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這股肅殺的寒意相反,縱親軍士氣高漲,尤其是連綿不絕的魏軍營帳内,殺氣騰騰。各營在演練時發出的沖殺聲、金戈搏擊聲遙相呼應,時斷時續。
中軍帥帳外氣氛森嚴,甲盔戟士分立兩側。
帳内,兩個參将及幾個軍尉肅然侍立,目不旁視。主帥龐涓端坐于一張巨大的帥案後面,兩眼迷離,兩耳豎起,神情專注,顯然在傾聽什麽,右手指節時不時地敲在前面的帥案上。
遠處傳來車馬聲。
馬蹄聲止,魏軍副将張猛跳下戰車,匆匆走進帳中,正欲禀報,見龐涓那般陶醉,忙又止住,輕手輕腳地小步趨進,在帥案前數步處站定。
龐涓卻似沒有察覺,仍在專注傾聽。
張猛豎起耳朵,但周圍聲音嘈雜,有口令聲,有馬嘶聲,有腳步聲,有金戈聲,有鳥叫聲,還有風裹旌旗的嘩啦聲,他實在辨不出主帥在聽什麽,且聽得如此起勁。
又候一時,見龐涓仍舊沉醉于那聲音裏,張猛輕咳一聲,小聲禀道:“主帥……”
“噓,”龐涓擺手,“你聽!”手指再次合節拍地敲打帥案。
跟着他的節拍,張猛漸漸聽到一個缥缈的聲音。聲音來自很遠的營盤,盡管雄渾,但終歸敵不過附近的噪音,若不細聽,真就埋沒了。
是金石鼓樂聲和兵士們的歌聲。顯然,有兩支隊伍在輪流唱着同一首歌,像在比賽。歌曰:“渡河梁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
張猛笑了:“主帥是在聽歌?”
“呵呵呵,”龐涓回過神來,“王上與楚、齊、韓三王在虎牢關上合唱的就是它。這陣兒聽唱,韻味十足啊!”
張猛遲疑一下:“主帥莫不是讓各營各寨皆唱此歌,激勵士氣吧?”
“哈哈哈,真還讓你說準了!”龐涓大笑幾聲,轉頭吩咐侍立一側的參将,“傳我帥令,從即日起,縱軍各營皆唱此歌,半月之後比賽,哪個營寨唱得好,唱得響,本帥就封哪個營寨爲破敵先鋒!”
參将應命而出。
張猛吃一大驚:“主帥,這……”
張猛想說的是,以唱歌是否響亮來挑選破敵先鋒,這也未免太荒誕無稽了,但終究未說出口。
“呵呵呵,不說這個吧。”龐涓換過語氣,指着前側席位,“張将軍,請坐。觀你氣色,像是有急事,這就說來。”
見他轉換話題,張猛隻好抱拳禀道:“末将是來請戰的,将士們等不及了!”
“别是你張将軍等不及了吧?”龐涓反問。
“這……”張猛被他道破,嗫嚅道,“主帥,時不我待了!縱軍數十萬待命已有月餘,再不決戰,影響士氣不說,隻怕……”
“怕什麽?”
“别的不說,單是糧草就是大忌。大軍擠在這崤塞裏,又是冬季,崤塞隻此一條道,我們既行軍又運糧,越急越是不濟。再說,這天氣……”
“來來來,”龐涓的表情興奮起來,揚手道,“你就說說這天氣!”
“大雪節已過,冬至将臨,行将入九。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萬一天寒地凍,大雪封道,莫說是攻打函谷關……”張猛不想再說下去。
龐涓卻是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爆出一聲長笑。
張猛讓他笑愣了,呆望他。
龐涓止住長笑,朗聲問道:“張将軍熟知此地,在下甚想知道,此地何時才能如你所說的天寒地凍、大雪封道?”
“說不準呢。交九後,隻要西北風連刮兩天,整個山川就會凍住。”
“呵呵呵,”龐涓笑得合不攏口,連連點頭,“說得是,天有不測之風雲哪!”轉對帳外,“來人!”
