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呵呵,”楚威王幹笑數聲,不無抱歉地連連拱手,“聽聞蘇子能言,寡人今日領教了!”長歎一聲,掃視諸位客人,半是解嘲,半是解釋,“唉,寡人老了,早将國事托于太子與諸卿,諸位此來,爲的是國事,寡人知道國重于私,因而就想在諸位理完國事之後,再行請教,是以怠慢諸位了!”又轉對太子槐,“諸位特使及随行人員的一切日用,皆由國庫調撥!”
“兒臣遵旨!”
威王轉向蘇秦,拱手:“寡人懇請蘇子寬留幾日,一來觀賞南國風情,二來也讓寡人有機會讨教。”
“謝大王款待。”蘇秦拱手還禮,“大王既下旨令,蘇秦隻能從命了。”
“呵呵呵。”威王笑起來,正欲問話,内臣進來,走近威王,小聲禀道:“王上,仙丹出爐了!”
“哦!”威王大喜,呼一下站起,又覺不妥,複坐下來,思忖有頃,轉對内臣,“傳請仙翁,捧仙丹來!”
見内臣退出,威王抑制不住内心的興奮,轉對蘇秦諸人,笑得合不攏口:“呵呵呵呵,諸位真也來巧了,待會兒寡人請諸位觀看一件稀世奇寶!”
不消一刻,内臣果然領着蒼梧子健步而來。
蒼梧子不無倨傲地跨進殿門,猛見亭中坐着衆多客人,神情稍顯慌亂,但迅即鎮定,并不跪拜,隻是稍稍拱手:“草民蒼梧子參見大王!”
蘇秦兩道目光直視蒼梧子,将他從上至下審視一番,見他目光閃躲,神情慌亂,根本不是得道之人,又見他兩耳垂肩,兩道白眉既長且密,極其奇特,略一思忖,有了底數。
“仙丹呢?”威王草草還禮,急不可待地盯住蒼梧子。
蒼梧子從袖中摸出一隻寶瓶:“回禀大王,仙丹在此。”
内臣上前,雙手接過寶瓶,呈給威王。
威王倒出仙丹,拿在手中細審有頃,啧啧贊歎幾聲,轉對蘇秦諸人:“諸位請看,這就是寡人方才所說的稀世奇寶——不死仙丹!”
“不死仙丹?”蘇秦微微一笑,望向威王,“世上真有此物,倒是奇了。”
“大王可以服了!”蒼梧子朗聲說道,“日服一丸!”
内臣呈上清水,威王正欲服藥,蘇秦陡然擡手:“大王且慢!”
威王打了個怔,看向蘇秦。
蘇秦轉過頭,目光犀利地逼視蒼梧子。
蒼梧子的目光愈加躲閃。
蘇秦忽地起身,一步一步走到蒼梧子跟前,陡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一把揭去他的白眉,厲聲喝道:“你這刁民,膽子也夠大了,竟敢闖進大王宮中撒野,行詐大王,明欺大楚無人嗎?”
蒼梧子猝不及防,面色煞白,急急捂住另一道眉,另一隻手指向蘇秦,語不成聲:“你……你……你是何……何人?”
蘇秦一不做二不休,再次出手,一把扯下他的右邊長耳,亦擲于地。
衆人視之,竟然是用膠漆之物做成的假耳。
蒼梧子轉身欲逃,公子卬早看明白,大喝一聲,飛身而起,一把扯住他的胳膊,稍一用力,将他掼倒在地。
蒼梧子疼得“哎喲”連連,叩首于地,抖作一團。
這場變故來得太快,也太突然,在場之人全看傻了。
威王呆若木雞,良久方才醒過神來,手指蒼梧子:“仙……仙翁……”
蒼梧子矜持全失,叩首如搗蒜:“王……王上……”
威王緩緩轉過頭來,望向蘇秦。
蘇秦彎腰拾起地上的假耳和假眉,雙手呈上。
内臣接過,一并呈給威王,擺在前面的幾案上。
威王盯住假耳和假眉,面色漸漸紫漲,全身哆嗦,手指蒼梧子,因極度的憤怒而聲音震顫:“說,你是何人?爲何行詐寡人?”
“草……草民乃西……西陵人,本在街……街上賣……賣藥,後……後來遇……遇到一位大……大人,教……教草民煉……煉不……不……不死之丹!”
“哪位大人?”
“草……草民不……不……不……”
威王震幾:“可是帶你而來的那位大人?”
蒼梧子搖頭。
威王松出一口氣,再次震幾:“快說,他是何人?”
蒼梧子抖作一團,嗫嚅:“是陳……陳……陳大人!”
“可是陳轸?”太子槐厲聲問道。
“正……正是陳轸陳……陳大人!”
威王豁然明白,冷笑一聲,朝外喝道:“來人!”
門外沖進兩個武士,一人一邊,将蒼梧子牢牢扭住。
威王擲出手中丹丸,一字一頓:“将此粒丹丸讓他服下,推出去,斬首!”
