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爲,六國合縱,旨在制秦。秦雖暴戾,卻與我相隔甚遠。即使成禍,也與我毫不相幹。秦之敵是三晉,不是我大齊。”
辟疆跨前一步,接道:“兒臣贊同将軍所言。”
“你爲何贊同?”威王直盯他問。
“兒臣以爲,”辟疆說道,“秦之大敵是三晉,我之大敵亦是三晉,此其一也。我東臨大海,西是三晉,均不可圖,可圖者,唯有燕地與泗下諸國。若是參與縱親,北不可圖燕,南不可圖泗下,西不可圖三晉,東是大海,合縱大不利于我。”
“鄒愛卿,”威王轉向鄒忌,“你意下如何?”
鄒忌拱手奏道:“殿下所慮,臣甚以爲是。蘇秦抗秦是假,制約齊、楚才是其心。初倡縱親時,蘇秦僅提三晉與燕國,并無齊、楚。此番邀我入縱,六國縱親,共抗一秦,意甚虛假。再說,合六國去抗一秦,此事根本經不起琢磨。以秦眼下之力,莫說是六國合一,單是一魏,亦足夠秦人支應了。”
看到田嬰不吱一聲,威王問道:“愛卿,你怎麽不說?”
田嬰拱手道:“王上已有定論,臣何必多言?”
威王一怔,凝視田嬰,有頃,對衆臣擺手:“散朝。”
見衆臣告退,威王又道:“田嬰留步。”
田嬰頓住步子。
威王笑道:“走,陪寡人走走。”
君臣二人從正殿偏門走出,沿小徑走向後花園。走有一時,威王頓住步子,歪頭問道:“你且說說,寡人是何定論?”
田嬰一口說道:“合縱。”
“哦?”威王似是一驚,“寡人倒想知道,你不是寡人,如何忖知寡人是此定論?”
“合縱于我利大于弊,以王上之明,定有此斷。”
“合縱于我何利何弊,你且說說。”
“臣先說弊。依方才殿下、相國、田忌将軍所說,合縱大體可有四弊,一是與秦構怨,二是不可圖燕,三是不可圖三晉,四是不可圖泗下。臣再加一弊,合縱不可争楚。”
“争楚?”威王眼睛大睜,直盯田嬰。
“王上,”田嬰緩緩說道,“與秦相比,楚才是我勁敵。我東是大海,不可圖;燕地偏遠而貧瘠,圖之無益;三晉強悍,争之不易;秦被三晉鎖死于關中,是親是仇皆無大礙;我唯有南圖。泗下諸國是魚米之鄉,與我一向親善;琅琊諸地,春秋時本是我土,後爲勾踐所占,今又被楚人奪去。這且不說,眼下楚已得越,昭陽爲令尹,熟知泗下,垂涎宋、魯,蓄勢已久,必與我争。我若入縱,必與楚和,泗下、越地皆不可争矣!”
“嗯,愛卿所言甚是,”威王點頭,又朝前走去,邊走邊問,“這是五弊。利呢?”
田嬰依舊站在原地,聲音稍稍加大:“臣以爲,合縱于我,有五弊,僅有一利。”
“哦,”威王再次頓住步子,扭過頭來,“是何利?”
“弱魏,雪黃池之辱!”田嬰一字一頓。
“是的,”威王陷入深思,有頃,緩緩點頭,“與此利相比,所謂五弊,皆不足道矣。黃池之辱,田忌雖有過錯,大錯卻在寡人。河西戰後,寡人以爲可圖魏矣,不料殺出一個龐涓,讓寡人夢斷黃池。眼下魏罃賢臣盈朝,國力複盛,寡人複仇之事,也隻有捂在心底了。六國若是合縱,魏罃必不以我爲戒,竭其國力西圖,光複河西。秦、魏再争,以虎狼戰熊罴,無論誰負誰勝,于我皆是大利。隻是……寡人仍有一慮。”
“王上何慮?”
“寡人身邊,短缺一個能敵龐涓之人。河西之戰後,魏室已如僵死之蠶,更有四國謀之,龐涓卻能力挽狂瀾,以三萬疲卒,五日兩勝,實讓寡人膽寒。聽聞龐涓治兵甚是嚴整,大魏武卒複現,寡人更是寝食難安哪!”
“王上,天道求衡。出龐涓,亦必出制涓之人。隻要王上孜孜以求,此人必現。”
“是啊!寡人寄厚望于稷宮,這件大事,就有勞愛卿了!”
