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他低估這個女人了。她殉死是假,作對是真。她打心眼裏瞧不起他,一直在質疑先君薨因,尋機複仇,而自己竟然對她癡心不改!再就是田妃,那女人表面溫順,内中陰毒。此番向齊搬兵,事先未露一絲口風。細細想來,她嫁入燕宮二十年,對他可謂了如指掌,而他似乎一直未能琢磨透她。有她們二人在側,叫他如何安甯?
易王越想越是後怕,面孔漸漸扭曲,冷笑一聲,咬牙切齒道:“哼,幾條小泥鳅還想攪潭?”轉對當值太監,“子哙隻有兩個去處,一是奔子之,二是奔齊。傳旨廷尉,多派人手沿途攔截,生擒他回來!”
當值太監應旨而退。
“紀九兒!”
“臣在!”
“田妃不守婦道,負君賣燕,招引敵寇,罪不容赦。秦國新人旬日即至,此婦不宜再留宮中。這就去,賜她白绫一根,令她自裁。至于太後,寡人可以寬限她三日。她若繼續執迷不悟,定要殉死,寡人隻能成全。太後是爲先君殉情,必須經由太廟。你可旨令太廟令,讓巫祝爲太後盡禮。”
“臣領旨!”
蘇秦一行快馬加鞭,晝夜兼程,一日一換馬,三日一更車,旬日之間即抵燕境。
趕至武陽已近黃昏。
武陽位于易水河畔,正對趙國、中山國,是燕國西南門戶重鎮。天色尚未黑定,護城河上吊橋已起,十幾個守衛正在合力關門。
袁豹、邵通費盡周折,方才說服守衛前往守丞府禀報。
守丞是原薊城令褚敏。
聽聞是蘇秦,褚敏親自迎至城門,共至府衙。見府中上下人等盡皆衣孝,蘇秦哽咽道:“褚将軍,此處可有先君靈位?”
“先君高陵就在此城西南隅,離此處不遠,是先君生前選中的,徒工正在修築,再過三月即可完工。高陵東側是先君離宮,北依大丘,南望易水,早些年,每到夏日,先君最喜在此消涼!”
“高陵未就,城中可有祭拜之處?”
“離宮内的太廟設有先君靈位。”
蘇秦随褚敏趕往太廟,奉行祭拜大禮。
禮畢,二人回至廳堂,褚敏支開雜人,久視蘇秦,陡然發問:“此番回燕,蘇子可爲先君夫人?”
褚敏這般開門見山,倒讓蘇秦吃驚不小,也不知如何應對,盯他一會兒,點頭道:“是,也不完全是。”
“事急矣,能救太後的隻有蘇子您了!”
蘇秦的目光直盯褚敏:“怎麽回事?”
褚敏将薊城近日發生之事略述一遍,末了歎道:“唉,在下萬想不到殿下會這樣。不瞞蘇子,許是殿下嫌在下礙事,先君前晌擺駕孟津,後晌殿下就以武陽重邑之名把在下調離薊城。先君回返時路過此處,在下勸谏先君,讓他暫住離宮,宣殿下及文武百官武陽觐見。先君不聽,一意回薊。”
“離開武陽時,君上龍體如何?”蘇秦問道。
“雖是疲累,但……據在下所察,并不至于……”褚敏頓住話頭,輕歎一聲,“再說,有夫人片刻不離,在下就沒往别處想。不想君上此去,竟成永訣!”
“夫人爲何身殉?”
“在下說不清楚。不過,依在下所知,夫人心系燕國。今燕國發生此等大事,前途未蔔,以夫人性情,斷不會就此從殉。想是夫人爲勢所逼,不得已才行此策。在下……憂心如焚,卻……無能爲力。蘇子,你來得正是時候!”
“新君可有旨意?”
褚敏從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這是在下剛剛收到的谕旨,蘇子請看!”
蘇秦接過谕旨,浏覽一遍,對褚敏道:“在下這就入宮。煩請将軍備車二十乘,裁縫二人,各色旗布三十匹,士卒三百,鼓樂三十!”
“末将遵命!”
田妃死得不甘心。當紀九兒逼她鑽進白绫子绾成的套子時,她說出的最後一句話是:“哙兒誤我!”
田妃之死使甘棠宮的氣氛愈加壓抑。
這日午時,也即紀九兒所謂的良辰吉時,甘棠宮裏水汽彌漫,芳香四溢。太監、宮女等二十餘人,無不穿戴齊整,分男女跪伏于一張帷幕兩側。
帷幕裏是一隻碩大的浴桶,桶裏漂浮着各種各樣的花瓣兒。一名宮女撩開帷幕,一絲不挂的姬雪跨出浴桶,兩名侍浴宮女爲她裹上浴巾,扶她走進更衣室。
春梅面無表情,呆呆地望着她。
“梅兒!”姬雪更完衣,朝她叫道。
春梅仍如木偶般站立。
姬雪淡淡笑道:“該上妝了!”
