他的寬大胸膛上。
看到春梅穿上睡衣一步一步地走進太後卧室,飛刀鄒的心就如被針紮進一般。
他知道等在那個大屋裏的是什麽人,也知道春梅進去是幹什麽,因爲太後在吩咐春梅時,他聽了個一清二楚。
他不是有意偷聽。蘇秦與太後夜夜歡聚,爲防不測,他與春梅就和衣守在寝宮外的偏殿裏。
長夜漫漫。宮内兩情相悅,宮外四目相對,二人的感情與日升溫。
這日晚間,他下定決心,匆匆趕回驿館,打開随身行囊,從中取出一件寶貝。是一把看起來極其普通的飛刀,由渾鐵鑄成,隻在柄上鑲了一點兒銅。此物雖不貴重,但對飛刀鄒來說,卻是無價之寶,因爲它是師父屈将子第一次見他時的恩賜。他珍之藏之,情勢再危急也舍不得動用。
此時,他決定聽從主公之言,将其贈給春梅,這個世界上真正愛他、心中有他的女人。
飛刀鄒袖上飛刀,心情激動地趕到離宮,卻意外聽到太後如此這般地交代春梅。
接着,他看到春梅身穿睡袍,一步一挪地走進寝宮。
當太後寝宮裏的燈一盞接一盞地熄滅時,飛刀鄒就站在不遠處的陰影裏。
飛刀鄒的腿僵了,血凝了,心不跳了。
也幾乎是在刹那間,飛刀鄒醒過神來,扭頭疾步走去。
飛刀鄒如飛一般走出離宮,走到曠野深處的林子裏。
幾束月光射透稀疏的林子,照在他的臉上。
飛刀鄒在一片草坪上緩緩坐下,漠然摸出春梅的香囊,掏出他打算回贈她的飛刀,将兩物并排擺着,兀自感傷。
就在此時,林子裏傳出異響。
有人在跟蹤他!
飛刀鄒怔了,幾乎是本能地從身上掏出一柄飛刀,冷冷喝道:“何人?出來!”
那人卻不現身,隻在左前方一簇灌木叢後弄出“沙沙”的響聲。
飛刀鄒正沒好氣,照聲響處“嗖”地飛出一刀。
飛刀鄒飛出的是索命刀,要見血的。
然而,樹叢裏并未傳出預期的倒地聲或慘叫聲,且“沙沙”的聲響依舊。
飛刀鄒驚異,照樹叢連飛數刀,刀刀索命。
那人非但沒有倒下,反倒朗笑出聲,從旁緩步轉出,樂呵呵地直走過來,兩手平伸。
借着依稀的月光,飛刀鄒注意到,他飛出去的小刀全被他夾在幾個指縫裏。
飛刀鄒瞠目結舌,動彈不得。
那人頭戴鬥笠,褐衣短襟,一直走到近前,方才順手一送,将手中飛刀擲在飛刀鄒前面:“呵呵呵,你小子,差點兒奪走我的老命矣!”
飛刀鄒撲身跪地,悲喜交集,泣道:“師尊……”
來人正是屈将子。
安葬好随巢巨子,屈将子随即離開堯山,先至洛陽去找蘇秦,後追至薊城,後又一路追蹤至此。
“師尊,您……幾時到的?”
“師尊一直在你身邊。”屈将子屈腿坐下,目光落在地上的香囊與飛刀上,伸手拿起香囊,嗅了嗅,“好香哪,哪位女子送你的?”
“梅姑娘。”
“是燕國太後的那個随身侍女嗎?”
“正是。”
顯然,屈将子早把一切查實了。
屈将子放下香囊,看一會兒并列的兩件寶物,轉向飛刀鄒:“你這樣擺放,可以見出你的用心。看來,你并未遂心。遇到麻煩了嗎?”
“沒……沒有。”
“呵呵呵,在師父面前,還不敢承認?你親眼看着梅姑娘進寝宮侍奉蘇子,心裏想不開,是不?”
“師……師尊……”
“你從蘇子幾年了?”
“三年多。”
“看來,你是情迷心竅了。三年多,當是一千多天,你天天跟從蘇子,連蘇子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都不知道呢!”
一語點醒夢中人。
飛刀鄒一心沉溺于情傷中,這辰光好似被當頭澆了一盆清涼水。
“我再問你,你愛梅姑娘嗎?”
“愛!”
“愛她什麽?”
飛刀鄒低下頭去。是的,愛她什麽,他還真沒想過。
“你知道什麽叫愛嗎?”
“弟……弟子不知。”
“愛有兩種,一是大愛,二是小愛。男女之愛,可稱小愛。小愛又分四種,因患難而愛,因想象而愛,因相知而愛,因容貌而愛。你盤算一下,你對梅姑娘的愛屬于哪一種?”
飛刀鄒聽傻了,悶頭思索一時,猛然擡頭:“師尊,弟子敢問大愛?”
屈将子沒有回答,而是遙望夜空,久久凝視高懸在樹梢上的玉兔,反問:“你知道什麽叫勇嗎?”
“勇即不畏死!”
屈将子依舊望着夜空,半是自語,半是回答:“是呀,勇即不畏死。三十年前,師尊也是這麽回答的。”
“師尊?”
“那時,師父像你這個年紀,青春氣盛,武藝超群,勇冠天下。有一天,師父聽聞有位墨者在街頭宣揚非攻,甚是不服,乃長劍危冠,趕過去沖他理論:‘晚生屈将好勇,聞先生非鬥,特請賜教!’那墨者掃師父一眼,緩緩問道:‘公子既好勇,可知勇否?’師父朗聲應道:‘勇即不畏死!’那墨者連連搖頭,師父氣惱,拔劍指其首曰:‘有說則可,無說則死!’”
飛刀鄒急問:“師父,那墨者可有說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