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衆人皆以爲他推舉的是齊威王時,楚威王陡然轉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呵呵呵,熊商所舉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齊也舉魏兄!”齊威王的大手也指過來,朗聲附和。
魏惠王萬未料到兩個老對手會共同推舉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沒反應過來。韓、趙、燕三君無不記挂當年魏罃在此朝王時的嚣張舊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齊竟然聯袂推舉,一時竟也語塞。
蘇秦心裏一凜,不由得打個寒戰,睜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這才反應過來,爆出長笑,“哈哈哈哈”的聲音比楚威王發出的還要響亮,笑畢方道:“我說熊兄,還有田兄,前番孟津之會,是魏罃不自量力,執了牛耳。魏罃何以敢執牛耳?因爲兩位仁兄大駕未至!此番兩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轉向其他諸侯,“以魏罃之見,這隻牛耳由熊兄執掌,諸位意下如何?”
不待衆人接腔,楚威王連連搖頭,拱手推辭:“魏兄不必過謙!前番孟津之會,熊商身體欠安,未能赴會,一直引以爲憾。槐兒回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詢大會盛況,對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觸。此番我等又在孟津會同,執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屬!”
“是啊,”齊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齊也未到會,此番算是将功補過!魏兄不必推辭,田因齊實意推舉,并無半點虛假。”掃向衆公侯,語氣誠懇,“也請諸位聽因齊一言。因齊之所以推舉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處中國,爲天下中樞,當執牛耳。其二是,我等會同合縱,意在摒秦,魏西接強秦,抗秦首當其沖,因而魏兄當執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内實倉廪,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數合諸侯,堪爲天下典範。及至魏兄,内善治國,外善治兵,足當此任!”
齊威王連說一二三,真真假假,聽得魏惠王耳根發熱,臉頰熱燙,雙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沒此德望,不敢再執牛耳矣!”
“蘇子,”楚威王望向蘇秦,“群龍不可無首!合縱是你倡導的,牛耳你又堅辭不執。熊商與田兄實意舉薦魏王,他又不肯,你來說句公道話,由誰執掌合适,我等盡皆聽命!”
衆人齊望蘇秦。
平心而論,六國縱親,實力最強的是楚,稱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執牛耳不說,這又力薦魏惠王,實出蘇秦所料。見他此時将球推過來,蘇秦隻好接招,笑道:“六國縱親,即爲一家,自應不分主次,不論大小。因而,誰執牛耳皆可,不過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蘇秦建議,執牛耳之禮,可由諸位君上輪流擔當,每君輪值一年。”
如此大的難題,蘇秦輕輕一句就化解了。六國君主一聽,皆是振奮。尤其是韓、趙、燕三個小國公侯,見蘇秦此言一如所擺圓席,絲毫沒有蔑視他們邦小勢弱,内中充滿感動。
“諸位君上,”蘇秦環視一周,緩緩說道,“至于此番會同,蘇秦倒有一個建言。方才楚王建議由魏王執牛耳,蘇秦竊以爲在理,因爲會同地點是在孟津,屬魏國地界,魏是東道主,魏王理當執耳。至于下次盟會,待會盟之時,蘇秦另行奏請諸位君上,他日複議如何?”
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盡皆點頭,楚威王、齊威王輕輕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諸位兄長,蘇子,既然大家都來擡愛,魏罃就不推辭了,明日權執牛耳,竭盡地主之誼!作爲回報,魏罃承諾,諸位在魏的所有開銷,包括明日會同一應開銷,盡由魏庫支出!”
五位君主盡皆抱拳:“謝魏兄!”
“呵呵呵,諸位仁兄不必言謝!”魏惠王擺手笑道,“魏罃這是抛磚引玉。及至下次盟會,無論是哪位接替執耳,魏罃就又賺回來了!”
衆人皆笑起來,場上氣氛松活不少。
“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執牛耳,罃就要多說一句。今日天下會同,皆仗蘇子一人之功。合縱期間,蘇子的身份是六國特使。如今縱親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時宜了。再說,六國縱親之間,也應有個協調。魏罃提議,六國共設外相合縱司,由蘇子兼任六國外相,專司縱親事務,協調同異,可稱縱約司長,大家意下如何?”
衆君紛紛點頭:“謹聽魏兄吩咐!”
“縱約司長有點兒别扭,幹脆就叫縱約長!”趙肅侯提議。
衆君再度附和。
蘇秦連連拱手:“謝諸位仁君擡愛!”
“如果六國拜相,”韓昭侯接道,“明日會盟當是最佳時辰。隻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蘇子已拜韓、趙二相,韓、趙的相印早已備下。餘下燕、魏、齊、楚四國,敢問備下相印否?”
“呵呵呵,韓兄呀,”魏惠王笑應道,“你和趙兄的相印拜得早喽。天下會同,六國共同拜相,印玺就得一緻。若是肥瘦不等,蘇子用起來也是不便。蘇子若是愛金子,就會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氣,就會偏重小的。待到加玺時,他隻顧挑大嫌小,豈不把大事誤了?”
