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這個了。”蘇秦截住話頭,“公子來得正好,在下正有大事與你相商!”
“蘇子請講!”
“合縱初成,百事待舉,在下卻因家事纏身,誤下大事,心實不安。今家父已葬,此處并無大事了,在下這想……”
公子卬擺手截住話頭:“眼下墓冢未就,新府未立,蘇子怎能離開呢?再說,七七是令尊大祭,在下已經曉谕列國,要爲老先生大辦一場。那時,列國皆來吊唁,唯獨蘇子不在,如何能成?”
蘇秦長歎一聲:“唉……”
“呵呵呵,”公子卬換作笑臉,“我說蘇子呀,你一天到晚愁眉苦臉,累也不累?在下這就講給你一樁喜事,開開心。今兒後晌,西周公差人來,說是獻紫檀九根。知他爲何獻紫檀嗎?我們這兒起房蓋屋,鬧出如許動靜,周室上下無不驚動,有錢出錢,有力出力,隻西周公一毛不拔。在下氣不過,探出他的院中藏有九根紫檀,皆合抱粗細,兩丈長短,心裏樂了,使參将上門,向他索買。老家夥不識相,死活不賣,說那幾根紫檀是他特從楚國買來,預備來年翻修宮室呢。在下震怒,捎話給他,說縱親逾萬人馬月餘來一直駐在東周境内,有失公允,不日将去他的西周略駐一些時日,讓他酌情安排。老家夥慌了,使人來報,說是願意奉送幾根木頭,一文不收,算作賀禮。呵呵呵,起宮造殿,紫檀是上好木料,每根少說也值十兩足金,僅此一項,我們就可省去百金哪。”
蘇秦震驚:“這如何能成?”忙扭身吩咐蘇代,“三弟,明日晨起,你去一趟河南邑,到西周宮谒見西周君,就說咱家謝他美意了。咱家起建的是民宅,用不上紫檀,請他不必送來。記住,要好言相謝,不可再生枝節!”
蘇代點頭應過,嗫嚅道:“二哥……”
蘇秦這也想起他們這來,想是有事,問道:“啥事兒?”
“我……我……”蘇代吭哧一會兒,低下頭去。
想到公子卬在場,不便談家事,蘇秦揚手道:“三弟,要是沒啥要緊事,就明日再說吧。”
“二……二哥,我……我不想種……種地了!”
“不種地,你想幹啥?”
“聽說二哥是在雲夢山中跟着鬼谷子學到這身本事的,我……我也想去,求二哥在鬼谷子跟前讨個人情。”
蘇秦撲哧笑道:“這個不成。先生早就不收徒了。”
“那……”蘇代急了,“我就跟着二哥學!”
蘇秦沒接他的腔,目光移向蘇厲:“大哥,您也有啥事兒吧?”
蘇厲憨憨一笑:“你嫂子前幾日瞞着我在東周地界置田二十井,置完方知不對。”
“咋不對了?”
“那些地全是上等水田,溝渠多,适合種稻。稻貴麥賤,你嫂子相中的也是這個。可你嫂子沒想到的是,地勢西高東低,東周之水大多是從洛水上遊截壩引來的。這幾年二位周公不和,西周君使人把守水壩,旱天一滴水不放,雨天洩洪,那些好稻田也就擱置了。要不是這層原因,恁好的水田人家憑啥賤賣?你嫂子不懂,一見便宜,二話沒說就買下了,置完地才聽我說起這個,後悔得直抹眼淚,要我來求求你,說你面子大,能否在西周君跟前讨個人情,讓他按時放水,我們情願多付他水錢。要不然,好好的水田隻能改成旱田,太可惜了。”
蘇秦想了一會兒,轉對蘇代:“三弟,你方才說是有心跟着我學,這辰光就想學嗎?”
蘇代急切應道:“想想想,我做夢都想!”
“我從先生修的是口舌之學,指靠嘴皮子吃飯,你要是想學,隻能學這個。”
“二哥讓我學啥,我就學啥。”
“好吧。不過,你想學,我也得看看你是不是這塊料。明兒觐見西周君,你要是能把大哥這樁事兒順道辦了,我就收你。”
“這……”蘇代打個驚怔,“西周君恨不得捏死東周君,咋能肯聽我的話?”
“這要看你是啥說辭。”
“二哥,”蘇代撓會兒頭皮,“我該咋說才是?”
