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一妙答,衆人皆笑起來。
“果是才子!”蘇秦不敢怠慢,起身回揖,“洛陽蘇秦見過屈子!”
“晚生稚嫩,子不敢當!謝蘇大人美言!”屈原再揖,“晚生久聞蘇大人盛名,今日得見,不勝榮幸!”
“呵呵呵呵!”屈匄笑得合不攏口,将在場諸位公子一一引見,屈原逐個見禮。
禮畢,屈匄話入正題:“平兒,蘇大人與諸位公子俱是中原高人,今日登門,前來賞鑒荊楚俗樂。伯父不通音律,你來演奏一曲,請諸位大人指點!”
“遵命!”屈原轉向蘇秦諸人長揖,“晚生可奏楚樂,亦可奏巴樂,請問諸位大人,欲聽何樂?”
蘇秦應道:“楚樂。”
屈原拱過手,大步走出。
不消一刻,外面絡繹走進十幾名樂手,搬來一堆樂器,有鍾、鼓、磬、竽、瑟、琴、箫等。衆人挪開席位,讓出空場。衆樂手擺好,紛紛看向屈原。
屈原朝衆人深鞠一躬,朗聲道:“晚生不才,就爲諸位大人表演一曲晚生自創的《橘頌》。”說畢,健步走至一排編磬前面,屏息站定,拿起敲磬用的銅棒。
聽他說出曲子是自己所譜,又見他親手擊磬,蘇秦等俱是一震,目不轉睛地望着這個稚氣未脫的孩子。
屈原揚手敲磬,數聲之後,衆樂手跟奏,音聲悅耳,激奮。
奏有一時,屈原出聲,半吟半唱:
後皇嘉樹,橘徕服兮
受命不遷,生南國兮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
曾枝剡棘,圓果抟兮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精色内白,類任道兮
紛缊宜修,姱而不醜兮
嗟爾幼志,有以異兮
獨立不遷,豈不可喜兮
深固難徙,廓其無求兮
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
閉心自慎,終不失過兮
秉德無私,參天地兮
願歲并謝,與長友兮
淑離不淫,梗其有理兮
年歲雖少,可師長兮
行比伯夷,置以爲像兮
屈原連吟三遍,個别句子重複多次,終于在一聲清脆的磬聲中,音律戛然而止。
蘇秦正襟危坐,閉目凝神,竟是聽得呆了。
聽到音樂止住,衆人喝彩,蘇秦方才回過神來,由衷歎道:“好一個‘蘇世獨立,橫而不流兮’‘秉德無私,參天地兮’,好辭藻啊!”起身走向屈原,将他又是一番打量,不無感慨地連連點頭,“嗯,聽到此樂此辭,你可以稱子了!請問屈子,曲辭何來?”
“回禀蘇大人,”屈原亦站起來,回過一揖,“曲辭乃晚生三年前所作,成于家鄉寒舍附近的橘園。”
“三年前,屈子年僅十三,即能做出此等好辭,且又行比伯夷,可見屈子少年壯志,将來必有大成!”
“謝大人褒獎!”
“聽司馬大人說,屈子新從家鄉來。敢問屈子,家鄉何在?”
“丹陽屈邑,樂平裏。”
“丹陽?”蘇秦點頭,“丹陽是楚國先祖封地,屈子所作,當是真正的楚風了!楚地東擴,丹陽之西,該是巴國了!”
屈原生父屈伯庸與屈匄出自同一個祖父屈宜臼,二人是隔代堂兄弟。屈宜臼反對吳起變法,在吳起伏王屍被害後,受株連而死,屈氏受到削弱,其子屈厘回到祖地丹陽,生子屈伯庸,屈伯庸生子屈原。屈原少有壯志,年十二時,屈伯庸病故,年十三時作《橘頌》,自述心志。此番屈原因巴國之事奔郢,投奔屈匄,也不全爲巴、蜀,更在尋找機會,施展自己的鴻鹄之志。
此時遇到蘇秦,又聽他提到巴國,屈原自是不肯放過近在眼前的機緣,點頭道:“大人所言甚是,晚生此來,爲的正是巴、蜀之事。”
蘇秦一怔:“巴、蜀何事?”
“巴蜀出大事了,”屈原擰起秀眉,侃侃言道,“近年來,蜀國内讧,屢次交兵,苴侯不敵,向東聯合巴國,向北結好秦國,欲與蜀王争雄。”
“呵呵呵,”蘇秦笑出幾聲,盯住他道,“小夥子,小邦圖存,圖存則須睦鄰,苴人結好秦人,當是明智之舉,你爲何憂心忡忡呢?”
“大人有所不知,”屈原回視蘇秦,“苴人正舉傾國之力,與巴人一道辟山開路,欲打通秦塞。另據巴人所言,秦人亦在終南山沿水脈架設棧道。由秦川至苴地,長約千五百裏,睦鄰有必要架設如此之長的棧道嗎?”
