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通國喊上随來的吏員,張儀也叫上司馬錯,衆人分乘幾輛驷馬大車,徑出鹹陽,沿沣水南行,馳有小半天,來到終南山與黑雕台相鄰的一條山溝裏。
衆人棄車登山,走有許久,行至一處山坳。
草木萋萋,一頭彩牛立在草叢裏,旁邊坐着一個少兒,顯然是個牧童。
太子大奇,近前視之,竟是一頭石牛,五色斑斓,通體如霞,若不細看,竟與正在吃草的活牛一般無二。
張儀笑道:“這就是寶貝了,是我們君上祈請上天賜予的。”
“神牛啊!”太子不曾見過這般彩石,贊歎一聲,上下左右撫摸一時,擡頭問道,“此牛可與金子相關?”
“正是。”張儀指着牛屁股,“此牛夜間吸納天地靈氣,白日便金。太子所見的庫中金子,全是由它們屙出來的。”
太子不信,問張儀道:“能便一金嗎?”
張儀扭頭問旁邊的牧童:“今日之金便否?”
牧童應道:“回禀大人,尚未便出。”
“幾時可便?”張儀問道。
牧童仰頭看天,點頭:“嗯,看時辰,是該便金了。”
張儀對通國笑道:“太子算是有福氣,此牛剛好到便金的時辰了。”又轉對牧童,“既然時辰到了,就讓它便一金吧。”
牧童應一聲,走至牛頭處,呢呢喃喃地與神牛耳語幾句,似是安撫神牛,又似是說咒語,然後走到牛尾處,輕拍尾巴。初時輕拍,越拍越重,拍到最後一聲,隻聽“啪嗒”一響,一塊金餅從牛屁股裏應聲而落。
太子及随行苴人大奇,撿起金餅,細細一看,濕漉漉的,拿手一摸,竟然有些溫熱。
苴人皆奇。
太子也學牧童的樣子走到牛頭處,低語一陣,又走至牛尾,輕拍幾下,卻不見屙金。
太子怔道:“它爲何不屙?”
牧童應道:“大人有所不知,神牛一日方便一次,若是下雨,兩日或三日才能方便。今日已經方便過了,是以不能便出。”
太子甚是懊喪。
張儀笑道:“太子若想親自驗看,明日此時複來如何?”
通國點頭允了。
翌日是好天,在後晌的同一時辰,張儀偕同太子一行再來山坳,通國親拍牛尾,神牛果然又便一金。
太子使屬下驗看,是足金。
太子大服,不無感歎道:“唉,在我們巴蜀,煉金不知遭受多少辛苦,是以金貴。貴國有此神牛,無須勞苦,一日就可便出許多,真是寶貝呀!敢問庶長,貴國就此一牛嗎?”
張儀笑而不言。
太子轉向司馬錯。
司馬錯将他拉到一側,悄聲道:“此爲秘密,太子不可多問。”
想到庫中那麽多的黃金,太子認定秦國斷然不會隻有一頭神牛。
心中有數了,太子也不多話,回至驿館,備上厚禮,夜至司馬錯府。司馬錯這才告訴他,秦國共有神牛一百頭,全都散養在終南山裏,歸右庶長監管。
太子懇請石牛,司馬錯做出無奈的樣子,要他去求右庶長。
太子再備厚禮,邀司馬錯一道去求張儀。
“殿下,”張儀連連搖頭,攤開雙手,“不是在下不肯幫忙,是此事重大,在下做不了這個主啊。”略頓一下,壓低聲音,“不瞞殿下,此牛是君請神授,專以用來爲秦國換糧食的,君上嚴旨不得外洩。因殿下是司馬兄摯友,在下與司馬兄情如兄弟,這才引太子一開眼界。太子能夠目睹,已是大幸,還望太子回去之後不可輕洩此事,萬一爲賊人所知,皆來搶奪神牛,秦國就會失去糧源,秦人就得挨餓。”
通國長歎一聲,目露失望之色。
司馬錯見狀,拱手求情:“庶長大人,太子此來,誠意睦鄰,實在難得。太子既已開口,就不能空口收回,還望庶長大人成全。再說,太子僅求一牛,我們有那麽多,在下以爲,縱使少個一頭兩頭,也無傷根本。”
“是啊,是啊,”通國急道,“在下隻求一牛。”
張儀低頭沉思,有頃,擡頭道:“單是一頭是不會屙金子的。牛分雄雌,隻有雌牛會屙金,但沒有雄牛,雌牛也屙不出金子。若是送牛,至少得兩頭,雄雌各一才是。”
“好好好!”太子大喜,拱手急道,“能有兩頭,這是再好不過的事。”
張儀苦笑一聲:“一頭已難,太子若求兩頭,在下更是做不得主了。不過,誠如司馬兄所言,太子既已開口,就不能空口收回。在下出個主意,明日上朝,太子可以觐見君上,向君上索求。隻要君上應允,莫說是一頭兩頭,即使十頭八頭,亦非難事。”
通國應允。
翌日晨起,張儀、司馬錯帶通國上朝,懇求石牛,張儀、司馬錯皆爲通國說情。
惠文公沉思許久,擡頭問道:“通國太子,你需要幾頭?”
