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儀與司馬錯密議伐蜀。
在司馬錯眼裏,擺在面前的最大障礙不是蜀人,而是蜀道。司馬錯尋到一份由巴蜀商販制作的巴山蜀水圖,指圖道:“張兄請看,這裏是八百裏秦川,這裏是褒漢川,也就是漢中谷地,從秦川到漢中谷地,是寬約六百裏的終南山。莫說是蜀道,單是翻越終南山,就是一大難題。終南山山高谷深,峭壁林立,山人、商人雖說走出幾條小道,但若用以行軍打仗,運輸辎重,卻是不可。”
張儀指着圖中的幾條蜿蜒細線,笑道:“司馬兄,這幾道細線可都是通往漢中的?”
“正是。”司馬錯指線條一一解釋,“由西向東,最西邊這條是陳倉道,挨着它的是褒斜道,再過來是傥駱道,最東邊的是子午道。這四條中,陳倉道最是好走,但距離也最遠,長達一千多裏,距離最近的是褒斜道,長約七百裏,但要穿越終南山主脈太白頂,走人可以,走馬難度較大。至于東邊兩條,道阻且長,彎道又多,除去山人,商賈大多不走。”
“既然如此,就走陳倉道好了。”
“陳倉道眼下落在蜀人手中。”
“咦,不是聽說漢中地已在我們手中了嗎?”張儀怔了。
“唉,說起此事,一言難盡。”司馬錯輕歎一聲,随即講起秦、蜀、巴圍繞漢中地的數百年争奪。
據司馬錯所述,由于秦人距漢中地道路不暢,精力不及,漢中地一直爲巴、蜀所有。巴人強了,巴人占,蜀人強了,蜀人占。獻公時秦人東敗于魏後,孝公曾派銳卒出太倉道伐漢中,奪占幾處要塞,但不久又被蜀人奪去。蜀人吸取教訓,在陳倉道連設幾道關卡,從此道進兵難度反而增加了。再說,即使奪得漢中地,南面更是險阻重重。漢中以南是連綿不絕的巴蜀大山,水脈不通,峰巒連綿,幾乎無路可通。巴人、蜀人每次使秦,往返一趟也需數月。許多險關更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大舉出兵幾無可能。
二人讨論幾個時辰,對如何征伐沒有解招。司馬錯有些沮喪,張儀卻不甘心,請司馬錯找到幾個熟悉巴、蜀情勢的商賈,閉府不出,日日聽他們講述巴、蜀見聞,不消旬日,對巴、蜀物業山川漸有所知。巴人據川東山地,盛産鹽鐵,好勇善鬥,有蠻力,能負重,善走山路,沒有文字,迷信神巫,樂天知命。巴人的最大敵人是楚人,近百年來,楚人爲取得上水優勢,沿江水蠶食攻擊,巴人抵敵不住,實力大減,隻好放棄下遊江水,死守涪陵,憑有利地勢與楚人抗衡。蜀人則據川西平川,盛産米糧,擅長灌溉,以農耕爲生,最大的對手是巴人。蜀人對巴人的山地雖無興趣,卻對巴山之北的漢中川地垂涎不已,有心将之變作如同川西福地一般無二的魚米之鄉,以解日漸膨脹的人口危機。爲達此目的,蜀人連年對巴人開戰,漸漸奪占潛水上源,不但将勢力滲透至漢中地,且還擊敗秦人,在漢中占據優勢。巴人東受挫于楚,西受壓于蜀,在兩強相逼之下進退維谷,隻好退守幾大鹽泉,拼死力保他們賴以生存的最後根基。
若行征伐,巴人并不足懼,對手隻有一個,就是蜀人。張儀的目光落在地圖上的蜀地,用筆畫了一個大圈。