魏惠王幾句俏皮話說完,衆人越發笑得歡了。即使蘇秦,也隻有抿着嘴兒樂。
“這可不行!”韓昭侯笑過,接上他的話,“貴賤有别,相印如何等同?”
六國會同,楚、魏、齊三家皆王,燕爲公室,隻有韓、趙仍是侯爵,在六國中地位最低。韓昭侯于此時發出此問,顯然是有所用心。
見他提出這個,趙肅侯亦斂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時機地輕輕咳嗽一聲,算作響應。
蘇秦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沉聲應道:“韓侯所言極是!”抱拳掃視一圈,“諸位君上,眼下天下并王,周制不存,周禮自應變革。今六國會同,理應同尊,是以蘇秦建議,趁此良機,六國不妨彼此相王,盡皆南面稱孤!”
“好好好!”爲率先稱王而苦頭吃盡的魏惠王應聲叫道,“魏罃贊同!韓、趙、魏本爲一家,魏罃獨自居上,真還睡不安穩呢!”
衆人再次發出一陣哄笑。韓、趙、燕之君皆沒推辭,齊、楚兩個威王也不便反對,六國相王之事算是默認通過了。
見衆人笑畢,趙肅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時又不及鑄造,明日如何拜相?”
“呵呵呵,這個不難!”魏惠王顯然早已有備,“魏罃不才,倒是帶來幾個金匠,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連夜加工,爲諸位趕鑄相印,待盟誓結束,我們共同拜相,如何?”
衆人盡皆點頭。
“不過,”魏惠王斂住笑,一本正經,“鑄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墊了,免得日後扯不清楚!”
衆人笑道:“自然,自然,這個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說個數就是!”
“魏罃不懂這個!”魏惠王緩緩晃動肥碩的腦袋,“待回到行轅,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轅門收金子去,屆時諸位莫要不認賬就是!”
笑聲更加響亮。
“蘇相國,”魏惠王轉對蘇秦,“今日你請客,又是縱約長,當是東道主。除去這些,是否還有他事?”
“沒有了!”蘇秦斂住笑,拱手應道。
“要是沒有别的事,魏罃提個建議。諸位都是雅人,此處偏幽雅緻,亦無外人在場,更無禦史在側,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開情懷,來個自娛自樂如何?”
衆人皆是振奮,齊道:“謹聽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無誇張地朝手心“呸呸”連吐兩口,轉對仆從:“拿琴來!”
諸君也都興起,紛紛讨要自己擅長的樂器。不一時,河水北岸,鶴鳴山下,琴瑟應和,鍾磬互鳴,管弦協奏,與附近林中的百鳥鳴啭、河水激蕩交響一處,天地爲之動容。
蘇秦靜靜坐着,傾心聽着,兩行熱淚緩緩流出。
此時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這幾個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終于放下争執,坐在一起,共奏樂章了。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爲一個良好開端。
翌日,東方微白,孟津方圓三十裏内人歡馬叫,一片喧鬧。及至卯時,盛況空前的會同儀式終于在籌備數月的會同台上拉開序幕。
整個盟誓儀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無可争議地由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擔當。
遵循古制,儀式爲九,分别是:一、掘地爲坎;二、執牛耳;三、載正書;四、讀書;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載副書;八、殺牲;九、和牲埋正書。
會同台頂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陽之數。台呈六邊形,每邊各六丈,方圓剛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數。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邊各一十九尺,周長七十二尺,合地煞之數。坎深八尺八寸,爲大陰之數。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龛,置放各色寶玉,其中有璧、璜、瑗、環、塊、佩各六,分别刻着六國姓氏。被執于坎中的是頭棕紅色牛犢,膘肥體壯,于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時剛好一歲,屆滿周天之數。由于四肢受執,動彈不得,牛犢子瞪圓兩眼,不無驚懼地緊盯坎上越來越多的華服錦冠,“哞”一聲發出悲鳴。
旌旗獵獵,長号聲聲。
縱約長蘇秦健步登壇,朗聲唱宣:“吉時到,魏、楚、齊、韓、趙、燕六國縱親會同暨盟誓睦鄰儀式,正式開啓!”