一軍尉應聲而入。
“備上兩隻木桶,盛滿水置于帳外,俟其結冰,晨昏各查看一次,記下冰層厚度,随時報我!”
那軍尉答應一聲,轉身去了。
張猛一臉疑惑地望着龐涓。
“張将軍,”龐涓笑道,“你還有何事?”
“末将……末将想……”
“你想知道究竟是哪一日伐秦吧?好,請随我來。”龐涓扯張猛走出帳外,見那軍尉正在朝兩隻木桶注水,指着它們,“就在它們被完全凍實那日。”
燕軍大帳裏,燕将子之端坐于案前,盯住案上的調兵虎符。虎符一側擺着燕宮新主的诏書,說齊人欲襲燕,要他即刻撤兵,回防河間。
文公薨天,殿下登基,南面稱孤,迎娶秦婦,齊燕交惡,诏命回防……六國會盟後,前後不足兩月,燕宮即鬧出接二連三的驚天變局,任他有多少智謀也難以籌算。合縱是文公一力主張的未來大政,新主不顧縱親誓約,如此行事,更讓他進退維谷。不退,王命難違。退,如何向縱親國交代?燕國今後又将何以取信于天下?
子之正自爲難,公子哙逃至,一邊啼泣,一邊将宮中之事細述一遍,包括母親如何向齊求助,如何被父王賜死及太後如何請殉等,隻将父王毒殺先君一事刻意隐瞞。
子之忖思良久,沉聲問道:“賢侄,你我相交多年,算是知音了。末将有話求問賢侄,望賢侄據實以告。”
“将軍請講。”
“末将說句大逆之言,是與不是,賢侄姑妄聽之。末将觀察殿下多年,知他胸襟褊狹,既不能謀遠,亦不善明斷,品行德望不及先君萬一。若是不出末将所料,燕宮由他執掌,必生禍亂,燕國也将大難臨頭。”
“将軍可有良謀?”
“賢侄品行可追先君。能救燕國者,非賢侄莫屬。”
公子哙大睜兩眼。
“賢侄若有救燕之心,末将願意肝腦塗地,助賢侄扶大廈于将傾。殿下執意迎娶秦婦已經觸怒縱親列國,内有太後,外有末将,更借縱親列國,尤其是你外公之力,此事必成,賢侄但請放心。”
“不可!”公子哙搖頭,“将軍大義,姬哙心領。不過,此事斷不可爲。父王已就大位,是爲燕主。我等身爲臣子,萬不可生此逆心!”
“賢侄,機不可失啊!”子之再勸。
“我意已決,将軍不必再言,”公子哙再度搖頭,“燕國本已多難,不能再亂下去。父王既已即位,也已诏告天下,我等自當鼎力輔佐,盡人臣之道。再說,将軍既爲哙之知交,亦當知哙。哙無意大位,隻要燕國平安無禍,臣民安居樂業,于願足矣!”
“唉,”子之長歎一聲,“賢侄既已意決,末将也就無話可說了。”朝外叫道,“來人,傳令三軍,連夜準備,明日淩晨拔營退兵!”
龐涓是辰時接到燕國軍報的。
龐涓匆匆掃過,遞給張猛。
張猛看畢,倒吸一口冷氣,急問傳信軍尉:“子之将軍何在?”
軍尉應道:“據探馬所報,由于軍情緊急,燕軍連夜拔營,子之将軍随大軍回撤了。”
伐秦在即,縱親首倡國之一不戰先退,且事先不作任何禀報,隻在大軍撤走後送來一封不痛不癢的軍報,無論如何都不可小觑。
張猛将軍報遞還龐涓,半是自語:“六國縱軍尚未開戰,一軍自去,于士氣不利。再說,天下既已縱親,有誰能在此時突襲燕國呢?”
