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此,卬兄就應奉行父王旨令,陪同蘇子省親!”
“此話怎講?”
“六國伐秦,隻有蘇子持異議。眼下蘇子是六國共相,燕、趙二君皆聽他的,列國君上也都買他面子。此人不肯征伐,我等如何成功?剛巧蘇伯父生病,生命垂危,父王靈機一動,旨令他省親盡孝,明爲衣錦還鄉,實乃調虎離山,免得他礙手礙腳,妨害大事。父王讓卬兄陪同蘇子,可謂是知人善任。一則卬兄風雅;二則卬兄經年來一直與蘇子謀事,熟知他的套路;三則卬兄身貴位重,一旦有所安排,蘇子即使不悅,也不好推阻。”
“這……”
“眼下伐秦,萬事俱備,如何拖住蘇子,實乃當務之急。卬兄能拖幾日是幾日,能拖多久是多久。卬兄成功了,伐秦也就成功一半。不是龐涓托大,若無後顧之憂,單我大魏三軍伐秦,即使不能馬踏秦川,收回河西當不在話下,何況今日六國縱親,數十萬大軍壓境,縱使秦人有神魔護佑,此番必也是在劫難逃了!”
公子卬思考半晌,點頭應允:“既如此說,末将這就陪同蘇子省親,管叫他風風光光,無暇他顧!”
“卬兄隻管前去。至于卬兄所願,無非是首當其沖、西渡河水爲河西殉國将士複仇,涓弟自有安排。一如蘇秦所言,伐秦是大事,倉促不得。待涓弟萬事齊備,三軍進發之時,涓弟必定請回卬兄,拜卬兄爲渡河先鋒,一遂夙願,爲我大魏一雪河西舊恥!”
公子卬感激涕零,雙目放光,緊握龐涓之手:“末将謝上将軍成全!”
夜深了。
是月黑天,軒裏村一片陰暗,隻在蘇家院落裏現出幾縷燈光。
燈光從正堂裏射出。
當堂,蘇厲、蘇代坐一席,三個妯娌另坐一席,誰也沒有說話,表情無不嚴肅。娃子們不在,顯然已經睡去。
坐有一時,蘇厲擡起頭,聲音嘶啞:“看這樣子,阿大怕是撐不了了。”
小喜兒抽泣起來。
兩個妯娌一聽,也都嗚嗚咽咽,掩口抹淚。許是擔心吵醒娃子們,三個女人皆未出聲,隻是哽咽。
“哭個啥?”蘇代目光斜向妻子,責道,“阿大這還沒有咽氣呢!”
三個女人止泣。
“二弟不在家,”蘇厲緩緩接道,“家中就咱幾個主事。作爲兄長,我先說兩句。去年雨水不好,收成差,日子比往年緊巴。可不拘咋說,咱不能委屈阿大。阿大操勞一生,多餘的話我就不說了,隻說一點,阿大的後事兒咋說也得像個樣子。我粗略算過,若是置口柏棺,請個樂班,再加上老衣、冥器等,少說也得五兩足金。我是兄長,出三金!”轉向妻子,嗫嚅,“順兒他媽,你看中不?”
“家裏連銅闆也沒幾枚,哪兒偷三金去?”蘇厲妻剜他一眼,出氣聲一下子粗了。
蘇厲表情難堪,埋頭。
“你是不是想學二弟,也賣地去?阿大這病是咋得的,你想讓阿大合不上眼,是不?”蘇厲妻不依不饒。
蘇厲的頭埋得更低。
場面尴尬。
許久,見蘇代遲遲不說話,蘇代妻急了,盯他一眼:“他大,你咋不說話哩?阿大這事兒,咱不能讓大哥掏大頭!”
蘇代正欲說話,小喜兒默默起身,一聲不響地走出堂門。
望着她的背影,蘇代面孔漲紅,聲音幾乎是喃出來的:“大哥說得是,二哥不在家,不能打他的賬。阿大的後事兒,說啥也不能讓你多掏。無論花掉多少,咱兄弟倆均攤!”