武士拾起丹丸,不由分說,塞進蒼梧子口中,逼他吞下,拖起即走。
蒼梧子屁滾尿流,拼死掙紮,連呼饒命。
威王盯他一眼,聲音陰冷:“蒼梧子,你既是得道仙人,這又服下不死丹藥,還怕死嗎?拖出去!”
武士斬訖,将蒼梧子的頭顱盛在一個托盤中,端上複命。
威王别過臉去,擺手:“懸挂出去,張貼榜文,凡欺君者,皆如此人!”
武士端上托盤,應聲告退。
威王轉過頭,面現愧色,對衆人連連抱拳:“慚愧,慚愧,若不是蘇子,寡人險爲奸人蒙蔽!”
蘇秦抱拳:“蒙蔽大王的不是這個假仙,而是秦人!”
“嗯,”威王鄭重點頭,“蘇子所言極是。”轉對太子槐,“槐兒,秦國客卿在郢一住數年,也該讓他回去向主子複命去了。”
“兒臣遵旨!”
威王緩緩扭頭,轉對蘇秦及幾位副使:“諸位,你們此來觐見寡人,必爲合縱摒秦之事。此事不必再議,寡人準允了。”又轉對太子槐,“合縱諸事,就依縱親國慣例,具體事項,你辦去吧!”說畢,複轉對蘇秦,“諸位客人,你們多聊聊,寡人累了!”遂緩緩起身,步步沉重地擡腳離去。
内臣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攙住他的胳膊。
一切來得如此之快,又如此簡單。
太子槐、蘇秦及諸公子無不面面相觑,愣怔良久,方才回過神來,叩首謝恩,目送威王與内臣搖搖晃晃地步下觀波台。
翌日,太子在楚宮大朝,宣讀楚威王诏命,晉封蘇秦爲楚國合縱特使,公子如(太子槐胞弟)爲合縱副使,參與會同,與山東五國縱親摒秦。
與此同時,在一大隊楚國甲士的押送下,陳轸一行十幾輛車馬打着秦使旗号,辚辚滾出郢都北門,朝西北方向馳去。
葬江君夫人時,昭陽不顧族人反對放生童男童女,代之以車馬陶俑。
昭陽是令尹,昭門是望族,此舉無異是以行動宣示廢止人殉祖制。人殉害人已久,郢人奔走相告,歡欣雀躍。三十二名童男童女的家人更是感恩戴德,舉家爲江君夫人披麻戴孝,如喪考妣,不下十家自願到江君夫人墓前結廬,爲老夫人守墓。
昭陽此舉大得民心不說,且還歪打正着,意外博到楚威王的褒獎。葬母次日,太子槐與威王内臣登門,送來一塊金匾,上題“厚德至淳”四字,打眼一看就知是楚王親題。
邢才正與下人懸挂金匾,門人引一黑衣人走進。黑衣人徑至邢才跟前,耳語有頃,又從袖中摸出一封信函,雙手呈上。
邢才震駭。
昭陽剛剛送走殿下和内臣,司敗項雷到訪。
昭陽樂滋滋地反身迎住,攜其手回至客堂,安排茶點。項雷是爲姑母守夜來的,一進來就換上麻衣,拔腿欲去靈堂。
昭陽端起茶杯,小啜一口,斜他一眼:“表弟何不小啜幾口,再去不遲。”
項雷聽出他話外有音,回身坐下,端起一杯,卻不品啜,表情惶惑地望着他,試探道:“觀表兄氣色,似有好事?”
“算是一件好事吧。”
“敢問表兄是何好事?”
昭陽壓抑不住興奮,将殿下送匾之事扼要講述一遍,末了笑道:“嗨,說起此事,真還得謝謝蘇子。那日他來吊唁,張口要我移風易俗,放生童男童女。說實話,我是一千個不樂意,一萬個不稱心,可當時的情勢由不得表兄,一則有礙于列國諸公子的面子,二則蘇子的舌頭着實厲害,表兄辯他不過,隻得應允。萬未料到,整場事兒下來,荊民感恩戴德不說,連大王也……”頓住話頭,不無得意地又啜一口,嘴角浮出笑意。
“恭賀表兄!”項雷拱手道賀,“此事确實值得大賀,愚弟這就捎書給家父。這些日來,他左也煩悶,右也窩心,一直唠叨說,我們不爲姑母行人殉,是不孝。若是家父知曉大王親使殿下送匾誇孝,不知該作何想?”
“嗯,”昭陽點頭,“此事是得給老舅解釋清楚,拜托表弟了。”
項雷起身,在旁邊書案修好家書,召來随行仆從,吩咐他火速送回自己府上。
見他又坐回來,昭陽贊道:“表弟做事,雷厲風行喲!”