巴人喜山不喜平川,更不擅長種地,憑借手中食鹽,蜀人不敢不給糧食,因而對蜀地農業不感興趣,曆來不以蜀人爲敵。蜀地四周皆塞,加之人多勢衆,不懼巴人,因而幾乎沒設城防。蜀地奉行奴隸制,蜀人隻分兩類,一類是天生貴族,一類是天生奴隸。貴族世襲,服從蜀王。蜀王受命于天,自夏啓以來,曆經柏灌、蠶叢、魚凫、杜宇、鼈靈五朝,近兩千歲。蜀國最後兩朝是杜宇和鼈靈。杜宇又稱望帝,鼈靈是其賢臣,因治水有功,望帝讓國予他,歸隐山林。鼈靈自稱叢帝,改國号爲開明,至第十世時改帝爲王,稱開明尚王。尚王之子繼統,稱後王,後王之子即當今蜀王,名叫蘆子,乃鼈靈帝第十二世孫。後王過世早,蘆子繼統時年紀尚幼,母後聽政。母後寵愛次子,使蘆子封其弟葦子爲苴侯,統轄苴地。苴侯據有潛水上源及漢中川地,勢力日長,暗中摩拳擦掌,有意問鼎祖地。蘆子亦非等閑之輩,率先起兵伐苴。葦子抵敵不住,向巴人求救。巴人苦于楚患,亦想向西拓展,遂與苴侯合兵抗蜀。交戰數年,蜀人占上風,苴人敗退,但仍憑借地勢和巴人支援,死命抵抗。苴侯見情勢吃緊,提請議和。蜀王見不可強圖,允準苴侯所請,引兵退去。
張儀得到這些細情,心底漸漸明朗。苴、蜀、巴、楚争端紛起,正是圖謀良機。就眼前而言,唯一的難關是蜀道。欲征巴蜀,必辟蜀道,難點在于如何去辟。自己開辟幾乎不可能,一是勞民傷财,二是巴、蜀不會坐視。唯一的可能是,設法說服蜀人和苴人,讓他們自己開辟一條通路。
看似不可能之事,張儀卻是認定了。張儀苦思數日,設計許多方案,又都被他一一否定。正自煩惱,小順兒、小翠兒兩口子帶着兩個孩子風塵仆仆地從張邑趕來。主仆相見,自是一番熱鬧。張儀問過張邑的家事,見他已安排妥當,甚是高興,立馬召集所有仆從,宣布小順兒爲家宰。小順兒受命,即刻忙活去了。
香女自幼練武,且練的是獨門死劍,估計是傷了宮氣,與張儀結婚數年,始終未見身孕。出于天性,香女喜愛孩子。兩個孩子在張邑時與她混得熟了,尤其是那個大的,屁股還沒坐穩,就纏住香女,定要讓她講個故事。
香女看到張儀過來,指着他笑道:“你們要聽故事,就該去找老爺。老爺肚裏的故事,保證能講三年。”
兩個孩子看看張儀,不敢過來,依舊糾纏香女。
香女無奈,學起講故事的老者樣子,清清嗓子,拉起長腔,有聲有色地講道:“在很久很久以前,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有個老爺爺,與他的老伴相依爲命,靠幾畝水田爲生。老兩口年老無子,一日淩晨,忽然聽到啼哭聲,出門一看,門口竟然放着一個剛剛出生的孩子。老兩口喜不自禁,祭天禱地,将那孩子養大成人,成爲一個美少年。美少年出外打獵,看到一個漂亮姑娘。少年一見鍾情,回來後茶飯不思,老爺爺再三詢問,少年原來是陷入愛河。老爺爺四處打探,得知姑娘是有錢人家的小姐。眼見少年害了相思病,老爺爺隻好硬着頭皮上門,代子求親。姑娘的父親是個貪心人,知道老人家窮,随手撿起一塊石頭,張口說道:‘癞蛤蟆也想吃天鵝肉呀!好吧,想娶我女兒可以,就拿這麽大一塊金子來!’說罷,将那石塊丢給老爺爺。老爺爺家徒四壁,哪來那麽大的金子,想想傷心,抱上那塊石頭,一路哭着回去了。”
“後來呢?”兩個孩子兩眼大睜。
張儀也聽得出神了,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後來,”香女接道,“少年的相思病越來越重,眼看就要死去,他家的老犍牛突然嘶叫一聲,屙出一堆金子,正好與那石塊一般大小。老爺爺一看,知是天助他家,趕忙抱着金子和那石頭趕到姑娘家中,如願娶回姑娘。那個少年的病,自然也好了!”
