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将軍,秦爲四塞之國,都有何塞呢?諸位請看。”龐涓拿起參軍遞過來的黑漆木杆,指着沙盤,“一塞,河水。此爲河水,自北而南,由壺口山南至少梁,再南至臨晉關,再南至陰晉,由此東拐,滔滔七百裏。河水以西盡爲秦人所有,山河相連,北爲義渠,是秦人友鄰,我等勢力鞭長莫及,堪爲一塞;自陰晉以東至函谷關,有函谷道約二百裏,兩側山勢峻險,旁無他途,更有函谷雄關爲秦人所據,堪爲二塞;自華山以南,高山連綿,直至六百裏商於谷地可通秦塞,今爲秦人所有,堪稱三塞;自商於谷地以南,有褒漢谷地數百裏,可經終南山入秦,而褒漢諸邑半爲秦人奪占,更有終南山奇險,堪稱四塞。秦據四塞,可抵百萬雄兵!”
這些是常識,作爲南征北戰的将軍,大家都是曉得的。然而,秦之四塞,多是作爲辭令和地圖标注,或僅存留在想象中,如今被龐涓如此這般做成沙盤,栩栩如生地再現在衆人眼前,所有人都感到了震撼。遠在山東、與秦人少有接觸的田嬰,手心捏出一把虛汗。
“上述僅爲地利。”龐涓話鋒一轉,“自商鞅變法之後,秦人國勢日強,關中人口興旺,戶籍大幅增加。據在下所知,秦人總數已不低于四百五十萬衆,可征之丁不下百萬。此爲人和。”
衆将面面相觑。
六國合力伐秦,力量對比一面倒,龐涓卻在此地處心積慮地誇大秦人之利,誰也忖不出他想表達什麽。
“諸位将軍,”龐涓話鋒一轉,聲音陡然提高,字字铿锵,“秦人占據地利與人和,所缺的隻有一項,就是天時。是天要亡秦!天要亡秦,秦不得不亡!今六國縱親,六軍雲集,群雄蟻至,更有諸位将軍身曆百戰,秦人即使占據天塹,擁有四塞,我等鐵蹄照舊将其踏成肉餅,碾作肉末。”
“龐主将,”昭陽嘴角撇出一絲冷笑,“還是痛快點,說說你要如何把秦人踏成肉餅吧!”
“昭将軍莫急,”龐涓根本沒有把這個手下敗将看在眼裏,瞄他一眼,淡淡一笑,“制敵首要知敵,是不?”略略一頓,掃視衆将,“秦雖有地利,兼具人和,卻也有其軟肋,在下歸總爲五不利。”見諸将目光皆射過來,稍稍提高聲音,“一不利,秦先有河西之戰,後有商於之戰,雖皆取勝,國力卻傷,緻使其之後伐趙晉陽失利,伐韓宜陽未果,不敢再動刀兵;二不利,秦室易主,宮廷内争,商鞅遭誅,新法受挫,尤其在河西、商於等地未服民心,百姓抗争不斷,流民紛紛回返河東;三不利,關中連旱三年,五谷減半,個别城邑出現饑荒,迫使秦宮開倉赈災;四不利,西戎諸部不穩,義渠時有騷擾,秦宮雖有安撫,但難以服心;五不利,秦失商鞅,國無大才,雖得公孫衍,卻也不足爲懼。至于司馬錯,不過是一介匹夫,有勇無謀之徒。”
“龐将軍所言甚是。”田嬰拱手附和。
“再看秦國戰力,”龐涓再次指向沙盤,“秦雖有數十萬可征之夫,卻多爲蒼頭,不堪一擊,具戰力的不過三十萬衆。除去各邑守卒和鎮守西戎、義渠邊關諸部,秦可用于抗我鐵蹄的不足十二萬衆。我有縱軍逾四十萬,戰車數千乘,無不是鐵甲之士,身曆百戰,在下是以認爲,此番伐秦,隻要謀略得當,部署出奇,我當穩操勝券。”
“龐主将,不要繞了,亮出你的宏圖大略吧!”昭陽急了。
“在下以爲,”龐涓淡淡一笑,“縱親軍可兵分三路,左路爲楚,出襄、宛,直取商於,破武關入秦;右路爲趙、燕,過汾水谷地,由義渠轄地西渡河水,自北向南攻伐河西,在下已說服義渠,約好借道;中路爲韓、齊、魏三國聯軍,兵分兩路,一路直取函谷關,一路直取蒲阪關。三路大軍同時攻擊,秦必左支右绌,首尾失顧。”
平心而論,龐涓分頭進擊之謀既合理,又能部分避開六國軍隊兵種不一、戰力不齊、将帥難以協調等諸多弱項,不失爲上上之策。
衆将正自思忖,昭陽冷笑一聲:“此謀雖好,制秦卻是不濟。”
“哦?”龐涓緩緩轉向昭陽,“昭将軍可有良謀?”