鼓樂奏起,長号再響。
接着,在蘇秦的主持下,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内台階,握牢牛犢左耳,緊随其後的司祭手持利刃,于眨眼間割下牛耳。
早有人執玉敦于側,接于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面。
由于司祭下手極快,那牛犢子初時并未覺得疼痛,隻是在斷耳的鮮血将要滴完時,才猛地甩頭,悲壯地發出一聲長“哞”。
待血滴完,司祭從魏惠王手中接過牛耳,扔于坎中,而後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纏繞麻絲,在玉敦上連拂幾拂,掃卻血中邪氣,而後接過玉敦,跟在惠王身後,跨上坎沿。
上坎之後,司祭将玉敦呈給司盟蘇秦。
蘇秦朝一隻玉硯内倒下少許牛血,早已恭候于側的樓緩即以朱筆蘸血,在一塊選好的白帛上書寫屈原拟就的盟書。
約一刻鍾之後,樓緩書畢,将盟書呈給蘇秦。
蘇秦一手執盟書,一手執玉敦,健步登上旁邊一個鋪有錦毯的土台,代會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讀由楚國才俊屈原草就的盟辭,辭曰:
天運不通,道失德傾
周室式微,禮壞樂崩
君臣不協,奸盜叢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禍加天下,殃及蒼生
肌膚潤镝,骸不入冢
鬼神震怒,民怨沸騰
周人蘇秦,倡導合縱
列國六君,紛起響應
于此秋分,孟津會盟
共起誓願,昭示神明
凡我縱盟,互不加兵
同仇敵忾,患難與共
交相往來,力行五通
六邦無阻,道路不壅
共制暴秦,同懲元兇
皇天後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鑒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類,俾墜其命
蘇秦宣讀完畢,步下土台,趨至魏惠王面前,緩緩跪下,将玉敦捧至齊眉,朗聲奏道:“請魏王歃血!”
魏惠王接過玉敦,舉至唇邊,輕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滿是鮮血。繼而是楚威王、齊威王、韓昭侯、趙肅侯和燕文公。各自輕啜一口,将下巴塗紅。
看到年歲最長、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後,蘇秦不由得心生感歎。這些日來,盡管他一直倡導縱親國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諸侯自己卻是心中有數的。
歃血過後是昭示天地鬼神。蘇秦揮手,六國君主依序退到一邊,代表各自國家的六個大巫祝粉墨登場,在一陣巫樂中各施招數,載歌載舞,相互溝通天地神靈。
大巫祝舞畢,各自退去,來自各國的司盟上台,各持朱筆在龜片上抄錄盟誓副本。抄畢,樓緩一一驗明無誤,司盟退去。
六君及蘇秦再至坎邊,目睹司祭殺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階下坎,一刀割斷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戰栗不止的牛犢子氣管,看得六位君主心驚膽戰。随着氣血缺失,牛犢子先是前腿緩緩跪下,繼而全身癱軟。
司祭上坎,蘇秦将手中盟書的正本,連同玉敦抛進坎中,恰巧落在牛頭處。
魏惠王舉鏟,朝坎中抛下第一鏟土。接着是衆君主,各自鏟土抛入坎中。見他們逐個鏟畢,蘇秦揮手,二十壯士不消一刻就将土坎填平,堆出一個方錐。
盟誓畢,行拜相儀式。
六君依序南面而坐,面前案上各擺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個金匠連夜趕制出來的,皆有拳頭大小,由華貴的黃色錦緞包裹。
在六國軍民的注目下,蘇秦碎步趨至六君前面,緩緩跪地,逐一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分别從列君手中接過相印。
當蘇秦手捧六枚金印轉身面向台下時,鑼鼓聲驟然響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萬頭攢動,呼聲雷鳴。
兩行淚水無聲地滾下蘇秦的眼眶,落在腳下面的紅地毯上。
拜完相後是例行的舞樂表演,節目是蘇秦定的,共分六場,由六個盟誓國分攤,魏國排先,楚、齊、趙、韓、燕繼之。
同前番孟津之會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國風民俗,沒有兵革戈矛,沒有槍刀劍戟,有的隻是鍾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現的無一不是天地和順,五谷豐登,父慈母愛,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樂融融,氣氛祥和。
表演結束已近黃昏。
蘇秦安排完善後諸事,趕回營帳,路上,遠遠望到楚國行轅前人聲鼎沸,甚是鬧猛。使人問之,得知是韓、齊、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
蘇秦心頭一凜。楚王請客,僅邀齊、魏、韓三君,而撇開了合縱的發起人趙、燕二君,顯然不是一個好兆頭。
回到營帳,蘇秦正自揣度,有人送來請柬,說有老友邀他赴宴。
蘇秦随來人趕到趙國行轅,方知所謂的老友竟是趙肅侯和燕文公。
宴席擺開,兩位君主并坐主位,蘇秦坐在客位,肥義、子之、樓緩、公子哙等作陪。酒肉上席,君臣盡歡,燕公、趙侯笑逐顔開,頻頻敬酒,祝賀蘇秦縱成功遂。
酒過數巡,時近二更,蘇秦擔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說,遂以自己不勝酒力爲由,提議散席。
餘興未盡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别過蘇秦和肅侯,回至行轅,走進寝處。
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見燕公回來,姬雪迎上,脫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換上睡袍,脫襪洗腳。
“君上,”姬雪輕輕揉捏他的腳道,“觀你氣色,好像不高興?難道蘇子沒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