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王的回贈禮品中,幹菇是現成的,庫裏就有,隻是春茶十車,卻有難度,因時下清明剛過,新茶初摘,征收上來有個過程。朱威看過诏書,隻得打車前往館驿,懇請淳于髡暫候數日。
因要籌劃偷竊孫膑,淳于髡求之不得,連聲允諾。
朱威走後,淳于髡召到飛刀鄒:“見過瘋子了嗎?”
“見過了。”飛刀鄒點頭,“孫子問何時可走,我告訴他,具體哪一日,要先生決定。”
“見孫子時,有人看到沒?”
“沒有。”
“沒有就好。”淳于髡叮囑,“從現在起,沒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見孫子,也不可使人打擾他。”
“好。”
“備車,相國府。”淳于髡吩咐道。
聞知淳于髡駕臨,惠施出迎,長揖至地:“淳于子大駕光臨,惠施受寵若驚!”
“呵呵呵呵,”淳于髡回禮,“傳聞惠子治名、實之學,頗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爲趙侯說情,來梁觐見陛下,本欲登門求教,聽聞惠子忙于國事,沒有閑暇與老朽磨牙,隻好作罷。此番複來,老朽左右尋思,再不上門請教,就老朽這把年紀,不定就得抱憾終生了!”
惠施亦笑:“惠施這點學識,不敢在先生跟前賣弄!”伸手禮讓,“淳于子,請!”
淳于髡随惠施進府,遠遠望見客廳端坐一人。
見他們近前,那人起身迎出。
淳于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見過淳于子!”
淳于髡回揖:“草民淳于髡見過殿下。”
“殿下也是剛到。”惠施笑笑,指下席位,“席子還沒暖熱呢!今兒真是湊巧,一個是當朝殿下,一個是學界泰鬥,在下這處陋室,算是生輝了!”
“這個自然。”淳于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頭,“隻要老朽這顆光頭一到,你想不生輝,怕也難哩!”
三人皆笑起來。
惠施讓席,太子申推托不過,居中坐了,淳于髡、惠施分坐兩側。閑聊一時,淳于髡再次打量魏申,見其眉頭不展,氣色不暢,遂傾身笑道:“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别有不便吧。”說罷,作勢欲起。
太子申伸手攔住,苦笑一聲,抱拳:“聽聞淳于子善于揣摩,能夠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領教了!”
惠施亦笑一聲,轉對太子申:“無論何事,料也瞞不過淳于子。殿下不妨說出來,淳于子多智,不定會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長歎一聲,“不瞞先生,魏申此來,是爲梅妹的事。”
“梅公主又怎麽了?”惠施問道。
“之前的事就不必說了,”太子申眉頭大皺,“一個時辰之前,梅妹突然到我府上,求請一事,讓魏申左右爲難。”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問。
“梅妹說,她不想住在宮裏,想搬進申府居住,還要申把孫将軍也接進府中,由她照料。”
惠施長吸一口氣,緩緩閉目。
“先生,”太子申盯住惠施,“你說,申該怎麽辦?若是不準,梅妹苦求,不定會出什麽事兒;若是準允,讓個瘋子住在府中,天下會怎麽議論?再說,父王那裏,又如何交代?”
惠施雙目閉合,一動不動,顯然是在思忖。
太子申複歎一聲,閉目垂頭。
淳于髡聽出大要,探身問道:“請問殿下,孫将軍可是孫膑?”
“正是。”
“哦喲喲喲……”淳于髡連晃幾下光頭,發出一串富有樂感的聲音。他來找惠施,正爲孫膑、瑞梅之事,豈料尚未開口,竟就有人遞過話把子了。
惠施睜眼問道:“淳于子爲何哦喲?”
“唉,”淳于髡換作一聲長歎,“說起來,這個孫膑還是當年老光頭所薦。老光頭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馳騁,誰想這才幾年光景,好端端一個才子,竟就成了一個瘋子!惠子你說,世道如此,讓老光頭能不感歎?”說着,将個光頭又搖幾搖。
惠施苦笑一聲,亦是搖頭。
“聽殿下語氣,”淳于髡将頭扭向太子申,“孫将軍與梅公主扯在一起了,這又是怎麽回事?”
梅公主與孫膑的事滿大梁皆知,太子申曉得他是故意問的,也就不再躲閃,将孫膑與梅公主的婚約及梅公主非孫膑不嫁的決心扼要講述一遍。講到動情處,太子申淚水流了出來。
“呵呵呵,”淳于髡輕笑幾聲,“殿下,這事兒你訴給老光頭,算是訴對人喽!”
“淳于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問。
“請問殿下,是想讓梅公主得到終身幸福呢,還是讓她永生陪伴一個瘋子?”
