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吧,隻要能夠治愈孫将軍,要小女子做什麽都成。”
“嫁人!”
“嫁人?”瑞梅驚呆了。
“确切地說,是嫁給齊國公子!”淳于髡一字一頓。
瑞梅兩眼發直,好一陣兒,總算回過神來,從牙縫裏擠道:“原來,先生是變了法子提親來的!”
“是的。”淳于髡晃晃光腦袋,“老朽此來,正是爲齊國的公子虛提親。”
“先生這要白走一趟了!”瑞梅面色複冷,一字一頓,“小女子此生,除去孫将軍,誰也不嫁!”再次起身。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看來,公主愛的并不是孫将軍的心,而是他那一百多斤又髒又臭的肉肉喽。”
瑞梅一怔,複坐下來,盯住他:“請先說說,先生怎麽治愈孫将軍?”
“呵呵呵,”淳于髡笑出幾聲,晃晃光頭,“公主若問這個,那就有得講喽。老光頭此生,不喜做官,隻喜遊走列國,獵奇賞美,化内方外多有所聞。齊國東海有座仙山,山上有種仙草,叫歸心蘭,其花奇香無比,專攝心魂,凡丢魂落魄者,一聞此香,魂魄歸聚,元神入體。觀孫将軍之病,當是身心分離,元神離體。隻要得聞此種花香,不治而愈矣!”
“這……這與小女子的婚姻有何關系?”
“有有有,”淳于髡疊聲說道,“仙山浮于大海之上,霧鎖雲匿,若隐若現,遊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也。能登此山之人,據老朽所知,唯有齊國的公子虛一人。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虛讨要仙草,公子虛卻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娶梅公主爲妻!”
瑞梅顯然相信了這個故事,瞪眼問道:“公子虛爲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呵呵呵,這是公子虛的事喽,”淳于髡兩手一攤,顯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待出嫁之日,公主可以當面問他。”說着,以手撐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終生守着一堆身心分離的瘋肉肉呢,還是得到仙草,治愈孫将軍的瘋病,還孫将軍一個身心合一的完全之人?公主何時想明白了,可以告訴老朽。老朽遊走列國,靠的是兩個字——信譽。老朽既已承諾,就一定能兌現諾言。”
淳于髡轉過身去,晃着光頭,搖搖晃晃地沿來路走去。
走有幾步,身後飄來瑞梅的聲音,字字結實:“先生,您可告訴那位齊國公子,就說小女子願意出嫁。”
淳于髡頓住步子。
“不過,”瑞梅冷冷說道,“小女子也有一個條件,公子必須首先拿回仙草,治愈孫将軍之病!”
“呵呵呵,”淳于髡晃幾下光腦殼子,“你倆真就是一對妙人兒呢。隻是,你二人,一個要先出嫁,一個要先治病,實讓老朽爲難!這樣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齊國,舉行儀式,向你夫君讨到仙草,再返回大梁,親手交給孫将軍聞聞,如果他的病好了,你就應諾入洞房,完成婚約,如果治不好,公主繼續留在大梁,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點頭:“就依先生。”
“再有,”淳于髡盯住瑞梅,“公主還要應允一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公主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則,老朽不作保證!”
“小女子應允。”
得知瑞梅願意出嫁,魏惠王大喜過望,親至太廟,爲她的婚事問卦,抽到一簽,是六五坤卦,上上簽,爻辭是“黃裳元吉”,意思是,這樁婚事質性柔順,大吉大利。
惠王樂不可支,定下吉日,吩咐宮中準備嫁女。
自孫膑瘋後,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不忍目睹梅姐傷心欲絕的樣子,很少回宮。聽說這樁婚事是梅姐自己願意的,瑞蓮不勝欣喜,急回宮裏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宮中。瑞蓮正欲前往東宮望她,陡然想起臨出門時龐蔥交代她早點回府,說是武安君今日回來。瑞蓮看看天色,叫馭手撥馬回府。
果然,瑞蓮剛到府門,就聽門人說龐涓回來了。
自入縱之後,魏惠王全力以赴,号召衆臣光複河西,龐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縱的好處,興奮異常,将全部身心投入到練兵備戰之上,幾乎每日都住在逢澤大營,很少回府。
瑞蓮疾步走回,遠遠看到龐涓端坐廳中,正在聽龐蔥禀報府中諸事。瞥見瑞蓮,龐蔥識趣地站起,笑對龐涓道:“大哥,前院裏還有點兒小事,蔥弟待會兒再來禀報。”
龐涓點頭,龐蔥退出,在門口遇到瑞蓮,哈腰見過禮,便匆匆走開。
瑞蓮急趨過來,在龐涓前面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龐涓輕輕一拉,瑞蓮順勢倒進他的懷中。二人正在擁抱,門外傳來腳步聲,瑞蓮掙脫開來,在對面坐下。看到并無别人,隻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來。
瑞蓮喜形于色,急不可待道:“夫君,奴家有個天大的喜訊。”
“哦?”龐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訊?”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龐涓大吃一驚,“嫁予何人?”
