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平生第一次聽到女人的贊美,飛刀鄒心頭震顫,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蒼茫夜色裏。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東行百餘裏,可見伊水。又行數十裏,即至汜水。在汜水東岸,河水之南,就是諸王前來瞻仰的虎牢關。
虎牢關也叫汜水關,北瀕河水,南依中嶽嵩山,其間是大伾、浮戲、廣武三山綿亘,山壑溝峁相間,地勢險峻。一條古官道出關而西,可至洛陽,入函谷,溝通秦塞;出關而東,可過荥陽、中牟、衍,直驅大梁。鑒于其特殊位置,在滅鄭之後,韓侯頒旨在此布關設卡,據險築城。關卡仍叫虎牢,城則取名成臯。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于虎牢關西南側的關虎屯,離關三裏許。在成臯守令的引領下,楚、齊、魏、韓四君甩開随從,健步登上關虎屯東崗的崗頂,在一個類似饅頭的小土丘前站下。
“啓奏君上,前面就是穆天子牢虎之處!”成臯令指着土丘,朗聲禀道。
韓昭侯輕輕擺手:“知道了,退下吧。”
“臣遵旨!”成臯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護。
時值秋日,天高雲淡。
幾位君上面丘而立,久久凝視面前的土丘。不見一株大樹,隻有齊腰深的荊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棗樹滿坡亂長,一不小心就有小刺紮上。坡上雜草叢生,莖葉多數黃了,在瑟瑟秋風中更見肅殺。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小片窪地裏,有一間房子大小,像個鳥窩。顯然,昔日穆王衛士高奔戎生擒的那隻猛虎應該是被囚在那兒。盯一會兒,許是覺得仍未過瘾,魏惠王撥開荊棘,徑走過去。
路過一棵酸棗樹時,魏惠王外袍的裾角被酸棗枝挂住。魏惠王伸手去撥,恰又碰上一枚棗刺,剛好紮在中指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許是有意制造懸念,回過頭來,不無誇張地叫道:“此地設有機關,諸位仁兄快來救我!”
“我說魏兄,”楚威王樂不可支,“你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齊威王、韓昭侯皆笑起來。
昭侯趕上幾步,小心撥開棗枝。
惠王得脫,瞧一眼中指,見有血流出,遂放進嘴裏深吮一口,呵呵笑着回應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掃向齊、楚二王,“來來來,兩位仁兄,既然走到一處了,何不再進幾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齊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興趣?”
齊威王反問:“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皺眉:“虎子當然想得,可……”指着那棵酸棗樹,“此爲何物,如此厲害?”
齊威王看一眼韓昭侯:“韓兄,這是你家地盤,熊兄有問了!”
韓昭侯笑應道:“田兄說笑了,熊兄見多識廣,何能不識此物?”
楚威王緊走幾步,在酸棗樹前細審一時,輕輕搖頭:“此物怪異,說楂不楂,說棗不棗,熊商孤陋寡聞,當真識不出呢。”
韓昭侯笑道:“熊兄已經說出了,還說不識?”
楚威王道:“你是說,此物是棗?”
此時正值酸棗成熟時節,棗枝上挂着累累果實,皆如櫻桃大小,有紅有青,有大有小。
韓昭侯順手摘下一顆,遞給楚威王:“熊兄若是不信,可以品嘗!”
楚威王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隻不朝嘴裏送。
魏惠王見了,順手摘一顆,“噗”地塞入口中,嚼幾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吓的。此棗也叫壽棗,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補血養肝,延年增壽。”
楚威王順手将棗子塞進袖中,退到齊威王身邊。
“咦,熊兄爲何藏之不食?”魏惠王不解。
“此物既爲韓兄相贈,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将此物帶回荊楚,種于後庭,細細賞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孫萬代,方不負韓兄一番美意喲。”楚威王半笑不笑道。
韓昭侯何能聽不出話音,針鋒相對:“熊兄怕是一廂情願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掃過來。
“熊兄可曾記得齊人晏嬰使楚之事?”
聽他提及那樁舊時公案,楚威王面上微微發燙,口中犟道:“晏嬰使楚如何?”
