稷宮位于臨淄之内,宮城西門之外,與宮城僅一牆之隔,有專用的林蔭道與宮城相通。齊王隻要走出西門,就可直達稷宮。西門亦稱稷門,稷宮位于稷門之外,因而亦稱稷下。
稷宮占地數千畝,起自西門,延至南門,綿延數裏,被縱橫阡陌、花園草坪、荷塘魚池等切割成許多方塊,每個方塊構成一個院落,院中亭台樓閣栉比鱗次,果木花卉相映成趣,遠遠望去,宛若一個巨大的後花園。
凡是投奔稷下的士子,隻要學有所長,皆有所居,亦皆有所養。稷宮以學問爲上,若是學問得到衆士子的認可,即可由祭酒推薦,通過學宮令轉奏齊宮,由齊王诏命爲稷下先生。無論何人,隻要被聘爲稷下先生,就可在稷宮分到一座院落,得到朝中大夫的薪俸,開宗立派,擇徒授藝。
稷宮中心是一處大宅院,坐北面南稍偏,由祭酒居住。院門前面是一個方形廣場,鋪滿磚石,周邊大樹參天,樹下草坪連綿,最多可容數千人。凡大型論壇,即在此場舉辦。
申時,待蘇秦一行趕到,喪禮已經就緒,行将開始,廣場上一片靜穆。正對院門處,擺着彭祭酒的楠木棺材,漆得烏黑油亮,棺頭上是個巨大的“奠”字,奠字之上是“一代宗師”四字,皆是齊王親題。棺木前面由木闆新搭一個論壇,高約三尺,上面鋪一層黑色麻毯。論壇兩側,擺着數十花圈,顯然是朝中諸臣及稷宮諸先生送的。
磚地上鋪一層席子,席上站着稷下士子,皆着麻服。衆士子分成若幹隊,每隊前面突兀一人,無不氣宇軒昂,表情靜穆。無須再問,他們皆是稷下先生。身後之人,是其門下弟子。新來士子、未及拜師或不願拜師者,則分站兩側,自成縱隊。廣場中央空出約一大步寬的空地,可站兩行,顯然是留給蘇秦他們的。
果然,蘇秦一行一到,就有人導引他們步入這塊空場。蘇秦打頭,後面依序站着公子卬、公子章、公子哙、樓緩,再後面是飛刀鄒等随行諸人,在各自席位前面站定。
看到客人皆到,主持喪禮的田嬰在一聲鑼響之後步入論壇,朝棺材及衆士子各鞠一躬,聲音略顯沙啞:“諸位先生,諸位嘉賓,諸位士子,辛醜日子時三刻,一代宗師、稷下祭酒彭蒙先生乘鶴仙去。今日申時,我們齊集此處,深切哀悼先生,緬懷先生!”頓了一下,咳嗽一聲,掃視衆人一眼,“諸位朋友,祭禮開始,向彭先生的英靈叩拜!”說畢轉過身去,在壇上跪下,朝棺材行祭拜大禮。
場上千人皆屈膝而跪,行祭拜大禮。與此同時,跪在棺材兩側的樂手奏起哀樂。
有頃,哀樂停止。
田嬰轉過身子,淚水流出,聲音哽咽:“諸位朋友,彭先生仙去,王上哀傷,休朝七日,更在宮中布設靈堂,日夜爲先生守靈。彭先生一生,治學嚴謹,爲人正直,自入稷下後,即将餘生獻予稷下,緻力于學術,首倡稷下論壇,鼓勵百家争鳴,使稷下學風昌盛,領袖天下學問。爲緬懷先生偉績,承繼先生遺願,我王頒布诏書,在先生英靈之前設立論壇,以學術争鳴爲先生送行。”說完伸袖抹去淚水,從袖中摸出诏書,站起身子,朗聲宣讀。
田嬰讀畢,在場士子無不以袖拭淚,哽咽四起。
田嬰聽憑大家哽咽一陣,朝衆人微微擡手,禮讓道:“論壇開始,諸位請坐!”