因有張儀透露的底線,通國順口說道:“請賞十頭,一頭公牛,九頭母牛。”
見他張口就是十頭,衆人皆笑起來。
“十頭不行!”惠文公眉頭緊皺,斷然拒絕,“至多五頭,一頭雄牛,四頭雌牛。”
通國拱手謝恩。
“不過,”惠文公傾身說道,“我們這牛是屙金子的,金子是換糧食的。我這把牛給你們了,金子就屙少了,糧食就不夠吃了。通國太子,聽說你們蜀國糧食甚多,尤其是稻米,能不能也給我們送些糧食?”
“成成成!”通國疊聲應道,“敢問君上要多少糧食?”
“這個嘛,”惠文公看向張儀,“右庶長,我們這五頭牛要換多少糧食?”
“五萬石!”張儀應道。
“五萬石如何?”惠文公盯住通國。
“這……”通國遲疑了,“五萬石……”
“君上,”張儀拱手,“臣以爲,君上既爲賞賜,按價折算是不是……”
“對對對,”通國連聲應道,“我們苴國糧食本來就不多,每年要向蜀國購買,五萬石稻米着實……”
“好好好,”惠文公大手一揮,“賜就賜吧。”又轉對張儀,“右庶長,你給通國太子點齊五頭神牛,一雄四雌!”
“臣領旨!”
通國跪下:“謝秦公厚誼!通國回去之後,一定禀明君父,爲君上回贈一萬石稻米!”
“好!”惠文公大拳一振,略略一想,傾身,“慢!”
通國以爲他反悔了,急道:“君上?”
“通國太子,”惠文公一臉狐疑地盯住他,“寡人縱使願意相贈,可這些神牛皆重千鈞,從終南山到你們苴國皆是高山險川,怎麽運回去呢?”
所有人顯然未曾想過這個問題,個個擡頭望向通國。
通國抓耳撓腮,不知如何應對。
“君上,”張儀抱拳應道,“臣有一計,在終南山裏開山辟路,險要處修出棧橋,可将神牛運抵南鄭,我們在南鄭交付太子。”
“此法倒是不錯。”惠文公微微點頭,“不過,終南山是秦國地界,我們可以修路。過去南鄭則是蜀國地界,我們不能修呀!”
衆人皆将目光移向太子,司馬錯暗向太子遞眼神。
太子受到啓發,似也有了主意,拱手接道:“君上放心,通國回去後就禀報君父,沿潛水開山辟路,搭棧橋直通南鄭,接回神牛。”
“嗯,”惠文公點頭,仍現憂慮,“若是此說,倒是可行,隻是,據寡人所知,巴山蜀山,處處皆險,連綿數百裏杳無人煙,此路若要開通,要到何年何月呀?”
“君上放心,”通國笑道,“我們蜀人慣走山路,也有氣力,若是多征人丁,分段修築,想必不出三年就可開通。”
“不出三年?”惠文公先是一怔,繼而“哈哈哈”長笑數聲,轉對張儀、司馬錯道,“你們可都聽見了,通國太子說,不出三年,他就能修通蜀道。看來蜀人善于說大話呀!”