衆人皆是一震。
蘇秦直盯屈原。小小年紀,竟然用詞準确,條理清楚,且能透過表象看到更遠的視野,實非尋常!
不過,蘇秦眼下更感興趣的顯然不是屈原,而是巴蜀了,遂擰眉問道:“苴人既已擊退蜀兵,這又辟山開路,總該有個因由吧?”
“據巴人所說,秦公贈予苴人石牛五頭,皆重千鈞,苴人通塞,是要運回石牛。”
“石牛?”公子卬來興緻了,探身問道,“苴人要石牛何用?”
“回公子的話,”屈原轉向公子卬,“巴、蜀貴金,據苴人所說,這些石牛皆能便金,一便一坨,苴國太子通國使秦睦鄰,秦公賜予石牛,苴人欲運回來便金。”
聽到如此不可思議之事,衆人皆是愣了,待回過神來,無不哄笑。
蘇秦陷入深思。
直覺告訴蘇秦,屈原講到的正是問題實質。石牛定是秦人圖謀巴、蜀之計,且依他所斷,行此計之人,必是張儀。再細一想,秦圖巴、蜀,避實就虛,既可避開山東列國合縱之鋒,又可蓄勢養銳,以待後舉,就眼下而論,無疑是切實可行的明智之策。且從客觀上說,張儀此舉,反過來也是在成全他的合縱大業。不過,以便金石牛來哄騙苴人,也虧張儀想得出!苴人竟然不疑,且還勞民傷财地開山辟路,引狼入室,真也是匪夷所思。
蘇秦内中笃定,猛然想起屈原,有意試其才具,微微一笑,問道:“屈子可信此事?”
“晚生不信,”屈原搖頭,“晚生以爲,秦人此舉别有用心。”
蘇秦盯牢屈原:“請問屈子,秦人是何用心?”
“吞并巴、蜀。”屈原和盤托出自己對局勢的理解,吐字清晰,幾乎是一字一頓,目光裏不含半點猶疑,與他十六歲的年齡甚不相符。
小小年紀竟有此等敏銳的大局眼光,蘇秦大爲震驚,久久凝視屈原,而後重重點頭,踱回原處坐下,轉對屈匄抱拳道:“屈子之見,司馬大人意下如何?”
“稚子之見,蘇子就當是笑談了。”屈匄抱拳應道。
“不不不,”蘇秦連連搖頭,不無贊賞地看向屈原,又轉對屈匄,“司馬大人,在下以爲,屈子之見絕非笑談。巴、蜀爲楚國上水,秦若圖楚,必滅巴、蜀。換言之,秦滅巴、蜀,必爲圖楚。别的不說,在下隻請司馬大人設想一事:由楚入巴、蜀,逆水行舟,難矣哉。由巴、蜀入楚,可就是順流而下,千裏飛舟啊!”
衆人皆被蘇秦的話震住了。
得到蘇秦的肯定,屈原激動,朗聲接道:“蘇大人所言,正是屈原心中所想!”
屈匄打個寒噤,仔細一想,真也是這個理,遂拱手道:“果真如此,我當如何應對?”
“合縱摒秦,使秦無暇兩顧。”
屈匄閉目又思一時,擡頭:“邦交事務,原本不歸司馬府管轄,不過,眼下昭氏舉喪,事務又急,在下隻好越俎代庖了。明日晨起,在下直接引見諸位觐見殿下,平兒也去,直接向殿下陳明利害。”略頓,“請問蘇子,如此處置,妥否?”
蘇秦拱手:“謝司馬大人!”
翌日,左司馬屈匄如約引領蘇秦、諸公子、屈原等觐見殿下。屈匄讓衆人候在偏殿,自入正殿,将巴、蜀情勢略述一遍。
太子槐果然震驚,宣見屈原。
太子槐針對巴、蜀情勢,對屈原詳加盤問,見他應答自如,出口成章,大是驚喜。
屈匄趁機美言,介紹侄子能辭善樂,才藝雙全。太子深信不疑,問他是否願留宮中随侍,做殿前文學侍從。屈原喜甚,目視伯父。眼下昭氏得寵,屈原若能常侍太子,俟大王百年之後,太子承繼大統,屈原或将有所施展,有利于屈氏一門。屈匄此番引屈原觐見太子,本有此意,此時見問,即攜屈原叩首謝恩。
太子槐大喜,傳來靳尚,吩咐他妥善安置屈原。
目視靳尚、屈原退出,太子槐回頭沖屈匄贊道:“屈門出此才俊,可喜可賀!”
屈匄叩道:“小侄能得殿下賞識,真是他的造化!”
