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宮門之後,田嬰揮退自己轺車,跳上蘇秦的,馭手揚鞭,徑往稷下馳去。
二人來到稷宮,在祭酒淳于髡的門前停下。
田嬰大怔,不解地望着蘇秦:“蘇子,你說的男人,不會是這個老光頭吧?”
“呵呵呵,”蘇秦笑道,“是與不是,上大夫且請進去!”
稷宮不比别處,爲方便士子出入,交流學藝,所有庭院不設門房。
田嬰一頭霧水地跟從蘇秦直走進去。
淳于髡聽到聲音,迎出:“呵呵呵,蘇子今日大功告成,看來是請老朽喝謝酒哩!”
蘇秦長揖:“正是!”
“酒呢?”淳于髡打量一下蘇子,問道。
“哪兒的酒,都不及先生的酒好喝,是以晚生不敢帶酒。”
“喲嘿,”淳于髡連搖幾下光頭,“你拿老朽的酒答謝老朽,還要請個陪喝的,這是明擺着打劫!”
衆人皆笑起來。
三人進廳,分賓主坐下。
田嬰眼珠子四下轉了一圈,看到并無他人,便急不可待地望向蘇秦:“人呢?”
蘇秦笑道:“不在此地。”
“人在何處?”
“大梁。”
“誰?”
“孫膑。”
田嬰呆若木雞,許久,方才回過神來,倒吸一口涼氣,小聲問道:“那人不是瘋了嗎?”
蘇秦淡淡一笑:“有時不瘋。”
田嬰豁然明白過來,忽地站起,在廳中來回踱步,有頃,頓步說道:“蘇子,說吧,如何能夠讓他來齊?”
“偷。”
“偷?”田嬰又是一怔,“何人去偷?”
蘇秦将頭緩緩扭過去,一點一點地轉向淳于髡。
田嬰的目光也跟着轉過去,盯在淳于髡的光頭上。
淳于髡初時不明所以,此時倒是聽出味了,又驚又詫:“什麽?要老朽去做小偷?偷人?”遂将油光油光的腦袋搖得如同貨郎鼓似的,“不幹!不幹!老朽死也不幹!”
蘇秦長歎一聲:“唉!”
淳于髡将頭轉過來:“咦,你歎什麽氣?”
蘇秦又歎一聲:“晚生是在爲前輩惋惜!”
“老朽不做小偷,你惋何惜?”
蘇秦緩緩說道:“人生在世,無非活個潇灑,活個刺激,活個驚世駭俗!在光天化日之下,在森嚴壁壘的大梁城中,在魏王的眼皮底下,巧設機謀,偷出一個兩腿皆不能動的瘋子,且這瘋子是春秋兵聖孫武子的嫡傳後人,是當今列國無人企及的一代兵家,請問前輩,方今世上,還有什麽能比此偷更富刺激呢?還有,”微微一笑,“這段佳話,史家會怎麽寫?”