通國滿臉漲紅,指天誓道:“上天做證,若是三年之内不通蜀道,通國誓不爲人。”
“好!”惠文公朗聲應道,“太子回去尚需數月,今年就不說了。”轉對内臣,“記上,自明年一月起始,計數三年。滿三年後,寡人親去試走蜀道,恭送金牛!”
“臣遵旨!”
惠文公轉對通國:“你可轉禀苴侯并開明王,就說蜀國若是能在三年之内打通蜀道,除五頭神牛之外,寡人另贈秦川美女二百名,永世睦鄰!”
通國拱手謝道:“通國一定轉禀。”
通國拜辭秦公,因山路不便,連秦公贈送的一千镒足金也不要了,于翌日晨起,僅帶幾餅神牛屙出的金子和兩名美女,匆匆趕回苴國。
數月之後,苴侯再派使臣至秦,報說已征三萬人丁開辟蜀道,迎接神牛。
秦公大喜,以美女、美酒盛情款待,張儀、司馬錯親領使臣視察金庫和神牛。看到五頭神牛活靈活現,四頭牝牛皆能便金,苴國使臣毫無疑慮,滿意而歸。
蜀使前腳剛走,秦公即征一萬丁役趕赴終南山,全力開拓褒斜道。
秦國大造聲勢征伐宜陽,韓國陷入恐慌,昭侯使人緊急向蘇秦求救。
蘇秦問清細情,斷知秦人又是故技重演,如前番伐趙一樣虛張聲勢,當即堅定主意,回韓侯一封密函,大膽聲稱,三晉縱親已成,隻要秦兵入侵宜陽,魏、趙就會同時發兵,從函谷、西河、晉陽三處攻擊秦國。
韓侯吃了定心丸,底氣十足地調兵遣将,布置宜陽防禦,全力迎戰秦人。
與此同時,蘇秦辭别魏王,再使樓緩打前站,自己緊随其後,策動四國合縱車馬,浩浩蕩蕩地朝齊都臨淄進發。
就在此時,齊都臨淄發生一件大事:稷下學宮祭酒彭蒙病逝。
稷下學宮是齊國先君齊桓公田午(有别于姜氏桓公小白)一手倡導起來的。當時,田氏初代姜齊,政權不穩,田午效法姜氏小白尊士的做法,在稷下設立别宮,納賢養士。
田因齊初繼位時,淳于髡、鄒忌、彭蒙諸人均寄住稷下,被尊爲稷下先生。當時威公耽于酒色,不理朝政,鄒忌以琴藝觐見,淳于髡則以隐語點撥。威公大夢初醒,起用鄒忌爲相,整頓吏治,興農重商,齊國随之大治。鄒忌從政後,淳于髡爲齊使趙,離開稷下。在鄒忌的建議下,威公擴建稷下,重金納士,天下賢才接踵而至。威公使稷下先生彭蒙爲學宮祭酒,待以卿禮,奉以重祿,主持稷下的日常事務;使上大夫田嬰爲稷宮令,溝通稷下與齊宮。到威公稱王時,稷宮的規模已空前發展,士子逾千,稷下先生超過十人,各自門下皆有一串弟子,呈現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
彭蒙病逝,威王甚是哀傷。樓緩上朝時,威王正在宮裏與幾位重臣商議發喪事宜,氣氛甚是壓抑。樓緩叩畢,大體說明來意,稱四國特使蘇秦三日之内将至臨淄,朝見齊王,同時呈交四國約書和合縱檄文。
威王接過約書、檄文,略掃一眼,緩緩說道:“樓子遠來辛苦,且回驿館暫歇數日,寡人擇日請教。”
樓緩再拜後退出。
見樓緩走遠,威王目光轉向田嬰:“愛卿,還說方才之事吧。稷宮是先君所立,百策之源;士子是國之瑰寶,興齊之本。稷宮之事,乃國家之事。稷宮興,則國興;稷宮衰,則國敗。彭祭酒仙去,非但是稷宮之失,亦當是國家之失。彭祭酒的喪事,要大辦,按上卿之禮厚葬。寡人要讓天下人皆知,凡在稷下著書立說者,生有厚養,死有禮葬。”
威王出此承諾,衆臣莫不感動,盡皆折服。即使一向對稷下抱有成見的上将軍田忌,也若有所悟,頻頻點頭。
“臣遵旨!”田嬰拱手應道。
“稷下不可沒有祭酒。關于此事,愛卿可有考慮?”