龐涓略一思忖,出口道:“若是不出在下所料,襲擊燕人的必是齊人。”
“齊人?”張猛大怔。
“先君薨天,新君即位,是強敵侵襲的最佳時機。燕國北爲胡人,南爲齊、趙和中山,趙、燕首倡縱親,中山及胡人之力不足以撼動燕國,不敢妄動。足以擾燕且逼迫燕國新君撤回子之将軍的隻能是齊人。”
“六國縱親初成,盟約墨迹未幹,齊人不至于……”
“什麽縱親?”龐涓從鼻孔裏哼道,“蘇秦那呆子一廂情願之事,豈能當真?别的不說,單說這縱親列國皆發大軍讨秦,你道真爲縱親?爲的是他們自個兒!三晉與楚人,哪個不是秦人仇雠?隻有齊人和燕人與秦無礙,你看,這就來事了吧。老燕公屍骨未寒,新燕公就與秦人結親,爲的是什麽?制齊人。齊人南對強楚,西面三晉,都是硬骨頭,不好啃。隻有燕國可以欺負。平素有楚和三晉掣肘,齊人尚有顧忌。這陣子,天下目光皆集函谷,楚、秦、三晉無力他顧,子之将軍又不在朝,如此用兵良機,老齊王豈能錯失?”
張猛憂道:“牽一發而動全身。如果齊、燕真的開戰,走的就不單是燕人,齊人也必撤軍。齊人撤軍,趙人也或不安。還有楚人和韓人,這……”
“你說得是。”龐涓微微點頭,“不過,此番伐秦,在下原就不曾指靠燕、齊,隻要他們不在背後擾亂就是。楚與三晉皆爲秦仇,他們方是在下所倚。秦人屢次揚言伐韓宜陽,韓人自不待言。秦人羅織内奸,差點襲占晉陽,趙人記恨此仇,也是用心。此番會盟,虎牢關四王相會,未曾邀請趙侯,但趙侯仍舊不計此嫌,派軍三萬,使李将軍爲主将。就沖這一點,趙人當沒說的。在下放心不下的隻有楚人,尤其是昭陽那厮,雖有能耐,卻精于算計個人得失,當不得大用。此番伐秦,楚營最佳主将當是屈匄,依楚王能耐,竟然派他來了,确實令人費解。好在此人利欲熏心,在下已經送他一塊肥肉,想他不會不出力。”
“将軍所言甚是,此番伐秦,楚人利益的确最大,唾手而得商於谷地、漢中諸邑不說,我們還要白白送他陉山諸邑。那可是我們血拼出來的!”
“哼,”龐涓冷笑一聲,“即使在下白送給他,也怕他的胃口難以消化呢!”陡然想起什麽,“說起此事,張将軍,煩請你這就走一趟楚營,看看他的雲車造好沒。帶上十桶酒,慰勞一下那些工匠。要是一切如那厮所言,這些雲車當是不錯,日後必能用得上。”
“末将遵命。”
楚營大帳設在渑池西南十幾裏外的一道岡坡上,背坡臨水,位置絕佳。
昭陽興緻勃勃地引領張猛來到後山,走至一片空曠處。這是楚軍的臨時軍工坊,數十名工匠正在熱火朝天地趕制雲車。
一行數人走到一架行将完工的雲車前。那雲車足有數丈高,大小如房屋,四周包裹犀甲、銅皮,刀戈鋒镝皆傷不得。箭孔多達數十個,還有幾個可随意開合的門與平梯,一旦靠近城牆,即可放下平梯,直奪對方牆垛。
工坊令迎上。張猛詳細問過制作情況,工坊令逐一禀明,招呼衆人當場演示。雲車果是靈敏,隻需數人推動,前後左右皆可行動,靈便自如。
張猛眉開眼笑,不無贊歎地轉對昭陽道:“呵呵呵,有此妙物,函谷關何愁不破?”
“呵呵呵,”昭陽捋須笑道,“張将軍滿意即可。不瞞将軍,在下費心數年琢磨此物,專爲攻關陷壘之用。莫說函谷關僅高三丈,即使再高兩丈,也必拜伏于它的腳下。”
“将軍智謀過人,在下歎服!”張猛恭維一句,指着尚未完工的雲車,“敢問将軍,這些雲車何日可用?”
“在下全力趕制五輛,旬日之内,當可完工。請将軍禀明主帥,何日攻關,楚人請打頭陣!”
“呵呵呵,”張猛拱手應道,“将軍放心,有此妙物在,破秦頭功,無人敢與将軍争鋒!”