韓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書:“晏嬰使楚,吏縛二人過,謂楚王曰:‘此齊人也,坐盜。’楚王謂晏子:‘齊人固善盜乎?’晏子對曰:‘橘生淮南則爲橘,生于淮北則爲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說罷微微睜眼,嘴角綻出一笑,“熊兄欲将此山之棗植于荊楚,豈不是也存在水土之異呢?再說,此棗雖能補血養肝,卻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會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數聲,“韓兄好說辭啊!”遂将那枚酸棗掏出,随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韓兄這粒小棗,熊商不吃也罷。”朝土丘望一眼,“不過,熊商也有一句話,不知韓兄想不想聽?”
“熊兄請講。”
“據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處原爲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勢,郐仲恃險。’”扭過頭來,轉望遠景,南眺嵩嶽,北望河水,“今日看來,此地果然雄險。虢叔因爲仗勢,此地爲鄭人所得。鄭人因爲仗險,此地複爲韓兄所轄。今日臨此,以古鑒今,感慨萬千哪!”
此言等于在說韓國恃險而不修德,此地終不能長保。
韓昭侯心知肚明,欲反擊,一時尋不到說辭,正自愠怒,齊威王笑應道:“哈哈哈哈,熊兄說得好哇。登臨此地,因齊也想起一則舊事,叫‘假道伐虢’。盡管此虢非彼虢,可這故事實在有趣!”
假道伐虢,講的是晉滅西虢國的舊事。西虢君不識時務,晉欲滅之,假道于虞。虞公貪晉人之賞,答應借道。借道滅虢之後,晉順手牽羊,将虞一道滅了。楚王将他比作虢,齊王将他比作虞,無論是虢是虞,韓昭侯的老臉都無法挂住。
然而,此時此刻,昭侯是有火也不好明發。一則對方是客,他是東道主;二則齊、楚皆是大國,這又串通一氣,而他勢單力孤。
有火不好發,不發又憋得難受,韓昭侯裏外尴尬。
“呵呵呵呵,”惠王看在眼裏,替他解圍,“諸位仁兄,聽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舊事。棗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諸位仁兄是來遊玩的,爲過去那些舊事感哪門子傷呢?”
“魏兄說得好!”楚威王見台階即下,輕輕擊掌。
“是啊,是啊!”齊威王随聲附和。
幾年前曾爲争奪宋國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個敵對君王竟在此時此刻一個鼻孔出氣,目标皆是對韓,韓昭侯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隻有魏惠王未朝别處想。
這些日來,他的心中一直裝着龐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圖大略。逢此良機,他豈肯錯過,當下呵呵又笑幾聲,将話題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氣爽,諸君聚此崗坡,當稱風雲際會,實屬難得。爲此,魏罃倡議于此崗共歌一曲,也好不虛此行。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齊威王雙雙附和:“好!”
魏惠王轉向韓昭侯:“韓兄呢?”
“好。”韓昭侯也似從恍惚中出來,木然應道。
“諸位仁兄,”魏惠王以退爲進,“你們說說,此情此景,我等歌詠何曲爲妙?”
衆人皆道:“謹聽魏兄吩咐!”
“既如此說,”魏惠王輕咳一聲,清下嗓子,“魏罃就鬥膽倡言了。今六國縱親,共讨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齊威王雙手擊掌,“敢問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踐率列國将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錯矣,”齊威王糾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呵呵呵,管它呢,”魏惠王笑應道,“反正就是伐秦的!來,大家齊唱,用軍陣樂,魏罃這先起個頭。”遂輕輕咳嗽一聲,放開嗓門,“咚锵,咚锵,咚咚咚……锵……‘渡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領下,關虎屯的崗坡上響起四個在山東列國皆具威力的老男人參差不一的歌吟:
渡河梁兮渡河梁
舉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誠難當
陳兵未濟秦師降
諸侯怖懼皆恐惶
聲傳海内威遠邦
稱霸穆桓齊楚莊
天下安甯壽考長
悲去歸兮河無梁
歌聲落定,楚威王見衆人興起,長歎一聲:“唉,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雖說過瘾,卻不如昔年越王揮戈千裏,直搗河西來得酣暢!”