“這……”淳于髡凝緊眉頭。
“前輩若是不樂意,晚生隻好另求他人了。”蘇秦作勢欲走。
“哎哎哎,”淳于髡急急攔住,晃晃光腦袋,“不瞞二位,老朽也曾偷人,是夜裏偷,偷女人,不過,老朽不說偷人,隻說偷香。蘇子提議在光天化日偷男人,于老朽倒是新鮮,想必刺激,容老朽再想想不遲。”便抓耳撓腮,裝模作樣地陷入苦想。
看着他的滑稽樣子,蘇秦、田嬰皆笑起來。
半月之後,齊威王诏命淳于髡載食鹽五十車使魏,向魏示好,齊、魏縱親。飛刀鄒夾在使團中,随侍淳于髡。蘇秦亦在稷宮住下,或從雍門周習《韶》,或與稷下諸先生、學子及齊國朝臣商讨在天下縱親的框架内,如何實現聯邦共治、天道貫通之道。
光陰如箭,又是一年,黑雕台迎來一年一度的晉升考核。
所有雛按雄雌、入台批次等被分爲若幹小組。雄雛的主考是車衛國,雌雛的主考是天香。除主考之外,各有五名鹫級别的資深黑雕爲副考官,采用分别打分制,最高打五分,最低零分。
考核項目分爲五項,分别是飛檐走壁、短兵器、飛镖、易容術、列國習俗。這五個項目爲基本科,雄雌不分。之後雄雌分别再考兩項,一項爲必考,一項爲自選。雄雛的必考項是騎射,雌雛的必考項是柔術。無論是基本項還是自選項,都由五個副主考擔任評審,給每位雛雕的每一個單項打分,五分爲滿分,三分以下爲不合格。無論是基礎項還是自選項,凡一項不合格者,可留台複練一年,來年複考。任兩項不及格,就會被立刻除名,發送三軍服役,自己及全家的黑雕待遇也相應被取締或更換,這是每一個雛都不想面對的極丢顔面的結局,正因爲此,雛沒通過考核而自殺的事時有發生。
如果各科全部合格,雛就可進入最後兩個也是最驚心動魄的科目,由主考人考評。這兩關若過,被考核者就由雛正式升爲第二級——枭。一旦成爲枭,他/她就可以被單獨指派任務,爲國家也爲自家建功立業。
秋果與同期到來的十個女孩被分在雌雛第七組。每一組的考核時間爲一天,由淩晨到中午爲基礎科,午後是自選科與最後兩關。
由于訓練刻苦,秋果所在組的十個雛雕基礎科目與自選項目全獲通過。
在自選項目,秋果所選的是廚藝,且是由主考天香特别指定的。早在幾個月前,秋果“榮幸地”被選中服侍“獵鷹”天香,二人同居一室,她的任何訓練就都聽由“獵鷹”的吩咐。
就這兩個科目來說,秋果也最喜歡廚藝。秋果自幼愛做飯,五歲時就跟她娘學習種菜、收菜、采菇、采薇等,八歲能掌勺,十歲就能獨立做出一桌下酒菜肴。但在這兒,她要考的卻不是她擅長的秦國菜,而是周菜。天香爲她專門配了一個從洛陽來的廚師,花了一個月,教會她幾十道地道的洛陽菜肴。自到黑雕台之後,過去的一切于秋果來說很是遙遠了,甚至連她爺爺與阿大的面孔也漸漸模糊。然而,隻要站在竈台前,隻要炒起周菜,她就能想到蘇秦,那個差點兒凍死在她家門口、她差點兒跟着走的周人。
将近申時,于秋果等十個姑娘來說,真正考驗她們的那個時辰終于到了。
姑娘們齊刷刷地站在考場上。
所謂考場,不過是一塊空地,且空地就在她們所住的草廬旁邊。
頭上插着四根雕翎的主考天香款款走來,站在隊前。
姑娘們屏息凝神,十雙眼睛不無緊張地迎向天香如獵鷹一般的目光,因爲她們中誰也不曉得這一次要考什麽。
“姑娘們,”天香逐一掃視她們,臉上浮出笑,“在考核之前,我命令你們各回各舍,将你們最最喜歡的東西拿出來!聽清楚,是最最喜歡的東西!”
十個姑娘各回各舍,不一會兒,陸續抱着她們最喜歡的東西回到場地。
天香打眼望去,果然都是姑娘們的平日所愛,有香囊,有貓,有狗,有錦繡肚兜,有玳瑁發瓒,有劍,還有一個姑娘提着一隻小箱子,上着鎖。
天香逐一檢查,詢問這些愛物的來曆,姑娘們一一作答。
天香看向擁有小箱子的姑娘:“開鎖!”
姑娘遲疑一下,打開銅鎖,掀開箱蓋,裏面空空蕩蕩,隻有十幾片竹簡,每片竹簡上畫着不同的圖案。
“是誰送你的?”天香問道。
“鄰……鄰村的阿強哥……”姑娘臉色紅漲。
“他爲什麽寫給你這些?”
“他……他說他……喜歡我……”姑娘的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了。
天香給她個笑,點頭,走向排頭,也是最後一人——秋果。
秋果面前沒有一物。
“你最喜歡的東西呢?”天香盯住她。
“我沒有最喜歡的東西。”秋果應道。
“再想想,有什麽是你舍不得的?”天香啓發她。
“我舍不得我大、我娘、我爺爺、我弟妹,可他們都不在這兒。”秋果應道。
“你不是有隻獾子嗎?”