春梅的淚水奪眶而出,撲到她身上,泣道:“公主……”
“瞧你,孩子似的。”姬雪又出一笑,“來,爲姐姐上妝!”
春梅點頭,随她走到梳妝台前。
姬雪對鏡坐下,春梅擦完一道粉,頓住手,小聲問道:“公主,你說,蘇……蘇大人會不會沒有收到信?”
姬雪盯她一會兒,起身踱至寝處,抱出一隻盒子,打開層層錦緞,現出那柄木劍。姬雪從懷中掏出一塊羊皮,上面是不久前蘇秦所題的一首小詩。姬雪看會兒小詩,将木劍緩緩捧至腮邊。
時光凝住。
“公主……”春梅欲言又止。
姬雪緩緩放下木劍,撫摸一會兒,擡頭,目光堅定,一字一頓:“他會來的!”
春梅鄭重點頭。
姬雪抱劍移步至梳妝台前,正要落座,外面一陣喧嘩,宮正跌跌撞撞地撲進來,撲通叩地,涕淚交流:“夫人……”
姬雪掃他一眼:“時辰到了嗎?”
宮正泣不成聲。
姬雪轉過頭去。
一陣腳步聲響,紀九兒步入宮門,朗聲禀道:“啓禀太後,大王有旨,吉時已至,請娘娘奉行大禮!”不及姬雪應聲,又轉頭唱宣,“有請大巫祝!”
巫樂響起,大巫祝一行十數人在巫樂聲中絡繹走進。
姬雪冷冷掃他們一眼,大聲對春梅道:“梅兒,上妝!”待春梅近前,聲音放低,“拖住他們。”
春梅心裏卻是忐忑,小聲問道:“要是他……來不了呢?”
“那就拖到明天!”
春梅點頭,心沉氣定,開始緩緩上妝。
巫樂響過一陣又一陣,幾個巫女跳起巫舞。
大巫祝口中念念有詞,呢呢喃喃,不知在嘟哝什麽。
春梅不緊不慢地上妝。
喧鬧好一會兒,巫祝擺手,巫樂頓住。
巫祝看一眼紀九兒,見他點頭,便朗聲叫道:“吉時已到,爲太後奉行大禮!”
一巫女端着一隻烏盤走進,盤中是一隻裝有劇毒的小瓶子。
姬雪面色平靜,一動不動。
春梅依舊在爲她上妝。
大巫祝不解地看一眼紀九兒。
紀九兒趨前幾步,剛要張口說話,春梅冷冷地橫他一眼,聲音威嚴:“沒看到太後在爲先君上妝嗎?退下!”
春梅這話兒無可挑剔。太後是去服侍先君的,自然要爲先君上妝。
紀九兒眼皮翻了翻,朝巫祝擺手。
衆巫退後幾步,巫樂再起。
春梅追前幾步,動作誇張地拿過一道珠簾,吩咐兩個太監當殿挂起,沖紀九兒喝道:“吵死人了,宮外鬧去,太後這想安靜一會兒!”
紀九兒面色漲紅,但易王交代不可失禮,他隻好忍下,吩咐衆人退到宮外,停下巫樂。
又過半個時辰,紀九兒耐不住了,對巫祝道:“太後的妝想必上好了,奏樂!”
巫樂再度響起,衆巫女随樂起舞。
紀九兒正欲引衆走進宮門,一個宮女上氣不接下氣地飛奔而來,徑朝宮門跑去,邊跑邊叫:“梅姐——”
紀九兒大喝:“把她拿下!”
幾人沖上去,一把扭住宮女。
宮女豁出去了,一邊掙紮,一邊沖宮門大喊:“蘇大人回朝了,蘇大人回朝了,梅姐,快告訴太後,蘇大人回朝了!”
在場之人無不震駭。
紀九兒臉色白了。
蘇秦不期而至,最驚駭的莫過于易王:“再說一遍!”
在前殿當值的禦史毛甯奏道:“大王,确實是六國共相蘇秦,打六國旌旗,有車馬二十乘,軍士三百,一路鼓樂,其麾下袁将軍先行奏報,人就在前殿。整個燕國全都驚動了,奔走相告,薊城百姓聽說六國共相蘇子回朝,無不歡欣雀躍,扶老攜幼地前往南門口迎候。”
“蘇子?南門?六國旌旗?”易王喃喃重複。
“這辰光怕是過南門了!”