衆人原本跪着,此時也就順勢席地而坐。
田嬰見大家均已坐好,接道:“諸位朋友,但凡稷宮正式論壇,皆由祭酒主持。今日論壇,是爲彭祭酒送行,在下學識淺薄,不敢僭越,特奉王上恩旨,請回彭祭酒的生前好友、聞名天下的學界泰鬥暫代祭酒之職,主持今日論壇。”說着轉過身去,朗聲叫道,“有請新祭酒!”
話音落處,棺材後面轉出一個光頭。
見是滑稽遊士淳于髡,衆人無不驚喜。有人早就猜出是他,此時看到光頭,不免得意,朝左右連連點頭。
淳于髡并不着急上壇,而是徑直轉至棺材前面,既不叩拜,也不揖禮,隻伸開兩手在寫着“奠”字的棺材闆上“啪啪啪”連拍三下,大聲叫道:“老蒙子,莫要睡了!坐起來,支起耳朵,在下爲你主持論壇,你可要聽得仔細些!若是有人論得好,你就拍拍巴掌;若是有人論得不好,你就放個響屁;若是有人論得既不好,也不差,你就合上眼皮,讓他說去!”
在如此靜穆的場合下,淳于髡陡然間晃着個光頭如此說話,衆人皆是一驚:欲待發笑,似覺不妥;欲待不笑,實在難忍。
場上現出難言的尴尬。
淳于髡又敲又拍,鬧騰一陣,這才附耳于棺木上,煞有介事地聆聽一時,皺眉搖頭:“這個老蒙子,睡得像個死人,看我拿錘子敲他!”說着眼珠子四下一轉,瞄見旁邊有一蓋棺敲釘用的錘子,遂朝手心不無誇張地呸呸連吐幾口唾沫,拿過錘子,在棺材闆上連敲數下,側耳又聽,有頃,不無驚喜地轉過身來,左右晃動光頭,樂道,“呵呵呵,你個老東西,這下睡不成了,總算爬起來了!”說着将錘子丢在一邊,朝身上拍了幾拍,走入論壇。
這一連串舉止簡直就像是在表演一場滑稽戲,衆人再也忍俊不禁,不知是誰率先笑出聲來,繼而是哄堂大笑,有人更是涕淚滂沱,拿袖子抹眼。即使田嬰,也忍禁不住,破涕爲笑。場上氣氛一下子活躍起來。
蘇秦陡然明白了淳于髡的用意,不無佩服地連連點頭。是的,舉辦如此規模的辯論,場上氣氛凝滞如是,沉悶如是,誰能暢言?衆人皆不暢言,何來争鳴?齊威王和田嬰百密而一疏,而這一疏此時讓淳于髡天衣無縫地補上了。久聞淳于髡多智,今日見之,方信傳言不虛。
淳于髡樂呵呵地走到場上,朝衆人鞠躬一圈,拱手緻禮,指着田嬰繼續調侃:“老朽正在邯鄲逍遙自在,突然接到上大夫急函,說是老蒙子有事,約老朽速來。老朽以爲有何好事,乘了驷馬之車,緊趕慢趕,原本三個月的途程,二十日就趕到了……”
從邯鄲趕至臨淄,驷馬之車走二十日如同蝸牛,淳于髡卻計劃走三個月,且講得一本正經,衆人再笑起來。
淳于髡被打斷,隻好停頓一下,見笑聲住了,才又接道:“老朽來了,老蒙子卻睡去了。你們說說,老朽與他,好歹也有十年未見,老朽好不容易奔他來了,老蒙子倒好,撒手睡去了!老朽難受幾日,後來也想明白了。人這一生,早睡晚睡,長睡短睡,好睡賴睡,都是個睡,老蒙子玩得困了,先自睡去,無可厚非。這樣一想,心裏也就不難受了,隻是多少覺得,老蒙子這樣做,不夠仗義。老友來看他,縱使要睡覺,至少也得打聲招呼才是!”