“可……它是一隻野獾,它……”
“去吧,帶它過來!”天香給她個笑。
秋果跑到一片林子裏,沖山嶺打聲尖哨。一隻野獾跑出來,蹭在她身上。秋果抱着野獾,走到場地上。
“尋根繩子,把它拴住。”天香命令。
秋果尋根繩子,拴在獾子的脖子上。
“你們都去,抱幹柴。”天香命令。
衆女各抱一捆幹柴,堆作一個大堆。
“秋果,燃起來。”天香命令。
秋果點燃柴堆,火焰熊熊。
天香看向帶玳瑁瓒、香囊、肚兜等物品的姑娘:“把你們的寶貝扔進去。”
幾個姑娘互看一眼,将手中寶物扔進火中。
天香看向帶箱子的:“扔進去吧,從今天起,你不能擁有它們了!”
姑娘将箱子扔進去。
天香看向帶劍的姑娘,朝一塊石頭努嘴。
姑娘走到石頭邊,将劍高高舉起,以劍身砸向石頭。
劍被震斷,一分爲三。
“該你仨了!”天香看向秋果及兩個抱貓狗的。
三個姑娘面面相觑。
“把它們的腿綁起來。”
兩位姑娘含淚用繩子拴上她們各自的貓狗。
唯秋果不動。
“秋果?”天香叫道。
“它不是我最喜歡的!”秋果應道。
“綁起來。”天香聲音加重。
秋果輕撫獾子,用繩子綁起它的四條腿。
“扔進火裏!”天香命令。
兩位姑娘抱起各自的貓狗,扔進火裏。
貓、狗慘叫,掙紮。
秋果的獾子吓壞了,發出絕望的叫,掙紮欲逃。
“扔進去吧,秋果。”天香看向秋果。
“鷹姐,”秋果跪下,淚水流出,“它真的不是我最喜歡的,也不是我最舍不得的,求求你放過它吧。”
“不是你最喜歡的,你爲什麽爲它下跪呢?爲什麽爲它流淚呢?”
“我……我……它冤呢!”
“扔進去吧,它不冤!”天香淡淡說道,“我曉得你一直在乎它,它一天不來你就着急。在乎就是喜歡,一天不見就爲之憂心,就是最最喜歡!”
“我……”秋果說不出來,哭起來。
“扔進去吧,秋果,它值了。幾個月前它掉進獵人的陷阱裏,是你救了它的命,是你爲它養的傷。它欠你一條命,今天不過是還給你而已!”
“秋果,扔進去吧。”所有姑娘齊聲勸道。
秋果的手在抖,秋果的心在泣。
“秋果?”天香的聲音又響起來,語氣稍稍嚴厲。
“秋果!”衆姑娘齊聲叫道。
秋果抱起獾子。
獾子拼命掙脫。
“扔進去!”天香命令,語氣威嚴。
秋果顫了一下身子,閉起眼睛,将獾子扔進火中。
獾子尖叫一聲,在火中拼命撲騰。
繩子燒斷了,渾身是火的獾子嗵地跳出火堆,向外飛逃。
天香揚手,一道白光閃過,獾子慘叫一聲,倒地。
一枚飛镖牢牢地插進它的脖子裏。
“秋果,它不疼了。撿它過來,扔進火裏吧。”天香淡淡說道。
秋果走過去,抱起獾子,不顧污血與焦熱,輕輕拍打着它,扔進火堆。
天香鼓掌。
衆姑娘鼓掌。
秋果悲哭。
“姑娘們,請随我來,你們還有最後一關,祝成功!”天香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不遠處的訓練大廳。
秋果與姑娘們悄無聲息地跟在身後。除了秋果,所有姑娘無不一身輕松,因爲,在剛剛過去的小半個時辰裏,她們已經放棄了她們最最喜歡的東西。從今以後,沒有什麽是她們舍不得的了。
走進廳中,衆姑娘在廳中站下。
一個黑雕走過來,抱着十支圓滑的木棒。
“姑娘們,每人一根!”天香命令。
衆姑娘每人拿起一根。
“撩起裙裾,将它插進你們的寶器!”天香命令。
衆姑娘驚駭,面面相觑。
“還記得你們的誓言嗎?”天香面孔冷凝,緩緩說道,“你們既已許給國家,你們的身與心就不再是你們的了。你們的寶器,不再屬于任何男人,隻屬于天。上天将其賦予你們,你們的第一次就交給上天吧!”