“請問主将,如果擊敵,是掌有力,還是拳有力?”昭陽以問作答,同時伸出兩手,一手作掌,一手作拳。
“請将軍直言。”
“我六國縱親,爲的是形成合力,以勢壓敵。勢宜合不宜分。正如将軍方才所言,秦有四塞之固,我若兵力分散,一塞亦不可破。我若兵合一處,任它銅牆鐵壁,也可碾爲粉末。”
昭陽說出此話,多是出于私心。若按龐涓謀劃,由楚單取商於谷地,就與屈匄所謀異曲同工。更要緊的是,對商於谷地,昭陽所知甚少。如果由楚單取商於,就等于他須将伐秦的主導權拱手讓給屈氏,從而錯失滅秦獨功。陳轸講的是,隻要合縱軍攻克函谷,奪占鹹陽,商於自也不攻自破,唾手可得。那時,功勞簿上,根本就不會有他屈氏。
龐涓眉頭緊皺,目光掃向田嬰和公仲。
“嗯,”田嬰附和昭陽,“昭将軍所言成理,在下贊同。”
公仲曾在申不害麾下與昭陽交過手,對他本無顧忌,這又奉了昭侯旨意,實幫龐涓,更不把昭陽看在眼裏,瞥他一眼,朝龐涓拱手,朗聲叫道:“在下贊成龐将軍分兵合擊方略。”
龐涓沖他點點頭,轉望子之與李義夫:“昭将軍主張合兵一處,主攻函谷,兩位将軍意下如何?”
二人一齊拱手:“謹聽主将之命。”
龐涓還過禮,轉對昭陽微微拱手,語氣緩和:“昭将軍,在下以爲,函谷路險道狹,秦人更在關前夾道築壘,易守難攻,既不利我軍兵力展開,又難以用勢。恕在下直言,敬請昭将軍三思。”
昭陽亦拱下手,回他一個微笑:“将軍善于野戰,未必善于攻堅。不瞞将軍,在下帳前有巧匠一人,可制雲車。此車高約數丈,四周裝甲,下安數輪,可自由推移。每車能容十人,上有箭孔,一旦升起,憑它什麽壁壘,一如平地。隻要突破此關,雖有關後兩百裏峽谷,卻是敵我共之,我兵強糧足,遇關攻關,遇壘破壘,有何懼哉?”
見他執意如此,龐涓雙眉漸漸擰起,思忖多時,點頭應道:“也好。昭将軍既有攻堅利器,在下同意兵合一處,在函谷關前與秦決戰。”又轉問衆将,“諸位可有異議?”
公仲的嘴巴動了動,見其他人皆沒作聲,也合上了。
“既無異意,衆将聽令!”龐涓斂神凝氣,朗聲行使主将職權。
“謹聽大将軍吩咐!”衆将異口同聲。
“一個月後,各将本部兵馬開赴崤塞,會師伐秦!”
衆将得令散去。
龐涓留下昭陽、田嬰,就陉山、黃池舊事分别道歉,當場承諾,說魏王有旨,隻要伐秦功成,對楚,魏歸還陉山,對齊,魏絕不插手宋事。
宋國是齊國之癢,陉山是楚國之痛。聽到龐涓這般承諾,二人無不歡喜。尤其是昭陽,原本對龐涓有些成見,這辰光前怨盡釋,相擁言歡。臨别時,龐涓再三叮囑他趕制雲車,昭陽滿口應承,興沖沖地乘車歸去。
送完客,張猛轉對龐涓,急道:“龐将軍,昭陽此謀當爲下下之策,将軍不駁反納,實令末将不解。”
“呵呵呵,”龐涓盯住他笑道,“你真這麽想?”