淳于髡說出這幾句,既情真意切,又透徹脫俗,真正顯出了他的功力。在場諸人無不敬佩,即使公子卬,也是服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不住點頭。
淳于髡看到全場靜寂,所有眼睛無不盯視他,光腦袋又是一晃,轉過話鋒:“齊王舍不得老蒙子,甚想留住他,陡發奇想,舉辦這個論壇,并要老朽主持。老朽嘴碎,又受不得約束,本欲婉拒,可想起老蒙子,隻好應下了。老朽從未主持過論壇,不過,老朽在想,顧名思義,論壇貴在論字,論字貴在争吵。老蒙子不說争吵,說是争鳴。鳴字就是鳥叫,這個字用得妙。一隻鳥叫,叫鳴,衆鳥湊到一起叫,叫争鳴。就沖這個鳴字,我就服了老蒙子。諸位嘉賓,諸位鳥友,此時此刻,大家齊聚此地,在老蒙子跟前争鳴,老朽别無所請,隻請大家抻長脖子,亮開喉嚨,直抒胸臆,鳴所欲鳴。鳴得好,鳴得響,鳴得讓人服氣,就是雄的。反過來,鳴得不夠響,不夠好,讓人不服氣,就是雌的……”
“雌”字剛一落下,全場再笑起來,響起掌聲。
淳于髡打了個手勢,衆人止住笑,聽他繼續說道:“在下又想,既是争鳴,就得有個主題,不然東家說驢,西家說馬,扯不到一塊。這場論辯是送老蒙子的。老蒙子一生,爲學爲人,皆以天下爲己任。老朽既爲主持,也就獨斷一次,爲今日之辯确定一個主題:天下治、亂!”
場上又起一陣掌聲。
“古今天下,不治則亂,因亂而治。不過,”淳于髡再次晃晃光腦袋,轉過話鋒,“老朽所好,不在天下治亂,隻在率性逍遙。今日強論治亂,頗是難爲。所幸天無絕人之路,老朽正自發愁,忽然看到一人。此人也以天下爲己任,有點像老蒙子。不同的是,此人不僅鼓噪呐喊,更在身體力行,這點勝老蒙子遠矣。老朽興甚至哉,誠意讓賢,隆重薦他登壇主論!諸位有何能耐,盡可與他争個雄雌!但待雄雌定下,老朽既是祭酒,就得請酒一場,不過,老朽隻請雄的,不請雌的。酒是百年老陳,可飄香十裏,是老朽特意從燕國帶過來的!”
淳于髡嬉笑調侃,一波三折,衆人一邊大笑,一邊将眼珠子四下亂轉,不知他要薦的是何方高人。
淳于髡重重咳嗽一聲,步下論壇,徑直走向人群,在蘇秦面前站定,朝他深鞠一躬:“老朽淳于髡見過四國特使蘇秦先生!”
所有人皆吃一驚,所有目光齊向蘇秦射來。
由于這日皆穿麻服,蘇秦諸人又面生,衆人均未看出來者是誰,隻是從最後入場及在場心預留空位等迹象推知其身份顯赫,萬未料到他們竟是四國合縱特使,且領頭之人,更是遐迩聞名的蘇秦。
對于淳于髡的突然發招,蘇秦似是早有所料,起身回一大躬:“晚生見過淳于前輩!”
淳于髡拱手:“老朽唐突,有請蘇子登台賜教!”
蘇秦回揖:“前輩擡愛,晚生恭敬不如從命!”
“呵呵呵呵,”淳于髡伸手攜住蘇秦,“蘇子,壇中請!”
蘇秦也不推辭,跟随淳于髡走至壇上。
場上再起一陣掌聲。
掌聲過後,淳于髡指指台子,笑道:“此台隻能站一人,蘇子上來,老朽就得下去了。”
不及蘇秦答話,淳于髡已自轉身走至台邊,挽了田嬰的手,走至衆士子前面,在預先留好的席位上坐下。
蘇秦恭送他們坐定,方才轉身,朝棺材連拜三拜,起身再朝衆人深鞠一躬,朗聲說道:“洛陽士子蘇秦見過諸位先生、諸位學子!”略頓一下,清清嗓子,“在下一直希冀先生教誨。此番赴齊,在下本欲登門讨教,先生卻先一步乘鶴而去,實令在下感懷。在下此來,一意隻爲送行先生,卻蒙淳于前輩擡愛,要在下登壇主論。在座諸子皆是大方之家,尤其是淳于子前輩,更是學界泰鬥,在下才疏學淺,本不敢賣弄,但在彭先生英靈面前,在下也不敢輕辭。在下進退不得,隻好勉爲其難,班門弄斧,在此獻醜了!”