“當然是要梅妹得到終身幸福。”
“嗯。”淳于髡晃晃光頭,“若是此說,老光頭倒是有個招兒。”
“先生快講。”
“老光頭最愛拉郎配,混喜酒喝。梅公主若是依然待字閨中,光頭願意保媒,爲她覓個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不就得了!”
“唉,”太子申一下子洩了氣,長歎一聲,“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隻有孫将軍一人,無論哪個公子王孫,她都不會動心。”
“呵呵呵,”淳于髡捋須笑道,“這倒未必。殿下若是放心,這事兒可以交給光頭。老光頭擔保你的梅妹心甘情願地聽從老朽,嫁一個如意郎君。”
“嫁給何人?”太子申急問。
“公子虛。”
“公子虛又是何人?”
“齊國公子。”
“齊國公子虛?”太子申思忖良久,自語,“齊宮室中,好像不曾聽說此人。”
“呵呵呵,”淳于髡又是幾聲笑,“世上的人何止萬千,殿下不曾聽說也是常情。再說,殿下眼下所慮,隻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于什麽虛不虛的,隻要公主樂意,殿下何必較真呢?”
“嗯,”太子申應道,“先生所言甚是。無論何人,隻要梅妹願意,申絕無話說。”
“這就成了!”淳于髡再次捋須,“老光頭明日即向王上提親,隻是……”看一眼惠施,“這席喜酒,單是光頭獨飲也不成趣,惠子,大媒算你一份。光頭做男家的,你來做女家的,如何?”
惠施忖不出淳于髡是何用意,甚想觀看下文,便拱手笑道:“惠施願意效力!”
次日晨起,魏室無朝。
淳于髡花費重金置辦彩禮,于後晌申時,驅車叫上惠施,進宮求見惠王。
“呵呵呵呵,”見到淳于髡,惠王喜笑顔開,“老夫子,寡人正在想着你呢。”
“王上想着草民是客套話,草民想着王上卻是真的。”淳于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呼二人坐下,“這次你可沒有忖對,寡人真的是在想你。”又轉對毗人,“不信你可問他。”
“淳于先生,”毗人笑應道,“這是真的,方才大王還在念叨你呢。”
“敢問王上,爲何念叨草民?”淳于髡笑問惠王。
“不瞞夫子,”惠王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寡人身邊,真還缺少一個像夫子這樣的人。自夫子走後,寡人越想越覺得離不開夫子,實意求拜夫子爲國師,常住宮裏,時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過。寡人正與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請夫子,夫子可就來了。”
“哈哈哈哈!”淳于髡大笑幾聲。
惠王怔了:“夫子不樂意?”
淳于髡指指自己的光頭:“宮中佳麗如雲,早晚見到草民這顆光頭,豈不花容失色,東躲西藏?”
“呵呵呵,”惠王借題打趣,“若是此說,倒不打緊。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隻要老夫子精氣足,莫讓她們失望就成。”
“果真這樣,”淳于髡順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宮中佳麗,皆是玉體,草民身賤,豈不是糟踐了?”
“唉,”惠王知他不肯,輕歎一聲,轉過話題,“說吧,老夫子此來,有何指教?”
“豈敢指教?”淳于髡拱手,“草民隻是讨賞來了。”
魏惠王轉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鑄好了?”
毗人點頭,從旁拿過一隻盒子,打開來,裏面果是一株金光燦燦、栩栩如生的金草。
惠王欣賞一時,使毗人遞給淳于髡:“你讨要的寶貝,可以拿走了。”
“草民謝王上厚賞!”淳于髡接過金草,拱手謝道,“不過,草民此來,不是爲讨此賞的。”
“哦?”惠王略吃一驚,“夫子還讨何賞?”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于髡侃侃說道,“臨行之際,齊王特别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魏室可有公主待字閨中,若有,齊王有意向大王攀親。草民昨日向惠相國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訂婚。草民竊喜,特拉惠相國保媒,代齊王向魏王求婚。”說着從袖中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呈上,“這是禮單,彩禮已經置于偏殿,敬請大王驗看。”
毗人接過,遞予惠王。
惠王掃過一眼,置于幾上,擡頭緩緩問道:“田因齊求婚?他爲何人求婚?”
“公子虛。”淳于髡又從袖中摸出一帛,雙手呈上,“這是公子的生辰八字。”
“公子虛?”惠王接過八字,細看一時,輕輕放下,點頭,“年齡倒是不錯,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呵呵呵,”淳于髡笑應道,“若問品性,倒是沒個說的,草民隻用八個字:才氣橫溢,氣宇軒昂。不過,”話鋒一轉,“公子也有不足之處,草民不敢隐瞞。”
“有何不足?”