“這咋中哩,我……”蘇厲看一眼妻子,生生憋住後面的話。
正在冷場,小喜兒複走進來,提着一個重重的罐子,在席上跪下,緩緩說道:“大哥,大嫂,三弟,妹子,我沒多少錢,就攢下這點兒,都在罐子裏了,你們數數,無論多少,都給阿大用!”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蘇厲妻來勁了,拉過罐子,掂一掂,伸手一探,驚叫:“天哪,妹子哪來恁多銅錢?來,嫂子數數看!”
蘇厲妻将罐子呼啦一聲倒在地上,竟是一大堆,除去二百多枚布币,還滾出來幾粒棗兒大小的金豆子。
衆人的眼珠兒全都直了。
這些錢,少說也值五兩足金!
蘇厲妻緩過神來,轉向小喜兒:“妹子呀,你……你是咋攢來的?”
小喜兒給她一個淡淡的笑:“賣布攢一些,我阿大過世時留給我一些。大嫂,我能出的就是這點兒,差多差少,哥、嫂、弟、妹,你們補齊吧。”
“這咋中呢?”蘇厲急了,“二妹子,這都用去了,你的日子咋過?”
“謝大哥關心,”小喜兒苦澀一笑,“妹子一張口,兩隻手,不拘咋過,都是個過。”
翌日早晨,日頭升起,蘇虎突然醒來,張開大口,不住地吧咂嘴皮子。
守在榻邊的蘇姚氏聽見吧咂聲,遞過水碗,喂他幾口。
蘇虎不無艱難地喃出兩個字:“秦兒……”
蘇姚氏緊忙跑到外面,大叫:“厲兒、代兒,快,快來,你們阿大醒了!”
大人娃子聽到喊聲,全跑進來,齊刷刷地跪在榻前。
蘇虎睜開眼,口中出來的依然是兩個字,不停重複:“秦兒,秦兒……”
蘇厲看一眼蘇代,不知如何回答。
蘇代眼珠兒一轉,跪到榻前:“阿大,二哥這就回來了。我二哥在外面當了大官,這辰光在朝洛陽趕呢,說要趕回來看您!”
蘇虎咧嘴笑了,眼珠兒轉向小喜兒。
蘇代急叫:“二嫂,過來!”
小喜兒跪到榻前,小聲叫道:“大……”
蘇虎伸出一隻能動的手,哆哆嗦嗦地在枕下摸出一塊山羊皮地契,塞給小喜兒:“秦兒早……早晚回……回來,把這……這個給……給他……”
小喜兒接過地契,泣不成聲:“大……”
蘇虎輕輕撫摸她的頭發:“喜兒,蘇……蘇家對……對不住你,大……大……大對不住你!”
小喜兒伏在榻上,号啕大哭:“大……”
外面傳來腳步聲,阿黑朝外狂吠。
天順兒跑到外面,不一時又拐進來,沖蘇厲大叫:“阿大,找你的!”
蘇厲應聲出去,不消一會兒,快步走回堂間,不無激動地在蘇虎跟前跪下,手捧一張地契:“阿大,大喜事兒!方才裏正府上的郝管家來了,郝管家把二弟幾年前典給裏正家的十五畝地原樣歸還,這是地契!”
“劉……劉大人爲啥歸……歸還?”蘇虎昏黃的老眼掃向地契。
“郝管家說,劉大人昨天過世了,大人臨終前拿出這張地契,要郝管家務必歸還咱家!”
蘇虎掙紮幾下,欲坐起來,被蘇姚氏按住。
蘇虎喘會兒氣:“既……既然典……典給人……人家,就……就是人……人家的,快……快還……人……人家!”
“大,我說死不要,郝管家不依,說是劉大人的遺命,他不敢有違!”
蘇虎閉會兒眼,複又睜開:“爲……爲啥?”
“大,”蘇代解釋道,“這兩年,劉家敗了。劉大人的兒子交上一個浪蕩朋友,說是河南邑的,那人騙他到韓國鄭城,引他入賭場,把他的萬貫家産賭沒了,劉大人怕是讓這個敗家子氣沒的!”
蘇虎喘會兒氣,目光望向蘇厲:“厲……厲兒,人……人……都有迷……迷的時……時候,保……保管好地……地契,待劉……劉少爺醒……醒了,還……還人家!”