開場白還算得體。所有目光盡皆盯在蘇秦身上。
“諸位先生,”蘇秦陡然轉過話鋒,“誠如淳于子前輩所述,一年多來,在下緻力于合縱,天下爲此沸沸揚揚,多有雜議。今日既議天下治亂,在下就想趁此良機,表白幾句。一來明晰心迹,求教于在座方家;二來訴于先生英靈,求先生護佑!”
場上死一般靜寂。
“諸位先生,”蘇秦掃視衆人一眼,朗聲接道,“天下合縱絕對不是在下一時之心血來潮,而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諸位會問,天下大勢所趨何處?在下隻有一個答複——天下大同。那麽,天下如何方能走向大同呢?在下以爲,隻有兩途:一是天下歸一,大道一統;二是列國共治,求同存異,共和共生。若使天下歸一,隻有強強相并,滅國絕祠,推行帝制。在下前年赴秦,即張此說,想必諸位也都聽說了。若使列國共治,天下共和,唯有合縱一途。”
接下來,蘇秦詳論合縱,從緣起到理念再到過程,講他如何說秦遇挫,如何以錐刺股,更是聲情并茂地講述了琴師的故事。稷下士子衣食無憂,坐而論道者居多,何曾有過如此經曆,因而人人揪心,個個唏噓。
蘇秦獨論一個時辰,這才收住話頭,抱拳說道:“在下胡說這些,贻笑于大方之家了!諸位中無論有誰不恥下問,欲與蘇秦就天下縱親、王霸治亂等切磋學藝,蘇秦願意受教!”說畢微微一笑,目光再次掃向場上諸人。
在稷下,似此重大的論辯場合往往是各宗各派彰顯實力的機會,因而各門無不鉚足了勁,欲在論壇一展身手,吸引更多的門徒,不料憑空殺出淳于髡和蘇秦,幾乎将彩頭全都奪去了。
然而,此時見問,衆人并沒有像往常那樣踴躍而出。這是因爲,在場士子雖然逾千,卻多是各門弟子。先生不言,弟子不敢出頭。而排在前面的十幾位先生,也不敢輕啓戰端,因爲此番論辯實在重大,萬一落敗,在稷下的日子就不好過了。再說,蘇秦能言善辯,名揚列國,此時更身兼四國特使,氣勢如虹。淳于髡走遍天下,智慧過人,此時又是新任祭酒,在這樣的前輩大師面前逞舌,言語更得掂量。
蘇秦見衆人面面相觑,誰也不肯出頭,便抱拳笑道:“諸位先生,蘇秦恭候了!”
話音剛落,果有一人忽地站起,前進幾步,在台前站定,拱手揖道:“既論天下,在下齊人鄒衍,欲就天下求問蘇子。”
蘇秦拱手複禮:“鄒子請講。”
“不知何爲天下,何談天下治亂?在下請問蘇子,何爲天下?”鄒衍問畢,挑戰似的望着蘇秦。
鄒衍年不足三十,精演易學,近年來緻力于四極八荒、陰陽五行研究,頗有心得,論辯中言辭犀利,海闊天空,在稷下被人戲稱“談天衍”。鄒衍剛來不久,因學有專攻而得彭蒙賞識,年前被破格聘爲稷下先生,隻是所論過奇,門下僅有三名弟子。今逢良機,鄒衍自是不願錯失,故而先行發難。
蘇秦拱手答道:“天下者,顧名思義,地之上,天之下也。在下以爲,凡天之所覆,地之所載,六合所包,陰陽所化,雨露所濡,道德所扶,皆可稱爲天下。”
“蘇子所言雖是,卻過于概括。在下想問的是,天地六合,究竟有多大?”
蘇秦拱手道:“在下早就聽聞鄒子有大九州之說,未得其詳,今日正好讨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