“據髡所知,公子性格内向,不谙名利,與世無争,喜歡獨處,尤其是喜歡養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愛梅、菊,幾年前賭氣前往東海仙山,在那裏養梅育草,修道煉仙。不知多少人家提親,公子皆未看上。這些秉性,與時下年輕人所求格格不入,齊王大是頭疼,卻也拿他毫無辦法。這些弱項,草民特别禀明大王,萬不能屈了公主。”
“呵呵呵,”魏惠王大喜過望,捋須笑道,“若是此說,倒是匹配梅兒。田因齊若是真有誠意,這門親事,寡人可以準允!”忽又想起什麽,眉頭皺成一團,“隻是梅兒與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執拗,不願嫁人。她若不從,就會往死裏鬧騰,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王上放心,”淳于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術,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隻要得見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勸導,使她樂意歸門。”
“好好好,”惠王連說幾聲,“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賞!”又轉對毗人,“傳梅公主觐見!”
“不不不,”毗人欲走,淳于髡連連擺手,“草民不可在宮裏見她。聽說公主與殿下甚親,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見她一面。”
惠王略略一想,大手一揮:“好吧,一切皆聽夫子。”
東宮太子府中梅園,百餘株梅樹上挂滿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
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裏,癡癡地望着樹上的梅子,想着心事。園中别無他人,隻有幾隻小鳥在梅枝間上蹿下跳,喳喳歡叫。
園門打開,淳于髡晃着油亮的光頭走過來。
瑞梅過于專注,竟然沒有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淳于髡走到亭下,頓住腳步,故意咳嗽一聲。
瑞梅扭頭,蓦然見到一個光頭,花容失色,驚問:“你是何人?”
淳于髡深揖:“老朽淳于髡見過公主。”
瑞梅早就聽說過淳于髡的大名,松出一口長氣,微微欠欠身子,拱手複禮:“小女子見過先生。”
淳于髡将她細細打量一番,贊道:“好标緻啊!”
瑞梅平素不願見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擾,又聽淳于髡說出此語,臉色一沉,冷冷說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呵呵呵呵,”淳于髡連出幾聲笑,“沒有,沒有,老朽隻是賞梅而已。”說着,也不顧瑞梅感受,顧自走上亭子,在瑞梅的對面席地坐下,“老朽坐在這裏,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面色愠怒:“先生要賞,自賞就是!”說畢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徑而去。
淳于髡緩緩說道:“梅公主留步!”
聽到淳于髡直呼她的名諱,瑞梅怔了一下,頓住步子,扭回頭,語氣依舊冷冰:“先生何事?”
“老朽路過街頭,碰巧遇到一個瘋漢,公主想不想聽聽他的趣事?”
瑞梅心頭一顫,知他是爲孫膑而來,且能進此園中,也必是經過太子申同意了的。看這樣子,許是她的要求有眉目了,既驚且喜,複上涼亭,語氣微微緩和,輕聲問道:“請問先生,那瘋漢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着聽,”淳于髡微微一笑,指着對面的席位,“請坐。”
瑞梅凝視他,有頃,複坐下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公主,”淳于髡斂起笑,語氣嚴肅,開門見山,“你與孫将軍之事,殿下都對老朽說了。聽殿下說,公主欲将孫将軍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臉色绯紅,低下頭去,輕咬下唇,默不作聲。
“老朽正爲此事而來,有話欲問公主。”
瑞梅喃聲說道:“先生請問。”
“公主是喜歡孫将軍呢,還是愛他?”
瑞梅将頭垂得更低,許久,說出一字:“愛。”
“愛有四種,博愛、仁愛、義愛、男女之愛,公主之愛屬于哪一種?”
“第四種。”
“男女之愛又分三種,愛物、愛身、愛心,公主之愛屬于哪一種?”
“第三種。”
“你的回答實屬難得。再問公主,若是愛他的心,公主願意爲他犧牲一切嗎?”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擡起頭來,鄭重點頭,吐字清晰:“願意!”
淳于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淚水。
“呵呵呵,”淳于髡晃幾晃光頭,“看公主的淚眼兒,當是真心,老朽就幫這個忙了。”
“謝先生成全!”瑞梅拱手,以袖拭淚。
“老朽成全,可有兩種成法:一是如公主所願,說服你的父王,将孫将軍或接入宮中,或接至此處,交給公主照料,公主守他一生;二是治愈孫将軍的瘋病。”
“先生能夠治好他的瘋病?”瑞梅兩眼圓睜,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呵呵呵,”淳于髡再次晃晃光頭,“是病就有治嘛,治不了,是方不得當!”
“先生真的能治好他?”瑞梅二目放光。
“除去兩個膝蓋骨之外,老朽擔保孫将軍如常人一般。”
“太好了!”瑞梅改坐爲跪,叩首。
“公主先别磕頭,你還沒有回答我呢。老朽這兩種成全之法,公主可以任選一種。敢問公主,欲選何種?”
“先生能保證治愈孫将軍之病?”
“老朽可以保證,但能不能完全治愈,還要取決于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于髡晃幾晃腦袋,“公主需要答應一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