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日漸近,離大周王城不足百裏的河渡孟津再次成爲天下焦點。
六月底,六國特使蘇秦引領縱親人馬兩萬餘人率先抵達。孟津離周室最近,但會盟縱國多已稱王,各與周室分庭抗禮,蘇秦無顔過周,就在河水北側百裏許的轵城紮下營帳。轵城原爲韓地,文侯時吳起奪占,惠王爲鎮住韓人,特别在此辟有圃田,蓋下行宮。
公子卬要蘇秦入住行宮,蘇秦笑辭,與樓緩等住在行宮東側的允水岸邊。公子卬忖出蘇秦仍舊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強,與公子哙、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貴胄副使宮裏住了。
蘇秦在允水岸邊搭建一個三丈見方的臨時亭台,一有空閑,就獨自走去,端坐台上,或睜眼凝視靜靜的允水,或閉目冥思默想,或處理列國事務。
到眼下爲止,合縱的各項事務進展順利。在楚王的帶動下,列國君侯均以最高禮節、最大陣容參與縱親,讓蘇秦受寵若驚。
縱親六國中,除燕之外,五國皆來快報,楚王已經起駕。蘇秦不敢耽擱,一安頓下來,就使樓緩引領一幫熟知儀禮的儒者趕赴孟津,依據周禮整修會同台,安排列國行轅。
大周天子治下六個頂級大國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規格會同合縱,共同應對大周天子治下另一個諸侯大國,整件事兒不能說是絕後,也算空前,根本沒有成制可鑒。
更爲棘手的是,六國中已有三國并王,禮制先失,身爲周民的蘇秦卻無任何理由邀請大周天子主盟。而縱親六國有三王一公二侯,蘇秦思前想後,在禮儀、規制、主盟等細枝末節上,仍無萬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禮數缺失,後果都将不堪設想。
這日後晌,樓緩從孟津返回,禀報會同台等設施籌建事項。蘇秦思慮再三,吩咐他在儀禮規制上先按春秋時齊桓公九合諸侯時的定規準備。
樓緩應道:“楚、齊、魏皆爲王國,若是待以諸侯之禮,隻怕另生枝節。”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制,今人不說,我等必遭後人唾罵!”
“蘇子,你看這樣如何?”樓緩靈機一動,“我們既不按王制,也不按侯制。在下是說,比王制降半格,比諸侯間尋常會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蘇秦沉思良久,應允,“這也有成例。楚早與周室并王,但在至周觐見時,行的卻是臣禮,周室待楚,即以此制。不過,此事不宜張揚,我們隻做不說。”
“在下明白。”
“還有盟辭。如何措辭,事關大局。”
“在下以爲,由您主筆最是合适。”
“我這人,動嘴皮子可以,”蘇秦苦笑一聲,“捉筆弄墨實不在行。不過,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筆,或有驚喜。”
“誰?”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邊的那個年輕後生?”
“正是。”
“他怎麽能成?”樓緩搖頭,“才十幾歲,還是顆小青棗呢,如此重任,吓也吓暈他了。”
蘇秦笑道:“青棗有青棗的味兒。”轉對守在門外的飛刀鄒,“鄒兄,去楚國使館,有請屈子!”
屈原應邀而至。
得知是撰寫盟辭,屈原驚詫之後,欣然受命。蘇秦與他議至傍黑,将盟辭大要講給他聽。二人正在議論,飛刀鄒禀報燕國副使公子哙求見。
“屈子,”蘇秦盯住屈原,“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盡可放開來寫,不要太長,也不要面面俱到,能寫出合縱要義就成。先拟個草稿,大家再來切磋。在下還有公務,不多陪了。”
“蘇子放心,”屈原長揖,“平雖不才,必竭力而爲。蘇子留步,平告辭!”
蘇秦送到台下,與他别過,攜公子哙之手再上亭台,分賓主坐定。
公子哙笑道:“蘇子請屈子來,是不是又想楚樂了?”
蘇秦臉上現出苦笑,長歎一聲:“唉,即使想聽,也沒那份閑心哪!”将一隻水杯推過去,“沒茶了,隻能請公子用水。”
公子哙接過杯子,輕啜一口。
“公子此來可有要事?”蘇秦也端過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哙從袖中摸出信函,雙手呈上。
蘇秦接過,掃一眼,放在幾案上,緩緩說道:“是不是燕國出兵的快報?”
“呵呵呵,”公子哙笑應道,“是子之将軍發來的,說我祖公不顧老邁,親來赴會,子之将軍引軍三萬護駕,已經上路了。”
“哦。”蘇秦心不在焉地應一聲,轉頭望着暮色中的潭水。
“蘇子,”公子哙身子微微前傾,“您猜猜看,何人陪爺爺來了?”