“臣遵旨!”
“話雖如此,”威王話鋒微轉,“合縱之事仍需慎重。”
“王上?”田嬰一怔。
“寡人反複琢磨蘇秦的合縱理念,什麽‘五通’‘三同’‘六國制秦’,多是迂腐之見。聽聞蘇秦出身寒微,十分健談。果如此說,在我稷宮,如他這般誇誇其談之徒數以千計。然而,似此人才,居然連克燕、趙、韓、魏四宮,連魏罃那隻老狐狸也爲他所服,倒是大出寡人意料。想是他一路招搖,以勢壓人之故。今日此人乘連勝之勢東下,寡人若是不問青紅皂白,一味盲從,萬一有所閃失,豈不就跟四國之君一樣贻笑後世嗎?”
“王上所慮甚是。臣有一計,可防此險。”
“愛卿何計?”威王急問。
“先冷落他,卸去他的勢;再使他前往稷宮,與稷下諸先生論戰。此人若能度過稷下一關,必是曠世奇才,我王盡可合縱。此人若是誇誇其談,腹無實貨,必在稷下翻船。堂堂四國特使在我稷下丢醜,在列國也是美談!”
“好好好,此計甚好!”威王連連點頭,“方才聽愛卿講,淳于子将于後日午時到,蘇秦他們呢?”
“聽樓緩說,也在後日,至于幾時能到,臣也吃不準。”
“呵呵呵,湊到一起了!”威王笑出數聲,“也好,你安排去吧,這幾日休朝,所有朝臣隻做兩件事:一、迎接淳于子;二、禮送彭祭酒!”
“臣遵旨!”
“不過,蘇秦既爲四國特使,還有燕、韓、魏三國公子、公孫光臨,也不可過于冷落,總得有人支應才是。”
“臣使犬子恭迎特使,王上以爲如何?”田嬰略略一想,輕聲薦道。
“可是愛卿世子田文?”威王問道。
“正是。”田嬰接道,“犬子近年有所長進,頗能應酬,且以交友爲樂——”
“嗯,”威王微微點頭,截住田嬰話頭,“是該曆練一下了。”
兩日之後,在臨淄之西三十裏處由邯鄲而來的一條驿道上,一輛裝飾豪華的驷馬篷車由西北而東南,車輪吱吱呀呀,辚辚而行,揚起的塵埃随微風飄飛。
前面數裏處就是通往臨淄的主官道,顯然,這輛轺車欲拐入主官道,駛向臨淄。
馭手正在悠然自得地埋頭駕車,突然聽到遠處傳來嘈雜的喧嚣聲,擡頭一看,主官道上現出大隊車馬,旌旗招展,塵土飛揚,遠遠望去,見首不見尾,不知有多少裏長。
馭手忖估距離,回頭大叫:“主人,主人……”
車上之人是淳于髡。此時,他正兩眼迷離地坐在篷車裏,一把白胡子随着轺車的上下颠簸而左右飄飛。
聽到叫聲,淳于髡兩眼惺忪,探頭問道:“何事?”
“前面有車馬。”
“有就有呗,咋呼個啥?”
“主人,”馭手急道,“你睜眼看看,那隊車馬不知有多少,若是讓他們趕前了,不知要候幾時?”
淳于髡打眼一看,知是蘇秦的合縱車馬,複閉眼道:“那你還愣着幹什麽?趕前去。”
馭手得令,揚鞭催馬,四駿撒開蹄子,篷車如飛般駛向官道,剛巧趕在大隊車馬的前面。馭手看看淳于髡,見他又睡去,哂然一笑,再次揚鞭。
官道既寬且平,駿馬見到如此好路,分外歡喜,揚首奮蹄,不一會兒,就将大隊車馬甩出二裏多地。
趕有十幾裏,可以望見臨淄西門的城樓了。
馭手看到迎頭馳來一隊車馬,回頭急叫:“主人!主人……”
淳于髡頭也不擡:“又咋呼個啥哩?”
“前面又有車馬!”
“再超過去就是!”
“小人超不過,那些車馬是迎面過來的,官道全被堵上了!”
“哦?”淳于髡睜開眼睛,朝前一望,果見一隊車馬辚辚而來,正自思忖,馭手驚叫:“主公快看,有王旗!還有王辇!”