蘇厲點頭:“厲兒遵命!”
蘇虎擺手:“去……吧,大……大累……了……”
蘇厲吩咐衆人出去。
蘇代走到院裏,妻子跟過來,扯下他的衣裳,小聲問道:“喂,二哥啥時候回來?”
蘇代瞪她一眼:“淨問些稀奇話,二哥啥時候回來,我咋知道?”
“你方才不是說,二哥在列國當大官,這會兒正往家趕哩!”
“我騙大哩,你也當真?白癡!”蘇代盯她一眼。
“嗯,”蘇厲妻正巧過來,接道,“我就估摸你小子是騙人。要是真的,你這張漏鬥嘴還能不透出一絲風?”
“嫂子說得是。”蘇代給她個鬼臉。
“他大,”蘇代妻接道,“可我咋聽說,二哥是真的當大官了!”
“聽誰說的?”蘇代白她一眼。
“我在河邊洗衣,聽路人說的。他們都說,列國在孟津會盟,選出一個縱約長,那人真正不得了,姓蘇名秦,就是咱洛陽人。我心裏打一橫,那人别不是二哥吧?”
“嘿嘿,”蘇厲妻笑起來,“妹子真是好耳朵,就是心太實誠了。會盟這都過去十來天了,如果真是咱家二弟,都到家門口了,他能不回來顯擺顯擺?即使他不念想二妹子,總不會連他的大也不要吧?”
“嫂子說得是!”蘇代歎服,向妻白去一眼,“就你,聽風就是雨,豬腦!”
蘇代妻嗫嚅道:“我……我……我不過是想讓二哥早日回來,二嫂她……太可憐了!”
一牆之隔的小院子裏,正要給阿黑喂食的小喜兒把他們的對話聽個着實。想到蘇秦的臨别之語,想到老喜兒辭世後自己在這世上真就是身隻影單了,小喜兒悲從中來,兩眼落在緊盯她手中食物的阿黑身上,兩腿一軟,撲通跪地,狗食灑滿一地,緊緊摟住阿黑,啞起嗓音,哭了個悲傷欲絕。
與此同時,身在孟津的蘇秦真的也是急了。
蘇秦知道,龐涓絕對不會拿這樁事兒圓謊,也沒必要這麽做。
父親病危一定是真的。
想到父親,蘇秦心中一陣絞痛。是的,他愧對父親。父親因他心碎,因他患病,這要離世了,他就在家門口,竟然沒能回去蹦個腳尖。
這辰光,他恨不能插翅飛回。
但他不能,因爲遠比父親緊急的是天下。
蘇秦不得不佩服龐涓的心計。顯然,龐涓挖空心思探訪軒裏,不是真在關心他,而是尋求一切可能的機會将他支開。合縱旨在息争,縱親初成即起戰端,這是蘇秦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的。
然而,盟主旨令他回鄉盡孝,他左思右想,真還尋不出違抗此旨的理由。
翌日晨起,他召來樓緩,約略分析了眼前情勢,将列國諸事盡托于他,要他密切關注動态,一有情況就向他密報。
安排好縱親列國的相關事項已是後晌。
蘇秦正欲起程,公子卬趕到,揖道:“蘇子甭急。方才父王召見在下,再三叮囑,說蘇子此番省親,非比尋常,爲防不測,特别加派衛護三千,警戒十裏。另外,省親諸事,父王旨令在下一力操辦。蘇子若有任何閃失,就拿在下是問。在下戰戰兢兢,特别拟出幾款規約,請蘇子過目!”說畢,從袖中摸出一卷竹簡,呈給蘇秦。
蘇秦展開竹簡,粗粗一看,款款皆是監管,尤其是第一款,蘇秦日常事務,無論大小,都由公子卬安排。
見自己實際上已成囚犯,蘇秦苦笑一聲:“謝王上關照。王上多慮了,在下是回鄉省親,又不是以身涉險,哪兒會有不測?”
“王上特旨,”公子卬早已備下應對,“六國合縱成功,皆是蘇子之功。秦人對蘇子必懷嫉恨,或生加害之心。蘇子是縱約長,蘇子安危,事關列國縱親大局,絲毫不可馬虎!”