張儀心裏一動,湊前一步:“夫人,你從何處聽來的?”
香女笑道:“小時候,香女鬧人時,荊叔講的。聽說是越地傳說,專哄孩子。”
張儀轉身離去,徑至書房,靜坐下來,将香女所講與近日聽聞的巴、蜀風情從頭至尾細細思忖一遍,猛拍腦門:“有了!”
張儀召來小順兒,如此這般吩咐一番。及至天黑,小順兒領進一個老石匠,小聲禀道:“主公,小人打探過了,此人是鹹陽城裏最出色的石匠,專爲富貴人家雕刻墓獸,小人看過他的雕刻,就跟活的一模一樣。”
張儀将石匠打量一番,問道:“能雕牛嗎?”
石匠笑道:“小人連麒麟也能雕,何況是牛?”
“會屙屎的牛,你能雕嗎?”
“屙屎的牛?”石匠怔了下,“是真屙屎,還是假屙屎?”
“石牛當然不會真屙屎。”張儀笑道。
“若是假屙屎,倒也容易,小人隻需在牛屁股上做個機關,将屎事先放進去,拍拍尾巴,讓屎屙出來即可。”
“好!”張儀擊掌叫道,“本府要的就是這個!說吧,雕一頭多少錢?”
“這是個細活,要五石粟米。”
張儀吩咐小順兒到倉裏取出五石粟料,指着麻袋道:“這是五石粟米。若是雕得好,本府加賞一石。”
石匠謝過,問道:“官人要用什麽石料?”
張儀問道:“你有什麽石料?”
石匠屈指數道:“有青石,有碣石,有黑石,有彩石,有綠石,有紅石,有白石……”
“停!”張儀問道,“何爲彩石?”
“有紅有白有黑有藍有紫,就跟日出時的雲霞一樣,也叫彩霞石。”
“此石産于何處?”
“終南山裏。”
“别處可有?”
石匠搖頭。
“好!”張儀一掌擊案,“就用此石!你馬上回去雕,越快越好!記住,不可講給任何人,若有洩密,依秦法治罪!”
石匠應過,回去後辭别家人,帶上兩個兒子并三個愛徒前往終南山中,日夜趕工,不消二十日,雕出一頭形象逼真的五色彩牛。
張儀驗看,輕輕一拍尾巴,隻聽“啪嗒”一聲,牛屁股裏屙出一堆牛屎。
張儀呵呵直樂,叫小順兒賞粟一石,吩咐石匠依樣做出一公四母五頭。
看過石牛,張儀直馳國尉府,笑對司馬錯道:“天大喜訊,蜀道有了!”
司馬錯驚問:“蜀道在哪兒?”
“馬上使人開辟。”
“唉,”司馬錯苦笑一聲,連連搖頭,“張子甭再說笑了。辟路之事,在下考慮多次,斷不可行。”
“我們不可行,有人卻行。”
“誰?”
“蜀人。”
司馬錯先是一怔,繼而撲哧笑道:“蜀人開山辟路,再讓你沿路攻伐他們,這不是與虎謀皮嗎?我說張子,你别是想路想得昏頭了!”
張儀亦笑一聲:“司馬兄若是不信,在下與你賭上百兩足金,如何?”
“哈哈哈哈,”司馬錯長笑數聲,“若是此說,在下願賭千兩。”
“百兩足矣。”張儀笑道,“多了你是拿不出的。不過,此事若成,還得司馬兄助力。”
“在下如何助力?”
“聽司馬兄說,你與蜀國苴侯的通國太子過往甚密,可否邀他來鹹陽一趟。”
“不用設法,此人已經到了。”
“哦?”張儀瞪起眼珠子,“幾時來的?”
“就在昨日,”司馬錯應道,“苴侯派太子通國問候君上,帶來不少貢品呢!”