“這麽想的不止末将一人。”
“還有何人?”
“公仲将軍。公仲将軍臨别時,再三要末将代爲轉達。公仲将軍說,列國之兵宜分不宜合。我若四下出擊,一可發揮人多勢衆的優勢,二可分散秦人防禦。如此之多的兵力合在一處,六軍等于一軍,合縱不如不合!”
“唉,”龐涓長歎一聲,“與我一心者,唯有公仲将軍啊!”
“可将軍卻……”
“張将軍,此謀既不可,也未必不可。”
“這……”
龐涓将張猛引到沙盤前面,指沙盤道:“将軍請看,從渑池到陝,再到曲沃,長百餘裏,除去數十裏崤塞,餘皆坡緩谷闊,利于列國軍隊屯紮。反觀秦人,從函谷關至陰晉,道狹谷窄,不利大軍運動,後援不足。我六軍齊集于此,更有楚國雲車攻堅,秦必震驚,也必死守函谷。谷狹人多,後備必不足。此時,将軍可引奇兵,從此處,”指向陰晉之北的河水,“就是封陵,秘密渡河,襲占陰晉。”
張猛沉思有頃,豎拇指贊道:“将軍奇謀!若我渡河成功,莫說是襲占陰晉,即使斬斷此處,兩側築壘,亦可斷其函谷道的往來交通,使函谷守軍陷入前有大軍、後無退路之絕境。”
“不不不,”龐涓果決應道,“一定要襲占陰晉!隻有襲占陰晉,才算完全拿下函谷道。隻要拿下函谷道,千裏秦川就将無險可守。依秦人之力,如何拒我六國聯軍?”
“将軍所言甚是。不過,末将仍有一個擔心。”
“請講。”
“公孫衍足智多謀,尤其熟悉河西。末将當年與他有過交道,深知此人。将軍所謀,公孫衍必會防範。再說,河水難渡,此計的緊要處在奇,在密,隻要秦人稍有防範,我渡河之人就會陷入絕地。”
“公孫衍的确有些能耐。”龐涓看會兒沙盤,淡淡一笑,“然而,他雖有能耐,卻也是老套了。在下多次琢磨那場大戰,公孫衍所爲,不過是些取勝的俗套而已。那時,魏強秦弱,即使這些俗套,也足可保住河西不失。可惜我王暈頭了,連這些俗套也聽不進,緻使白白丢了河西。”
“将軍說得是,”張猛歎服,“想起那場大戰,我就憋氣。”
“不過,此人也不可不防。爲保險起見,我可于此處,就是汾陰一線,設疑兵一處,沿河水紮營結筏,大張旗鼓,或可迷惑秦人。”
“如此甚好。”
“公孫衍雖不足慮,另有一人,卻讓在下憂心。”
“何人?”
“孫膑!”
“他……不是瘋了嗎?聽說是投河死了。”
“那厮沒有投河,是讓秦人劫走了。”
“将軍是說,他在秦國?”張猛吃一大驚。
“是的。”龐涓鄭重點頭,“公子華喬裝戎狄商人,隐居大梁多時,趁我不備,将他竊走。在下聞訊後追至邊關,不意公子華偷梁換柱,圖謀得逞。”
“末将在秦多少有些耳目,未曾聽聞孫膑至秦之事。”
“是的。在下也曾使人探訪,迄今沒有查出。鬼谷數年,在下深知此人,詭計多端,表裏不一,如果真到秦國,不到關鍵辰光他是不會顯山露水的。”
“将軍可有對策?”
“哼!”龐涓聳聳肩,冷笑一聲,“想他一個瘋子,能奈我何?再說,即使那厮不瘋,我倆單兵獨鬥,在下也未必怕他,何況眼下是六伐一,任他再有能耐,也不過是螳臂當車!”