“家父病危,在下欲早一日趕回探望。”
“父王對令尊之病甚是關切,已使禦醫先一步趕去。有禦醫在,令尊一時三刻不會有事,蘇子盡可寬心。”
公子卬處處把話堵死,蘇秦知道沒有退路,便拱手道:“在下恭聽公子安排!”
“請問蘇子,此番省親,是否觐見周王?”
“謹聽公子。”
“既如此說,卬就冒昧代勞了。身爲周民,蘇子省親不可不見周君。今非昔比,天下并王,周雖爲王國,卻是小邦,蘇子身爲縱約長、六國共相,已經不是尋常卿士。小邦寡君對列國縱約長、六國共相如何見禮,卬也是爲難。周室擅長禮儀,聽說眼下周室主事的是顔太師,卬這就草拟一道拜帖,投遞他的門下,看他作何區處。”
“謹聽公子。”
一輛驷馬大車疾馳在王城大街上。
大車馳至宮城正門,一個三十來歲的瘦高個跳下車子,快步踏上宮前台階。
此人即周室新太師顔率,已故顔太師的長子。老太師過世,顯王依制诏命其子繼任太師。
偌大的王宮空空蕩蕩。周室落寞,若非大朝,宮中幾乎無人,連宦臣也不見幾個,清一色是上年歲的。顔率熟知顯王習性,誰也沒問,直奔禦書房。
周顯王果然在。
内臣迎出,引他觐見。
“太師請坐!”見過禮,顯王嘴角努一下旁邊席位,淡淡說道。
“王上,”顔率掩飾不住内心的興奮,“臣特來奏報一樁喜訊!”
“嗬,”周顯王嘴角綻出一絲苦笑,“寡人好多年沒有聽到喜訊了!”
“前番列國縱親,于孟津會盟摒秦,推舉蘇秦爲縱約長,共拜蘇秦爲相。臣方才接到拜帖,說縱約長、六國共相蘇秦近日回鄉省親,要觐見王上。魏國特使魏室公子魏卬陪同,這是公子卬呈給臣的拜帖,請王上禦覽!”顔率從袖中摸出拜帖,雙手呈上。
“拜帖是給你的,與寡人何幹?”周顯王擺手推回,眼睛微微閉上。
顔率收回拜帖,稍顯尴尬,因爲拜帖的确不該給天子看,是自己高興過頭了。
“蘇秦?”周顯王喃喃念叨一句,似是想起什麽,半是自語,半是詢問,“可是幾年前在雲夢山修藝的那個蘇秦?”
“正是!”顔率應道,“據臣訪查,此人世居洛陽,軒裏村人,世爲王室隸農,少有壯志,言行異于常人,嘗爲村鄰所笑,冠後趕赴雲夢山,與龐涓、孫膑、張儀三人同師修學于野人鬼谷子,出山之後,先赴秦求仕,後合縱六國,建此顯赫功業。”
“哦,真還成事了。”周顯王的聲調依舊淡淡的,“依愛卿之見,寡人該作何招待?”
“王上,”顔率傾身奏道,“蘇子才華蓋世,一呼而天下從,鹹服列國,身兼六相,非尋常臣子可比。聽送帖人說,蘇子吩咐,此番他是作爲天子屬民觐見的,”又壓低聲音,“蘇子身爲周人,功業卓著,此番回鄉,特意觐見王上,别有深意,于我周室或有大用。依臣之見,王上當待以厚禮,郊迎十裏,彰顯其功。”
“唉,”周顯王長歎一聲,“周室已成這樣,大用小用,又有何用?不過,這個蘇秦倒是别緻,寡人甚想會他一面。是大禮還是小禮,是郊迎還是恭候,都由愛卿定吧。”
“依臣之意,王上最好郊迎。”顔率遲疑一下,“不過,若是郊迎,當出儀仗。儀仗雖在,可經久未用,早已散亂不整了。”
“缺損何物,愛卿置辦就是。”
“臣遵旨。可是這錢……”
“需用幾何?”
“足金百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