項雷笑笑,端杯啜一口,小品一會兒:“表兄方才提及蘇秦,愚弟這也想起一事。方才愚弟趕過來時,路遇左徒,聽他說,蘇子昨日去章華台了。”
“哦?”昭陽大吃一驚,故作鎮靜地端起茶杯,“他怎麽去的?”
“是殿下引他去的,同去的還有左司馬屈匄等人。聽左徒說,蘇子真是異人,一到章華台就看穿了蒼梧子的騙術。大王一怒之下,将蒼梧子當場斬……”
項雷的“首”字尚未出口,昭陽手中的茶具就已“哐當”落地。
“表兄?”項雷不知所措。
昭陽急切道:“快,左徒還說什麽?”
“說是大王聽從蘇子,加入縱親了。”
昭陽愣怔一時,朝外急叫:“來人!”
恰在此時,邢才跑至門口,跨門應道:“老奴在!”
邢才跪地就要見禮,昭陽擺手:“快,有請陳上卿!”
邢才卻似沒有聽見,依舊跪下,叩首:“主公……”
“耳朵聾了嗎?快去,有請陳上卿!”
“主公,”邢才見項雷在,稍作遲疑,“陳上卿走了!”
“走了?”昭陽哪裏肯信,“走哪兒了?”
“回秦國!”
昭陽目瞪口呆:“回……回秦國?這麽大的事,竟然不來辭别?”
“主公……”邢才瞄一眼項雷,頓住話頭。
項雷看出端倪,拱手:“表兄,辰光不早了,愚弟這要去陪姑母。”說罷,退出客堂,朝靈堂匆匆走去。
邢才趨前一步,悄道:“主公,是大王嚴旨,殿下使人押送陳大人出郢的,陳大人根本無法辭行。不過,陳大人臨行之前,托下人送主公密函一封。”說着從袖中摸出書信,雙手呈上,“請主公審閱。”
昭陽接過密函,見依舊封得嚴實,拆開細閱有頃,将信函“啪”一聲摔在地上,從牙縫裏擠道:“這條賤狗!”
邢才心裏一揪:“主公,陳……陳大人怎……怎麽了?”
“賤狗!”昭陽怒不可遏,震幾喝道,“從今日始,你要叫他賤狗!”
“敢問主公,賤狗怎麽了?”
昭陽朝地下一指:“自己看!”見邢才彎腰去拾信函,内火再也憋不住,連弩般發作,“自此狗來使,本公視他爲知己,結果呢?他處心積慮地慫恿本公伐魏,無非是想爲他的秦國出力!本公處處聽他,可究竟成過何事?屢屢害我不說,竟敢騙先母吃下仙丹,怪道先母……”意會到什麽,“什麽蒼梧子?此狗明知此人是個假仙,卻拿來故意坑我,我……我瞎了眼呀!母親……母親大人,是不孝子害了你啊,母親大人……”
昭陽痛不欲生,捶胸頓足,号哭起來。
邢才邊聽他号哭邊閱讀信函。
待昭陽的聲音低下去,邢才也已把信閱完了,眼珠子轉過幾轉,見主子兩手依舊抱在頭上,兀自痛苦,小聲禀道:“主公,小人有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說。”
“細讀此信,賤狗所言也有道理。大王險些誤食仙丹,必怪罪主公。賤狗讓主公将髒水潑他頭上,也算有種。至于應對合縱,小人以爲,賤狗主意或有可取之處。列國會同,誰主牛耳曆來必争。賤狗建議将會同地點設在孟津……”
“哼,此人用心險惡,故意讓楚魏起争,好使秦人漁翁得利。”昭陽恨道,“這條賤狗,都到這辰光了,還想咬人!”
“主公,賤狗咬人倒是不怕,關鍵得看他咬的究竟是誰。”邢才小聲應道。
“哦?”昭陽聽出話音,看過來。
“依老奴之見,主公可以将計就計,欲擒故縱,再聽賤狗一次,促使縱親國于孟津會同,力勸大王将執牛耳之事讓給魏王,用六國,尤其是魏人之力,先滅秦國,然後……”
不及邢才說完,昭陽已然明白,一拳擂在幾上:“好!”又想一會兒,“嗯,好個邢才,此計甚妙!待本公打到鹹陽,逮住此狗,看不剝去他的狗皮,煮他的狗肉下酒。再割去他的心,祭奠先母!”
見主人連出毒語,全然不顧念陳轸助他擠走張儀、成就令尹之功。邢才忖知他仍然在氣頭上,便岔開話題:“主公,當務之急是……”
昭陽盯住邢才:“說!”
“聽賤狗的小黑狗說,大王昨日已經诏命公子如爲楚國副使,與縱親國商議會同。事不宜遲,主公須當機立斷!”
“筆墨伺候!”
邢才尋來筆墨、絲帛呈上,拱手哈腰候于一側。
昭陽拟好一封書函,折疊之後交給邢才:“呈送副使大人!”
“小人遵命!”
邢才轉身就走,未到門口,昭陽又叫住他:“備車,本公這也走一趟章華台!”
“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