淳于髡擡頭,這也看到了王旗和王辇,知是齊威王駕臨,凝眉有頃,緩緩說道:“王辇算什麽?走你的路就是。”
馭手應過,催馬又走,邊走邊唠叨:“主人,齊王必是迎接那隊車馬的,小人方才看到旗号,好像是蘇相國,啧啧啧,蘇相國可真了不起,是四國特使,這來齊國了,連齊王都要郊迎!啧啧啧,啧啧啧……”
淳于髡眼睛閉合,沒有睬他。
雙方相向而行,不一會兒就碰到一起。距百餘步遠時,馭手停下,回頭看向淳于髡:“主人,别睡了,就要照面了。”
淳于髡頭也不擡:“讓在道旁。”
馭手将車輛趕至官道一側,跳下車,在車旁跪下。
距五十步遠時,前面車馬也停下來,齊威王步下王辇,緩緩走來。後面跟着殿下、鄒忌、田嬰、田忌等百官朝臣,再後面是七八個稷下先生。
馭手眼角瞥到,趕忙揉揉眼睛,見此情景,急叫:“主公,主公……”
淳于髡責道:“又叫喚啥哩?”
馭手小聲說道:“是齊王,朝咱走來了!”
淳于髡睜眼一看,見齊王已經快到跟前,吃一驚,跳下車子,迎前幾步,當道跪下,叩首于地:“草民淳于髡唐突至此,不知王上駕臨,冒犯王駕,請王上治罪!”
威王急上前幾步,雙手扶起淳于髡:“先生,是寡人迎遲了。”
淳于髡一怔,不相信地望着他:“王上此來,是迎草民?”
“當然是迎夫子喽!”威王笑道,“在這世上,值得寡人郊迎的,舍夫子其誰?”
淳于髡連連拱手:“草民何德何能,敢勞王上屈尊迎接?”
“唉,”威王拱手回禮,歎道,“夫子一别就是數年,隻圖自己快活,将寡人和稷下忘個一幹二淨。此番若非彭先生仙去,寡人想見夫子一面,怕也是難。聽聞夫子來了,寡人一夜未曾睡好,本欲郊迎十裏,不想還是迎得遲了!”
淳于髡再次拱手,聲音哽咽:“王上……”
官道上,二裏開外,塵土飛揚,合縱車馬不急不亂,辚辚東來。
“呵呵呵,”威王跨前攜住淳于髡之手,“此地風寒,請夫子随寡人宮裏叙話。”
因手被挽着,淳于髡不好揖禮,隻好朝衆臣及稷下諸子掃一眼,兩眼笑成一條縫,頻頻點着大光頭,算是招呼了。
威王攜淳于髡之手走向王辇。
大隊人馬掉過車頭,原路返回。
合縱人馬全看傻了,紛紛停住車子。包括蘇秦在内,衆人無不以爲齊國君臣是來迎接他們的,不想齊王竟在衆目睽睽之下撥馬而回。
“前面車上的是何路大仙,有誰看到了?”公子卬大聲咋呼。
從冷宮出來之後,公子卬雖然爵爲安國侯,職位卻是參将。此番被诏命爲合縱副使,公子卬初時不明白,頗爲叫屈,憋悶數日,進宮訴予母妃。母妃訴諸惠王,經惠王一罵,公子卬始知此任竟是重用,便樂不可支地甘當副使了。
公子章搖頭應道:“車上有篷,看不清呀!”
公子哙接道:“能讓齊王郊迎,斷非尋常之人!”
“管他是誰,待會兒撞見,看不扭斷他的脖子!”公子卬怒道。
衆人皆笑起來,紛紛将目光投向蘇秦。
蘇秦亦笑幾聲,回視他們:“你們看我幹什麽?還不趕路,打算在這兒過夜嗎?”
公子章跳上車馬,頭前走去,合縱車馬再次蠕動。
行至齊王停車處,一車恭候在側,一個模樣英俊的白衣青年躬身立于車前。
合縱車馬再次停下。
公子章認出是田嬰之子田文,跳下車子,迎上前去。
田文揖道:“在下田文見過特使!”
公子章回揖道:“韓章見過田公子!”略頓,“田公子緣何候于此處?”
田文再揖:“在下奉家父之命,特此恭迎合縱使臣!”
公子章遂引田文走到蘇秦車前。
蘇秦聞報,跳下車子,迎上揖道:“在下蘇秦見過田公子!”
田文回揖:“田文見過蘇子。文奉家父之命,恭迎蘇子及諸位特使!”
“有勞公子了!”蘇秦躬身謝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