蘇秦頭依舊不擡:“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蘇秦一震,扭過頭,直盯公子哙,眼中現出亮光,但這亮光如昙花一現,轉瞬即逝。
公子哙細審蘇秦,見他滿臉陰郁,細想這些日來,蘇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納悶,小聲問道:“蘇子,您有心事?”
“是的。”蘇秦點頭。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蘇秦從潭水上收回目光,望向公子哙:“你且說說,我們爲何合縱?”
“消除紛争,實現天下和解。”公子哙順口應道。
這是蘇秦挂在嘴邊上的話,公子哙早已熟記于心了。
“此番會同,我們真的能夠消除紛争,實現天下和解嗎?”蘇秦盯住他。
“當然能。”
“你爲何有此信心?”
“因爲……在這天底下,沒有蘇子做不成的事兒。”
蘇秦顯然沒有料到公子哙會如此應答,愣怔一下,撲哧笑道:“你真的這麽想?”
公子哙鄭重點頭。
“謝公子信任!”蘇秦從幾案下緩緩摸出四封快報,一字兒擺在幾案上,從左至右,是楚、齊、韓、趙、燕五個信函。
公子哙看一會兒,仍舊不解:“蘇子?”
“公子請看,”蘇秦指着快報,“這些快報,報的無一不是軍情。楚王親來,引軍八萬;齊王親來,引軍五萬;韓侯、趙侯親來,各引軍三萬;還有你爺爺,引軍兩萬;剩下大魏,在下這也得到消息,龐将軍正在四處調兵遣将,磨刀霍霍。各路煙塵,都在朝着孟津滾哪!”
公子哙越發不解了:“這說明天下列國重視合縱呀!合縱旨在制秦,沒有兵馬,何以制秦呢?”
“是啊,”蘇秦輕歎一聲,重複,“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沒有兵馬,何以制秦呢?可……這麽多兵馬聚在一處,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會同,哪一家都是劍拔弩張!”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哙不假思索,“依我看,幹脆借此機緣,将暴秦滅掉。滅掉暴秦,一勞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嗎?”
“你呀,”蘇秦連連搖頭,苦笑一聲,“看的隻是表層。若是真的滅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難太平了!”
公子哙大怔。
翌日晨起,蘇秦正在允水岸邊散步,屈原造訪,說是盟誓拟好了。
蘇秦吃一大驚,接過他呈送的竹簡,連看數遍,細細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視他。
“蘇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個奇才。”蘇秦将竹簡又看一遍,“更是個急才,僅此一夜,竟就寫出這般誓約,實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爲蘇秦是在奚落自己,面紅耳赤,“在下是急性子,回去後一宵未睡,方才拟出這份草稿,自覺不好,卻又不好給他人審看,一大早就……就……就拿過來了。蘇子若是覺得不妥,在下拿回去重寫。”
“爲什麽要重寫呢?”蘇秦将竹簡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還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過,也并不是完璧無瑕。”
“敬請蘇子指正!”
蘇秦指着中間兩句:“請看這兩句。”
屈原打眼一看,寫的是:“肌膚潤于鋒镝,骸骨難入丘冢。”
蘇秦接道:“六國縱親,當整齊劃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處卻是六言,變化雖有,卻失齊整。就好比兩軍作戰,對方未沖,自己先亂陣腳,不妥。可否改作‘肌膚潤镝,骸不入冢’?”
“好!”屈原脫口而出。
“還有下面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騰’,可以改爲‘鬼神震怒,民怨沸騰’。以‘震怒’對‘沸騰’,順口不說,對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來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蘇子改得是,在下歎服!”
“該歎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蘇秦呀。”蘇秦由衷贊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氣呵成,滴水不漏,樸實無華,外契天下大義,内含縱親要旨,由首至尾,堪稱是字字珠玑啊!”