“屈愛卿,”太子槐轉過話題,“巴、蜀之事,确非小可。前年張子在時,多次與本宮談及巴、蜀,本宮也早有意圖之,多次向父王提及,父王似是不急。今秦人觊觎,巴、蜀内争,情勢刻不容緩了。如何應對,屈愛卿可有良策?”
“回禀殿下,”屈匄拱手應道,“如何應對,殿下可問蘇秦。”
“哦,”太子槐擡頭盯住屈匄,“聽愛卿之意,已經見過蘇子了?”
“殿下聖明!”屈匄應道,“臣見過蘇子,且已帶他入宮,已在偏殿候旨觐見。”
太子槐輕歎一聲,點頭:“既然來了,就讓他進來吧。”
内臣宣召,蘇秦趨進,叩首:“五國特使蘇秦叩見殿下!”
“蘇子平身!”太子槐伸手禮讓。
蘇秦謝過,起身于客位坐下。
不待蘇秦說話,太子槐先自一笑,不無抱歉地拱了拱手:“關于合縱一事,本宮原說三日之後給蘇子一個明斷的,可……蘇子想也知道了,令尹正服大喪,本宮尚未廷議,因而未能奏報父王,在此緻歉了。”
“殿下不必客氣!”蘇秦還過一揖,“不過,依蘇秦看來,殿下縱使廷議此事,令尹大人也必不肯。”
太子槐怔了下:“蘇子何說此話?”
“令尹大人萬事俱備,一意伐魏,報陉山之仇,自然不肯準允縱親了。”
“蘇子所言甚是。”太子槐點頭應道,“數年前,魏人奪我陉山,斬我六萬将士,朝野複仇心切,昭愛卿奏請伐魏,父王也已準奏,三軍整裝待發,如箭在弦,若是突然收弓,一時也難轉過彎子。”
“殿下,此箭若是發出,後果不堪設想啊!”
“哦?”太子槐傾身問道,“請問蘇子,有何後果?”
“殿下還記得秦、魏河西大戰嗎?魏侯一心逞強,稱王伐弱,與山東列國對峙。結果如何?弱衛之地尺寸未得,河西七百裏卻拱手送給秦人。這且不說,更有八萬大魏武卒死于非命,數十萬魏民成爲秦人。殿下,前事不忘,後事之師啊!”
作爲孟津之會的親身參與者,公孫鞅謀魏的整個過程太子槐最是清楚,每每想起,仍是心有餘悸,因而,蘇秦一提此事,他就感同身受,點頭歎道:“唉,山東列國皆縱,楚國本也無可選擇。隻是,唉,不瞞蘇子,本宮其實早将縱親之事禀過父王了,可這些日來,父王一心癡于不死之藥,無意朝事啊。”
“不死之藥?”蘇秦、屈匄皆是一怔。
太子槐遂将蒼梧子諸事略述一遍,嗟歎再三。
蘇秦思忖有頃,抱拳笑道:“大王若是隻爲不死之事,蘇秦倒有成方。蘇秦有意觐見大王,懇請殿下引見。”
“太好了!”太子槐起身,“走,我們這就觐見!”
太子槐引領衆人徑奔章華台。
此日适逢不死之丹出爐,但出爐過程蒼梧子不讓任何人觀看,包括威王。
楚威王心急如火燎,正在觀波亭裏來回踱步,内臣禀報殿下引領五國特使蘇秦及列國副使上台觐見。
威王原本無心待客,但想到蘇秦是五國特使,且又尋上門來,若再推托,傳揚出去大是不妥。再說,仙丹不知何時才可出爐,自己在這裏苦熬,也是難受,還不如與人說說話,權當解個悶兒。
這樣一想,威王宣旨召見。
太子槐與蘇秦諸人趨入,威王出迎。
見過虛禮,威王與衆人返回亭中,分賓主坐定。
威王拱手:“久聞蘇子大名,寡人如聞聖賢。今日蘇子光臨,可有教導寡人之處?”
“大王客氣了!”蘇秦拱手回禮,“蘇秦至楚已經有些時日,今欲辭歸中原,特來向大王道别!”
“哦?”楚威王先是一怔,繼而笑出幾聲,“呵呵呵呵,諸位特使遠途至此,不勝辛苦,爲何不在荊楚多住些日子呢?”
“唉,”蘇秦長歎一聲,“謝大王盛情!隻是,蘇秦實在住不起了!”
威王又是一怔,看一眼太子槐,見他也是一臉惶惑,轉對蘇秦:“蘇子何說此話?”
蘇秦朗聲應道:“荊楚是上國貴地,食物如同寶玉一樣,薪柴如同蘭桂一樣,大臣如同神龍一樣,大王如同天帝一樣。大王試想,蘇秦及列國使臣一萬餘口,日日吃着寶玉,燒着蘭桂,恭候神龍,盼望天帝,怎麽住得起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