“真乃天助我也。”張儀喜道,“太子現在何處?”
“在驿館裏。在下打算冷他幾日,再引他觐見君上。怎麽,張子尋他有事?”
“呵呵呵呵,”張儀樂不可支,“司馬兄,你這一百兩金子,在下赢定了!”說着湊前一步,在司馬錯耳邊嘀咕幾句,要他如此這般。
司馬錯聽得雲裏霧裏,半信半疑,點頭允諾。
從司馬錯府中出來,張儀急至宮中,将石牛之事細細禀報惠文公。
“哈哈哈哈,好一場兒戲!”惠文公大笑起來,“愛卿如若成功,當爲千古奇談了!”又轉頭吩咐内臣調撥專人聽命于張儀,全力以赴地應對苴國太子。
張儀叫來樂坊令和庫房令,吩咐他們如此這般,二人應過,分頭準備去了。
三日過後,司馬錯引領通國太子上朝觐見。通國獻上貢品,惠文公回贈金餅一千镒,另賜美女兩名,旨令右庶長張儀全權負責太子在秦事宜。
張儀引領通國趕赴樂坊挑選美女。樂坊分爲内坊和外坊,内坊的歌女、樂手宮中自用,内臣監管,外坊的全部贈送列國,由黑雕台負責培訓,公子華監管。
通國随從張儀前往外坊。
外坊緊挨宮城,四面封閉,從各地選招的少女約數百名,從十二歲到十六歲不等,皆在此處教習,或舞樂,或對弈,或作畫,或騎射,或唱歌,有動有靜,甚是齊整。着裝也不一樣,花花綠綠,耀人眼目。
張儀他們一到,樂坊令迎上來。張儀要通國太子自己挑選。蜀地不缺美女,但蜀女不化,不似此處美女個個知書達理,多才多藝。太子看花了眼,秦公卻隻許他挑選兩名,他隻好走遊一圈,選出兩個養眼的,樂坊令使人引領她們沐浴更衣去了。
張儀見通國的目光仍在其他女孩子身上掃瞄,笑道:“太子,該去金庫了。”
聽到金庫,通國一下子想到秦王賞的千镒黃金,頓時兩眼放光,急扯張儀去看。在通國眼裏,千镒黃金是天大的數字,比他苴國國庫的所有金子都多。
金庫在宮城外面,是幾排磚房,并無任何戒嚴,看上去甚至有點兒破舊,隻有兩個懶洋洋的中年男人守在一處小房子裏,顯然是掌管鑰匙的。
通國看到,驚道:“你們的金庫,怎麽如此破舊,也無人看守?”
張儀笑笑,沒有理他,吩咐開門。
一個守門人走過來,打開大門,張儀引通國走進。
一進庫門,通國大睜兩眼,看得呆了。偌大一個庫房,黃澄澄的盡是黃金。旁邊還有一堆金子,形狀古怪,像是剛剛拉出來的牛屎。
通國驚歎道:“天哪,這麽多的金子!”
“太子說笑了。”張儀淡淡一笑,“這算什麽呀,類似這樣的庫房,在我們秦國有幾十個呢。”
通國悟道:“難怪你們不貴重金子!”
“哈哈哈哈,”張儀長笑幾聲,“金子貴重?在我們這裏,貴重的隻有一樣,粟米!沒有一人喜歡金子,因爲金子是糞土。君上之所以收集這些糞土,是因爲有人喜歡它們,我們可以拿它們去換糧食。”
“天哪,”通國怔道,“在我們那兒,糧食是糞土,金子才是寶貝。”說着掃一眼旁邊如牛屎一般的金塊,聯想起張儀方才所說的糞土,甚是不解,“請問右庶長,你們的金子爲何這般形狀?”
“哦,這個嘛,”張儀應道,“太子若有興趣,在下可以帶你去看個寶貝。見到它,你就明白了。”又指下庫中金子,“君上所賜的一千镒金子,太子是這辰光就領呢,還是……”頓住話頭,盯住通國。
通國應道:“不急不急,先去看那寶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