“謝蘇子誇獎!”屈原腼腆地笑了。
最先到達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龐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來了,隻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幫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蘇秦,到轵後不顧旅途勞頓,使王辇接蘇秦入行宮。俟蘇秦抵達,惠王跣足迎出宮外,攜蘇秦之手,與他并肩入宮,促膝談至深夜。
在惠王與蘇秦談心時,魏國三軍逾十萬衆,包括龐涓的虎贲之師,分路開到河東,依龐涓指令屯紮于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國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後是齊王。因會同地點是在魏境,列國軍隊均需接受魏國指令。
在龐涓部署下,楚軍七萬屯紮于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僅帶人馬一萬趕至孟津,住進早已搭好的楚國行轅。齊威王引兵五千,餘衆屯于宋、衛境内。再後是趙肅侯和韓昭侯,各帶兵三千。燕人一則距離遠,二則燕公老邁,隻能日行五十裏,來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逦趕到。
此番會同,魏惠王如同換了個人,再沒有上次他在孟津諸侯朝王時的不可一世。作爲東道主,他甚至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殷勤,無論哪家君主趕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親迎數裏,把盞接風。
見六國君主均已光臨,蘇秦于秋分前一日,以六國特使身份,在會同台東側不遠處的一片山林裏,設便宴招待。
這片山林位于河水北岸,鶴鳴山下。鶴鳴山頂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狀似鳴鶴之首,因而得名。此處依山傍水,視野開闊,風景極佳,堪爲風水寶地。
爲示公允,蘇秦如法炮制,将六個幾案擺成圓圈,使所有幾案沒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沒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趕到,先是一怔,繼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選席次,圍作圓圈坐了。蘇秦雖是東道主,身份卻是臣子,因而沒給自己設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飯菜,他就接過,按年歲大小呈給每位君主,博得衆口稱頌。
席宴更是特别,沒有山珍海味,沒有魚肉腥葷,沒有美酒佳釀,隻有素菜、鮮果、稀粥和窩窩頭,全是此地百姓吃的。雖是粗茶淡飯,卻是宮牆之内不曾見到的,加之蘇秦特請廚師精工細作,味道别具一格,衆王侯無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連贊好吃。
見諸侯吃飽喝足了,蘇秦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面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諸位君上,明日即爲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圓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魯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國縱親,天下會同,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樂爲念,抛卻前嫌,不畏勞苦,長途遠涉,會聚于此,求同存異,盟誓縱親,天地爲之動容。蘇秦謹代天下百姓,向諸位君上緻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禮。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齊站起,共同走到蘇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别伸手,一人扯住蘇秦一隻胳膊,笑吟吟地将他拉起。
衆人簇擁蘇秦走到圈内,韓昭侯親自動手,将自己與緊挨的趙肅侯幾案挪了挪,騰出一個空位,招呼侍者擡來一張幾案,魏惠王、楚威王将蘇秦按坐在幾案後面,這才各回席位。
蘇秦拱手一周,再次緻辭:“周人蘇秦謝諸位君上擡愛!”微微一笑,直入主題,“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啓奏,還請諸君定奪!”
衆位君上齊望蘇秦。
“諸位君上,會盟諸事,主要參照舊時會同規制,其中儀禮、程式、規制、樂舞、儀仗、盟書等具體細節,臣與列國副使已具奏本奏報,諸位君上也分别降旨允準,因而,大體上可以确定。迄今爲止,坎已掘就,牲已備好,會盟物器均已備齊,隻待良辰吉時。臣所奏之事是……”蘇秦頓住話頭,挨個掃過諸位王侯,“按照舊制,諸侯會同,歃血盟誓,須有執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該由何人執牛耳,臣奏請諸位君上公議!”
自古迄今,執牛耳者即爲盟主。蘇秦提出此請,在座六君無不斂神,面面相觑之後,各自正襟危坐,閉合雙目。
蘇秦又掃衆君主一圈,亦将眼皮微微閉合。
場面靜寂,唯有河水的驚濤拍岸聲和林中小鳥的唱和聲隐約傳來。
過有許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呵呵呵,我說諸位,養啥神哩?不就是推舉個執牛耳的人嗎?依魏罃看來,有一個人最是合适!”
衆人紛紛睜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連晃幾下肥碩的腦袋,手指蘇秦,一字一頓:“他,周人蘇秦!”
話音落處,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紛紛附和:“好好好,就由蘇相國執此牛耳!”
沒等兩個威王表态,蘇秦已是叩首于地:“諸位君上,萬萬不可!”
魏惠王詫異,圓睜兩眼:“請問蘇子,有何不可?”
蘇秦再拜:“天下會同,歃血盟誓,此乃明于天地鬼神,非身貴言重者莫能爲也。蘇秦出身草野,身賤言輕,何堪當此重任?蘇秦再請諸位君上收回貴言,另推人選!”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後微微一仰:“依蘇子之見,何人可執牛耳?”
“此事關系縱親大業,臣不敢建言,還請諸位君上共議!”
場上再現冷靜。
韓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諸位共執牛耳,如何?”
“成何體統?”楚威王發話,“蘇子一直強調古時成制。按照成制,何時有過共執牛耳之說?”
韓昭侯遭此搶白,不無尴尬,嘴唇吧咂幾下,半是譏諷道:“韓武說錯了,該由楚王執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長笑幾聲,“熊商世居蠻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執掌牛耳?不過,熊商倒想推舉一人,請諸位公議!”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說,反而推舉他人,大出衆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緩緩轉向齊威王,朝他微微點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