“将軍說得是。”張猛嘿嘿笑了。
一如鬼谷子三年前所斷,幾十年如一日竭力勞心,随巢子那曾經壯實的軀體終于支撐不住。從鬼谷返回堯山之後不久,随巢子正行路間,頭頂一陣暈眩,摔倒在地。
一如鬼谷子所言,将随巢子撂倒的正是他體内的一顆囊腫。
随巢子摔倒時,宋趼不在,身邊也無一個墨者。所幸随巢子有大修爲,醒過來後,迅即爬到一棵樹下,靠樹坐起,閉目養神。
随巢子的耳邊響起鬼谷子的聲音:“……唉,你呀,左也慮,右也慮,近也慮,遠也慮,慮來慮去,大不利于養生啊!觀你印堂發暗,囊腫或已入身矣!”
在鬼谷子提醒之前,甚至在與宋趼從河西赴鬼谷求問之前,随巢子已經知道了這個囊腫。它就長在他的腹部,時不時地引發酸脹與疼痛。他可以感受到它,他可以觸摸到它,他可以覺出它每天都在成長,但他無能爲力。
随巢子知道,他需要的是休息,是放下,可……天下這團亂麻,他放不下。對于這個囊腫,他隻能選擇無視。
他要将之藏起來。
他必須将之藏起來。
“唉……”随巢子長歎一聲,進入冥思。
隻有冥思才能讓他忘掉囊腫。
随巢子在大樹下面坐了整整兩天兩夜,于第三日淩晨才站起來,撿根樹枝做杖,一步一步地挪回大營。
自此之後,随巢子不再外出了,也外出不了了。那個囊腫每天都要發作,每時每刻都在瘋長,随巢子每走一步都很困難。
随巢子開出藥方,吩咐宋趼采藥熬制,膏敷于外,湯服于内。
然而,一切都已太遲。
及至蘇秦合縱成功的這個秋天,生命于他就如一盞枯燈在谷風裏搖曳,随時都可能熄滅。
随巢子卻不說,也不讓宋趼對任何人說。
随巢子默默地承受着囊腫的折磨。
衆墨者也都不說,但誰都有眼睛,誰都看得出來。
從四面八方趕回墨家大營禀報事務的人越來越多。随巢子可以覺出,他們不是來禀報事務,隻是想見他一面。
随巢子落淚了。
這日迎黑,衆墨者知道,訣别的時刻正在臨近。所有墨者無不靜靜地守在他身邊,更多的墨者晝夜兼程,正從四面八方向這兒趕來。
燈光亮起來。
草廳裏氣氛莊嚴,随巢子斜倚在木榻上,面色蠟黃。榻前放着藥碗,碗中是黑乎乎的半碗藥汁,早已涼了。
在他前面,胡非子、告子坐在一塊稍稍破舊的草席上,面色靜穆。二人之後,是宋趼、屈将子等一百多人,多是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第五代的墨者,各按輩級席坐。
草廳門口,不斷有墨者趨進。
同先來者一樣,他們一入草廳,就不聲不響地席坐在所屬輩級應該席坐的位置,秩序井然。
彌留中的随巢子強撐着坐起。
望着紛至沓來的新老墨者,随巢子臉上浮出笑意,兩道目光不無慈愛地掃視大廳,在每一個墨者身上均作停留,似是要把他們刻在心底。
“諸位不辭勞苦,從四面八方趕來看望随巢,”随巢子略顯吃力地拱起兩手,“随巢……”輕咳兩聲,“緻謝了!”
聽到随巢子說話,所有墨者改坐爲跪,叩首,齊道:“墨家子弟參見巨子,祝願巨子貴體早日康複!”
随巢子擺手,苦笑:“行将就木之軀,還說什麽貴不貴呀!諸位尊者,諸位墨者,坐起來吧,甭講這些虛禮了!”
“敬從命!”衆墨者改跪爲坐,拱手。
“随巢要走了,”随巢子再次看一圈衆墨者,“随巢别無牽挂,隻想唠叨三樁事情:一是随巢私事,二是墨道家事,三是天下公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