易王總算從驚愕中醒來,在宮中連走幾個來回,頓步急叫:“快,擺駕出迎!”猛又想起什麽,轉對身邊太監,“傳旨紀九兒,太後大禮停下!”
易王匆匆換上王服,召集宮中當值臣子迎出宮門。
宮前大街早已人聲鼎沸,鑼鼓喧天,衆百姓扶老攜幼,在大街兩側恭迎蘇子。
遠處,蘇秦一行車駕正從南面招搖而來。
蘇秦車駕漸近。
見圍觀者越聚越多,易王眉頭一動,彎腰脫下王靴,光腳迎上。
這叫跣足出迎,是列國諸侯禮賓的大禮。衆臣看見,無不彎腰脫鞋,光腳丫子跟在易王後面。
早已舍車步行的蘇秦看得清楚,也忙踢掉鞋子。
兩群人越走越近。
相距十步,蘇秦彎膝跪地,朗聲叩道:“臣蘇秦叩見君上!”
“愛卿免禮!”易王緊步近前,扶起他,執其手,将他上下打量一番,半怪半嗔道,“愛卿啊,寡人早就存下一念,但凡愛卿回朝,寡人必當郊迎三十裏。可……愛卿你這,說回就回,一點兒也不給寡人機會,成心讓寡人夙願成空哪!”
“臣匆忙,未能及時奏報,請君上治罪!”
“呵呵呵呵,”易王疊聲笑道,“愛卿貴爲六國共相,小邦之君安敢治六國共相之罪?”
“君上有此言,臣愈加惶恐矣。”
蘇秦彎腰又要請罪,易王一把扯住,笑道:“來來來,不說這個了。此地風寒,愛卿快随寡人回宮,咱們君臣得好好聊聊!”
易王執蘇秦手回至宮中,客套幾句,切入主題:“六國初縱,萬事待舉,蘇子不期而歸,甚出寡人意料。敢問蘇子,何事如此緊迫?”
“回禀君上,”蘇秦沉氣應道,“若無燕國,臣無今日。聽聞先君不堪旅途勞頓,龍體有恙,臣寝食難安,即行起程前來探望。臣緊趕慢趕,不想……”眼中盈淚,“依舊遲了!”
蘇秦提到燕文公,易王再無話說,眼中擠出幾滴淚,哽咽:“唉,此番會盟,公父禦駕躬行,寡人憂心他的身體,屢次勸谏,說是願代公父前去,公父隻是不允。果然,公父他……”泣不成聲,掏手絹擦拭。
“唉,”蘇秦長歎一聲,“臣最憂心的也是先君龍體。盟誓之時,臣觀察先君,見他龍體尚好,吃飯也無大礙。盟誓剛畢,先君突然起駕回燕,臣甚覺蹊跷,詢問殿下哙公子,殿下也不知所以然。臣心裏打鼓,想餞行也來不及。不想先君這一走,竟……竟成永訣!”哽咽幾聲,擡頭望向易王,“敢問君上,先君回程如此匆忙,國中可有大事?”
易王又拭幾把眼淚,止住哽咽:“其實,國中并無大事,許是公父覺出異常,不願客薨他鄉,這才緊急起駕回返。寡人聽聞公父回來,特使禦醫迎至武陽。聽禦醫說,公父那時已經不行了。禦醫勸他在武陽暫歇幾日,将養龍體,公父隻是不允,堅持趕回薊宮。結果,公父回宮當日,就……就……”
易王再次拭淚。
“臣欲去祭拜先君,跟先君唠叨幾句,請君上恩準。”
“好好好,寡人同去!”易王轉對已從甘棠宮返回的紀九兒,“擺駕太廟!”
君臣二人趕至太廟,依序行過祭禮。
蘇秦凝視一會兒文公靈位,轉對易王:“聽聞君上已封先君夫人爲太後,敢問太後玉體可好?”
“唉,”易王長歎一聲,“公父薨天,母後傷心欲絕,一連數日茶飯不思,滴水未沾,一心追……追随公父……”
“哦?”蘇秦佯作驚訝,“君上可否允準?”
“母後賢淑溫良,母儀天下,深得燕人擁戴,寡人何能允準?”易王再出一聲長歎,“隻是……母後意決,寡人苦谏,母後不從。作爲晚輩,寡人拗不過母後,欲允準,實非心願。欲不允,則是不孝。不瞞蘇子,寡人左右爲難,正爲此事煩惱!”
聽到姬雪尚未行殉,蘇秦長出一口氣,閉目默禱幾句,朝燕文公靈位連拜數拜,又轉對易王拱手:“君上不予允準,足見君上厚德,實爲燕國幸事,百姓幸事,君上幸事!”
“寡人幸事?”易王不解,緊盯蘇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