姑娘們曉得這一關不得不過,紛紛蹲下,撩起裙裾。
秋果也蹲下去。
“秋果站起!”
秋果打個驚怔,站起來。
“出列。”
秋果出列。
天香看向其他姑娘:“插吧。”
衆姑娘閉起眼睛,咬牙插進木棒。
天香吩咐執法雌雕逐個查驗完,指向一道黑門:“你們九人跟着她,進入那道門,與雄雕合體,完成最後的成雕儀式!”
九個姑娘站作一隊,絡繹走進那道黑門。
秋果打個寒噤。她聽明白了天香的話音,曉得等在門後的是什麽了。
“謝謝您,鷹姐!”待她們全部進門,秋果向天香深鞠一躬。
“要謝你就謝蘇秦吧!”天香淡淡一笑,“金雕有令,你的第一次是屬于他的!”
翌日晨起,天香将一隻雛雕交給秋果:“秋果,昨日的考核你順利通過,你正式成爲黑雕台的在冊黑雕了。這是一隻雛雕,八個月大,正是認人的年齡,從今日起,它歸你飼養、訓練。你給它起個名字吧。”
“我想叫它歡歡!”
“好吧。”天香苦笑一下,給她個鬼臉,“看來你實在是舍不下那隻獾了!”
秋果回她個笑,剛要回話,身邊的雛雕受驚尖叫,四處躲藏。
天香看向天空。
一隻大鳥正在頭頂盤旋,發出叫聲。
大鳥徐徐落在迎雕台上。
是公子華的金雕。
不一會兒,司雕帶着金雕來到天香住處。
天香安撫金雕,賞它一隻雞,從它腿根取下一隻綁縛牢固的軟囊,拆開,現出一塊絲帛。
是公子華要她即刻趕赴大梁的密令。
時下春節早過,天氣回溫,春暖花開,大梁人開始他們最重要的戶外活動——放風筝。魏惠王童心大起,使毗人做出一個巨大的鷹狀風筝,在禦花園裏親手放飛。望着風筝漸起漸高,惠王的心境亦如這風筝一般,随暖風飄升。
“王上,”毗人将手掌搭在眼上,遙望高高在上的風筝,“都成小黑點了。即使真的蒼鷹,怕也飛不了這麽高。”
“呵呵呵,”魏惠王松了兩圈手中的絲線,“看這勁頭,它還要升呢!”
“王上,”毗人笑道,“幾年大治,大魏的國勢就如這鷹,直上九霄了!”
“說得好!”惠王眉開眼笑,“它飛得越高,向下俯沖的力量就越大。聽說嬴驷養了幾隻黑雕,寡人倒想看看,是他的黑雕厲害,還是寡人的蒼鷹厲害。”
“王上又要伐秦了?”毗人輕聲問道。
“這還用說,”惠王朗聲說道,“河西在寡人手裏失去,自也要在寡人手裏奪回來。若是不然,百年之後,叫寡人何以面見列祖列宗?”
“王上的這個願很快就可實現了,”毗人興奮道,“齊國已入縱親,若是楚國亦入,山東列國真就被蘇子合成一體,秦國縱有銅牆鐵壁,怕也頂不住半年哩。”
“是呀,不過,”惠王緊了幾下風筝線,“縱使列國沒有縱親,寡人也要伐秦。寡人勵精圖治數年,今已庫糧充棟,武卒複興,賢臣盈朝,更有龐将軍威服列國,虎贲之師無人可敵,寡人怕誰來着?”略略一頓,“不過,話說回來,蘇子合縱,六國縱親,是好上加好,可謂是天助我也!”
二人正在閑話,值事内臣引朱威疾步走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