“臣以爲,”田嬰奏道,“稷下藏龍卧虎,雲集天下英才,祭酒一職,非德高望重者莫能爲之。眼下稷宮有稷下先生十一人,如慎到、尹文子、鄒衍、許行、田骈、接子、環淵、公孫龍等,皆有才具,但資望皆不足以服衆。臣想到一人,或可服衆。”
“誰?”
“淳于髡。”
“嗯,就是他了!”威王拍闆,轉向鄒忌,油然歎道,“唉,寡人當年嗜酒如命,得虧淳于子巧谏,方才戒除長夜之飲哪。”
“哦,”鄒忌問道,“此事倒是新鮮,臣從未聽陛下說起過。”
“都是舊事了。”威王苦笑一聲,不無感歎,“不過,寡人早晚想起來,如在昨日啊。”
辟疆大感興趣,央求道:“父王,可否将此舊事講來聽聽?”
威王點頭,緩緩說道:“當年寡人初立,不思進取,耽于淫樂。自鄒卿琴喻之後,寡人雖然矢志于國事,卻無法戒除酒樂。一日,寡人召淳于子作長夜歡飲,笑問他道:‘先生飲多少可醉?’淳于子應道:‘臣飲一鬥亦醉,飲一石亦醉。’寡人奇道:‘先生飲一鬥即醉,爲何又能飲一石,能說說原因嗎?’淳于子應道:‘若是君上賜酒,旁有執法,後有禦史,髡恐懼俯伏而飲,一鬥必醉;若是貴客到訪,父母在側,髡爲晚輩,挽袖躬身侍酒,飲不過二鬥;若是好友重逢,互訴衷腸,可飲五六鬥;若是鄉黨聚會,男女雜坐,暢所欲飲,呼朋引伴,握手言歡,遊戲不絕,眉目傳情,耳鬓厮磨,飲者無不歡欣,髡飲八鬥無妨;若是日暮月黑,美女盛邀,促膝而坐,杯盤狼藉,堂上燭滅,主人送客而留髡,輕解羅裳,體香襲鼻,髡心最軟,可飲一石。’寡人細細一想,知他是在喻谏,油然歎道:‘先生是說,酒極則亂,樂極則悲?’淳于子笑道:‘君上,髡以爲,萬事皆然,至極而衰。’寡人感慨萬千,自此痛改前非,棄絕長夜之飲。”略頓一下,贊歎有加,“别的什麽也不去說,單此一谏,淳于子就足以任祭酒了。”
衆臣皆是歎服:“王上聖斷!”
齊威王擡頭轉向田嬰,凝眉問道:“愛卿,淳于子逍遙在外,不知哪兒去了,如何請他來做祭酒?”
“我王放心,”田嬰禀道,“眼下淳于子寄住邯鄲,彭祭酒病重時,臣緊急使人前去相請,淳于子聞知彭祭酒貴體欠安,必會驅車前來。若是不出差錯,淳于子當于後日午時趕至。”
“如此甚好!”威王擱下此事,從幾案上拿起約書,示意内臣遞給衆臣,“諸位愛卿,蘇秦合縱一事,鬧得天下沸沸揚揚。今有約書來了,你們這也看看。”
殿下田辟疆接過,細讀有頃,傳予鄒忌,鄒忌傳予田嬰,田嬰傳予田忌。
諸臣皆看一遍,内臣收回來,複置于威王幾上。
威王掃視衆臣一眼:“你們盡皆看過了,可有評議?”
田忌跨前一步:“王上,合縱一事,萬萬不可!”
“有何不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