“齊國的一個公子,聽宮人說,他跟梅姐一個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說是叫公子虛。”
“公子虛?”龐涓眉頭微皺,“在下未曾聽說齊國有個公子虛。宮人還說什麽?”
“宮人還說,父王甚是高興,前兩日到太廟求簽,是上上簽,當即定下吉日,就是後日。宮中這幾日都在忙活此事,爲梅姐準備嫁妝。”
“梅姐願意?”
“當然了!梅姐若是不願,誰敢逼她?”
“呵呵呵,”龐涓笑道,“梅姐樂意嫁人,真的是件大好事,我們要送份大禮才是。”
“夫君說得是!”瑞蓮興奮道,“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來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麽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在下真得好好想想。”龐涓果真閉上眼睛,進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禮物。
不過,瑞蓮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時的龐涓,壓根兒就沒去冥想禮物,而是在揣摩整個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斷,瑞梅不可能說變就變,她肯願意,裏面必有文章。
冥思有頃,龐涓打個寒噤,脫口而出:“淳于髡!”
龐涓這一聲既突然,又怪異,瑞蓮吃此一驚,花容失色,打了個哆嗦,顫聲問道:“夫君,淳于髡怎麽了?”
龐涓這也意識到失态,笑道:“沒什麽。夫人可否知道,玉成這樁好事的媒人可是淳于髡?”
“正是此人。”瑞蓮朗聲應道,“聽宮人說,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國。”
龐涓正欲再問,龐蔥急進,在門外站定,禀道:“大哥,齊使淳于髡求見!”
龐涓苦笑一聲,撓撓頭皮:“嗬,說有鬼,鬼就來了!”又對瑞蓮笑笑,“夫人,大媒邀功來了,在下得去好好謝他,夫人可暫回避。”
龐涓起身,與龐蔥快步出門。
不消一刻,龐涓笑容滿面地攜着淳于髡的手,有說有笑地走回廳中,分賓主坐下。龐蔥倒過茶水,退出。
龐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請老前輩品嘗。”
淳于髡端過茶杯,品一口,贊道:“好茶!”
龐涓亦品一口,笑問:“聽聞老前輩見多識廣,可知此茶出自何處?”
淳于髡端起茶杯,細細察看茶葉顔色,又啜一口,在口中回味一時,咽下,擡頭笑道:“回武安君的話,老朽若是沒有猜錯的話,此茶采自雲夢山,是清明茶。”
龐涓抱拳:“老前輩真是神了!”
“呵呵呵呵,”淳于髡晃晃光頭,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暢談一會兒茶道,龐涓先入爲主,抱拳笑道:“老前輩乃百忙之身,今日光臨寒舍,定有教誨晚生之處。”
“呵呵呵呵,教誨不敢。”淳于髡捋下長須,“聽聞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請教。也是不巧,幾年前在下來梁,剛好趕上武安君大喜,老朽雖然登門,卻是難以啓齒。此番複來,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聽聞大人今日回府,老朽特别使人盯在府外。呵呵呵呵,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個正着。”
“這倒奇了!”龐涓盯住他,“據晚生所知,老前輩是以隐語見長,靠利舌遊走列國,怎麽突然又對兵法感興趣了?”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頭,“常言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老朽求見大将軍,不說兵法戰陣,怎麽能提起大将軍的勁呢?”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與老前輩說話,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總總,不可勝數,敢問老前輩,您都想問哪家兵法?”
“尋常兵法,不足爲奇。天下盛傳大将軍在宿胥口夢見吳子,得授吳起用兵絕學,可有此事?”
龐涓一怔,稍顯尴尬地笑笑,抱拳說道:“确有此事。不過,晚生所學,不過是吳子的一點皮毛,不足挂齒!”
“大将軍不必過謙。”淳于髡斂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說起吳子,老朽與他還有一面之交。”
聽他講到吳起,龐涓來了精神,抱拳急問:“真的?”
淳于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過诳語?”眼睛眯起,似入回想,“那年老朽十歲,跟娘讨飯,讨至楚地,碰巧遇到大将軍吳起凱旋,嗬,那個威勢,将老朽吓得當場尿了裆子。”
淳于髡講得一本正經,講出的卻是這個典故,龐涓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輩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這是真的!”淳于髡指天發誓,“大将軍不信,可去齊地問老朽胞妹。她當時在場,迄今仍拿這個事兒耍笑老朽。在這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見淳于髡如此認真,龐涓笑得越發開心,手指淳于髡,上氣不接下氣:“老前輩,真有您的,連謊也編得這麽圓,實讓晚生……”
“不不不,”淳于髡截住他的話頭,“編謊的不是老朽,是大将軍!”