“見面後,你先恭維西周公,說他是德厚之人。”蘇秦閉起眼睛,像是在給蒙學童上課,“他必問你此言何來,你就說,聽人說東西二周不和,東周君薄情寡義,但君上卻以德報怨,屢次施恩于東周,是以德厚。西周君必然納悶,說他從沒想過給東周施恩,你就說,你不給東周下水,就是施恩。西周君必會奇你所言,你就說,不給東周下水,是富東周之民。數百年來東周之民隻會種稻,不會種植其他谷物。君上不下水,東周之民無法種稻,隻好改種麥粟桑麻,學會多種營生,就無須再求西周了。西周君必會向你問計,說他與東周公勢不兩立,如何才能不利于東周,你就說,一到種稻時節就給東周下水,東周之民一見有水,必複種稻,君上那時揚言收水,東周之民誰敢不仰仗君上?”
一通言辭講完,衆皆稱妙。大家說笑一陣,蘇厲、蘇代各懷歡喜而去。公子卬見夜色已深,也起身告辭。
蘇秦送出帳外,正欲回身,遙見數人打燈籠朝這兒走來。
爲首之人竟是樓緩。
這些日來,公子卬左右不離身,用盡瑣事将他死死纏住不說,更把他的下人全部換了,隻留飛刀鄒随身護佑。蘇秦失去耳目,對外界幾乎一無所知。見樓緩來,蘇秦喜不待言,執其手入帳,迫不及待道:“快說,局勢如何了?”
“唉,”樓緩輕歎一聲,“縱親軍不日即攻函谷,縱親列國隻有趙軍未至。龐涓以縱軍主将名義數度催征,君上頗是爲難。發兵,有違心願,不發兵,又恐影響縱親大局。君上不知如何是好,特使在下求問蘇子,何去何從由蘇子定奪!”
蘇秦的眉頭鎖在一起。
“事急矣。龐涓已經移帳陝城,正在調兵遣将,齊、楚、韓諸軍皆已拔營,龐涓令其旬日之内趕赴虎牢,沿河水西進,與先行一步的魏、燕縱軍在渑池會師,進擊函谷。”
“合縱司還有何人?”
“沒有人了。”
“田文、公子章、公子如他們幾個呢?”
“齊軍主将是田嬰,田文助他父親去了。公子章被韓侯召回,公子如随楚王回郢,公子哙也于幾天前匆匆回燕,像是有啥要緊事兒。唉,前一陣子熱熱鬧鬧,您這前腳一走,後腳人就全散了。”
蘇秦啜口茶水,輕歎一聲,搖頭苦笑。
“蘇子,”樓緩目光猶疑,“在下求問一事,秦人真的不可伐嗎?”
“樓兄之見如何?”
“在下以爲,自秦孝公用鞅以來,秦人圖強,三晉皆受其苦,楚人亦受其害。列國無不怨秦,秦已失道于天下。蘇子倡導合縱,旨在制秦,故而天下響應。今天下既合,列國諸君皆曰伐秦,縱親諸軍氣勢也盛,伐秦或爲良機。蘇子不進卻退,不喜反憂,在下也是不解。敢問蘇子憂在何處?”
“伐秦失敗。”
“蘇子是說,此番伐秦不能取勝?”
“戰場上變數極多,即使是孫武子也不敢未戰而定勝負。”
“既無定數,蘇子當應喜憂參半才是。可觀蘇子憂容,顯然是兇多吉少。”
“無論是吉是兇,在下皆難高興,是以憂慮。”
“在下越發不解了。若是伐秦取勝,蘇子憂在何處?”
“如果取勝,六國或會滅掉秦國。不同于越國的是,秦國物産豐富,地勢險要,國民富強,六國必因分秦不公而生争執。那時,非但縱親瓦解,天下亦必再入混戰,從而喪失合縱初衷。如果失敗,結局在下就不必說了。你知道,天下初合,縱親國既勝不起,也敗不起呀!”
樓緩這也覺出事态嚴重,背上沁出冷汗:“依蘇子之計,該當如何是好?”
“唉,”蘇秦長歎一聲,“魏王急于複仇,龐涓急于建功,硬把縱親大業朝火坑裏拖。在下力孤,這又讓公子卬死活纏住,哪兒也去不得。你來得正好,替我支應一下。”
“蘇子欲去何處?”
“求見龐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