“是啊,是啊,”齊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渡河梁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氣勢,磅礴雲天,聲震寰宇啊!”
魏惠王熱血沸騰,轉過身子,遙望西方:“熊兄,田兄,還有韓兄,魏罃不才,承蒙諸位擡愛,暫居執耳之位。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絕不是爲過口瘾。今日六家縱親,齊會孟津,盟誓制秦,自非昔日勾踐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機舉兵伐秦,一鼓作氣踏平秦川,永絕後患?”
“好!”楚威王握緊拳頭,“不瞞魏兄,熊商此來,候的就是魏兄這句話!秦人奪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國不縱親,熊商也要興兵伐秦,一雪商於之恥!”
魏惠王轉向齊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齊威王拱手:“六國既已合縱,因齊謹聽魏兄之命。”
魏惠王将頭慢慢轉向韓昭侯。
韓昭侯在心裏打會兒小鼓,緩緩應道:“六國既已合縱,伐秦當是六國之事,隻我等四人決定,恐爲不妥。”
“嗯,韓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會兒,“聽說老燕公已經回國去了,還剩一個趙兄,魏罃這就發帖,邀他三日之後來此小酌,與諸君共商大事如何?”
“謹聽魏兄安排!”衆人齊應。
韓昭侯在虎牢關上莫名受辱,黑着臉回到成臯,在郡守府正堂上悶坐,白臉因極度暴怒而漲成紅紫。
相國匡義、上将軍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見昭侯鼻孔裏的氣越喘越粗,匡義小聲禀道:“敢問君上因何不快?”
韓昭侯朝幾案上猛擊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韓昭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熊商!”
公仲兩手摩擦幾下,捏出兩個拳頭:“君上,末将的手心癢了,請君上下令。”
韓昭侯似是沒有聽見,喉嚨眼裏又出幾字:“還有田因齊!”
見是兩個大國,公仲、匡義互望一眼,再度回望昭侯。
空氣冷凝。
不知過有多久,韓昭侯的喘氣聲漸漸平複,匡義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公仲、匡義被他笑愣了。
“哼,”韓昭侯止住笑,冷冷說道,“兩個老匹夫,此等伎倆,還想謀我?”
兩位臣下越發蒙了,盯住他不約而同道:“君上?”
昭侯換過面孔,将虎牢關之事一五一十地細述一遍,末了說道:“齊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與秦并無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齊爲何那般起勁?陉山之辱遠甚于商於之恥,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們說說,兩隻老狐狸安的這是哪門子心?”
見二人如堕五裏霧中,昭侯不無得意地敲着幾案:“瞧你們這個笨呀!寡人還是捅開說吧,二人慫恿伐秦,目标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說,”匡義有點明白了,“齊、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韓昭侯二目放光,“兩隻老狐狸自以爲聰明,可這點小聰明蒙蒙魏罃那個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沒門兒!”
“君上,”公仲遲疑一下,小聲,“末将以爲,以六國之力,以龐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馬到成功。假使獲勝,魏人必得大利。”
韓昭侯朗聲應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齊必是隻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沖鋒在前,元氣必傷,何來精力與楚、齊争鋒?此番伐秦,于齊、楚而言,成也赢,不成也赢。哼,兩隻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聖明!”匡義由衷歎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齊,而在秦人。秦自得函谷,數度窺我宜陽,我正可趁此良機去除此患,再與楚、齊計較。”
“愛卿所言甚是。”昭侯沖他點頭,轉對公仲,“上将軍,你覺得龐涓用兵如何?”
“列國無人匹敵!”
“愛卿說得是,寡人就賭此人了。齊人、楚人皆靠不住,結成夥兒坑蒙魏罃那個老愣子。好在縱親已成,他們雖不出力,卻也不好背後使壞。上将軍聽令!”
“末将在!”
“寡人給你加撥宜陽精兵五萬,合兵八萬,全力以赴,助龐涓成此奇功,讓那兩隻老狐狸好好瞧瞧我們韓人的厲害!”
“末将遵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