龐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結巴道:“老……老前輩,此……此言何意?”
淳于髡一字一頓:“若是老朽沒有料錯,此事當是大将軍故意編出來的。依老朽所斷,大将軍若修吳子之學,必在鬼谷。”
“老前輩由何判知?”
“精靈托夢,斷不會在大将軍懷中塞進一部兵書。”
龐涓不無歎服,拱手說道:“老前輩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隐瞞。吳子一書确是在鬼谷時,由先生親授。至于托夢一說,也的确是晚生用來蒙騙三軍的。當時,三軍僅有三萬疲弱之卒,連戰皆敗,士氣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編出這個故事,讓前輩見笑了。”
“見笑?”淳于髡微微抱拳,由衷贊道,“大将軍隻此一舉,即勝吳起多矣!縱觀黃池之戰、朝歌之戰,更有後來的陉山之戰,大将軍智勇皆占,即使吳起再世,也不過如此。”
龐涓連連抱拳:“前輩如此擡愛,晚生愧不敢當。”
“說起《吳子兵法》,”淳于髡話鋒一轉,“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輩有何追悔?”
“當年聽聞鬼谷子将吳子用兵之術傳授将軍,而将孫子用兵之術傳授孫膑,老朽甚覺好玩。後蒙魏王召見,老朽也是嘴快,順口聊及此事。誰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魏王厚禮聘請孫膑。結果,孫膑至魏,不過一年,竟被處以膑刑,應了他的名諱!老朽得知此情,覺得對不住孫膑,也對不住鬼谷子。聽說龐将軍也爲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還舍身相救,令人感動!唉,都怪老朽這張臭嘴,一句閑言,竟然惹出大禍,害人不淺哪!”
龐涓忖道:“老秃頭繞來繞去,這才繞到點子上。”眼珠兒一轉,以襟抹淚,小聲泣道:“孫兄之事,是晚生之傷,前輩還是不要提了!”
“唉,”淳于髡輕歎一聲,“好吧,既然此事是将軍之痛,不提也罷。不過,老朽生性好奇,話及此事,不由得想起一個假定,順便問問将軍。”
“晚生願聞。”
“孫子也好,吳子也罷,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龐将軍習得吳子之術,孫将軍習得孫子之術,老朽在想,如果孫将軍沒有受刑,也沒有發病,龐将軍與孫将軍各領一軍,在沙場上兵戎相見,最終獲勝的會是誰呢?”
龐涓沉吟一時,鄭重說道:“往事,是沒有如果的。”
“往事當然沒有如果,”淳于髡笑笑,“可老朽說的不是往事,隻是如果。”
“依前輩之見,會是誰呢?”
“是老朽在問大将軍。”
“回前輩的話,”龐涓拱手,“沙場上的事,瞬息萬變,晚生不敢妄斷。”
“呵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不愧是大将軍,這也算是回答了。大将軍剛回府中,一路勞頓,老朽就不打擾了。”說罷,起身揖禮。
龐涓也不挽留,客氣地送他出門,拱手作别。
望着他的車馬漸行漸遠,不見蹤影,龐涓方才長吸一口氣,眉頭皺起,撓頭自語:“這個秃頭,上門即無好事。隻是……此人毫無來由地擱下此話,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過許久,龐涓仍然不得其解,便悶悶地走回府裏。
淳于髡回到驿館,吩咐飛刀鄒:“鄒壯士,你可以活動了。做三件事:一是尋到瘋子,要他明日午夜溜到廟門外面,你約個地方候他,将他背進驿館;二是将他的衣冠等物抛于汴水,做出溺水自斃的假象;三是改裝迎娶公主的大車,在車底增設一個暗廂,讓那瘋子躺在裏面,聽他媳婦一路啼哭地嫁往齊國。”
飛刀鄒應過,安排好随行匠人改裝公主婚車後,迅速來到墨者所在客棧,向屈将子禀報淳于子的日程安排。由于孫膑将秦國公子華潛住大梁欲偷渡他赴秦的事早已告訴飛刀鄒,爲防止秦人作梗,确保萬無一失,屈将子特意調整了接應孫膑的時間,将原定的午夜提前至人定,同時調來十名墨者協助。
翌日午後,範廚爲孫膑送飯,剛從廟裏出來,就有一人将他攔住,耳語數聲。範廚繞道走進皮貨店,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内室。
公子華端坐于席,範廚進來,哈腰小聲問道:“秦爺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華指着對面席位:“範兄,坐。”
範廚坐下,看向公子華。
“齊人要動手了,”公子華緩緩說道,“昨夜人定時分,有人前去小廟,偷偷會了孫膑。”
範廚大吃一驚:“秦爺,怎麽辦?”
“這就動手!”
“這就動手?”範廚重複一句,緊張地盯住公子華,“何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