“謝将軍成全!”
幾輛雲車就爲楚軍争下如許面子,昭陽大是得意。
送别張猛,昭陽哼着小曲兒回到大帳,意外看到帳中候着二人。一是家宰邢才,哈腰迎候;另一是陳轸,反縛雙手,埋頭跪地。
昭陽不問即知,是陳轸跑到郢都搬來邢才了。
昭陽冷冷掃視陳轸一眼,轉對邢才:“你不在府裏守着,來這兒做什麽?”
“回禀主公,”邢才應道,“陳大人再三懇請,小人支應不過,隻得陪他來了。”
“我還以爲是誰跪在此地呢,原來是陳上卿呀,”昭陽冷冷一笑,轉向陳轸,揶揄道,“來就來了,綁縛兩手卻是爲何?”
“聽聞大人興兵伐秦,軍費短缺,在下此來,或可爲大人籌措些許軍資,以濟所需。”
“你?籌措軍資?”昭陽怔了。
“是這樣,”陳轸侃侃應道,“在楚之日,大人對在下關懷備至。大人恩德,在下無以爲報。在下并無多餘錢财,思來想去,唯有賤軀尚有所值。在下自縛至此,是想以此賤軀捐贈大人,望大人笑納,成全在下誠意。”
“哈哈哈哈,”昭陽手指陳轸,“就你這身肥肉?能值幾何?”說畢,又是幾聲長笑。
“五百金。”
“啥?”昭陽斂住笑,“你身上何處貴重,竟值五百金?”
“這個。”陳轸兩手被縛,隻好晃晃腦袋,“搖來晃去的這件東西。”
“哼!”昭陽冷笑一聲,“此物砍它還得費刀子,怎麽就值五百金了?”
“大人有所不知,”陳轸搖頭,“在下這顆腦袋,在大人這兒或不值錢,但在另一個人眼裏,至少可值五百金。”
聽出話中有音,昭陽情不自禁地走近一步:“誰?”
“龐涓!”
“哈哈哈哈,”昭陽恍然大悟,爆出長笑,“是了,是了。若是此說,此物當值五百金。聽說龐将軍先考靈前至今仍在爲它空着地方呢。”說着,走到近前,拍拍陳轸的頭皮,“說吧,陳上卿,就本公所知,你這人一向重财惜身,怎麽這辰光慷慨起來了?”
“人固有一死,陳轸能爲大人捐軀,死得其所。”
“嘿嘿,”昭陽陰笑兩聲,“這話聽起來假。不過,”牙齒咬得咯咯響,“過去的舊賬是要算算,你這兒還欠我先妣一條命呢。來人!”
帳外沖進兩個衛士,一左一右立在陳轸旁邊。
“将這厮拖出去,将雙肩之上的那個東西斬了!”
兩個衛士扭住陳轸,正要拖出,邢才輕咳一聲:“主公?”
昭陽擺手,衛士放下陳轸。
邢才走到昭陽身邊,悄語:“上卿此來,是有大事禀報主公。”
昭陽轉對衛士:“松綁。”
衛士爲陳轸松綁後,退出帳外。
昭陽在主席位上坐下,指客席朝陳轸努嘴:“陳上卿,坐!”
陳轸拱手謝過,席坐下來。
邢才斟上茶水,候立于側。
“陳上卿,又有何事禀報?”
“大人,”陳轸不慌不忙地啜口茶水,放下茶杯,拱手,“罪人此來,是奉秦公旨意,奉送大人一份功勞。”
“哼!”昭陽一震幾案,“不過三個月,我六軍鐵蹄就将踏平秦川,隻怕嬴驷那厮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如何還敢妄稱秦公?”
“呵呵呵,”陳轸輕笑數聲,“龐涓一廂情願之詞,大人竟也信了?”
“本公深信不疑。”
“看來,大人是真的不知秦人了。”陳轸微微抱拳,“且不說山河之險,即使真刀實槍比拼,鹿死誰手也難預料,何況……”
“何況什麽?”
“這個……罪人就不說了。罪人隻問大人一句話:大人憑什麽踏平秦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