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有所不知,”吳青哂然又笑,“三場比試,兩場是臣出題,占去先機自不去論,第三場比試是舉石磙,那是臣練過八年的,勝之不武,是以認輸。”
“哦?”惠文公窮追究竟,“既有此說,愛卿當場爲何不認輸?”
“這個,”吳青尴尬一笑,“當年臣少不更事,死撐面子,是以不肯認輸。”
惠文公哈哈大笑,看向張儀:“張子輸得不冤,人家練過八年呀!”
“呵呵呵,”張儀回個笑,“若是論冤,倒是吳兄冤了!”
“哦?”惠文公來勁了,傾身過來,“張子說說看,吳青是怎麽蒙冤的?”
“第一場比試,吳青用的是箭,真功夫,儀用的是彈弓,小兒之戲,兵器上已遜一着。至于第二場,儀擺的是花架子,所斬的那隻蒼蠅屁股,是仆從事先備下的!”
張儀道出這個底細,莫說是吳青,即使惠文公也是震駭,良久,爆出長笑:“哈哈哈哈……”手指張儀,“好你個張儀呀!”又沖張儀、吳青皆豎拇指,“嗯,二位愛卿都沒做錯,賽場上的事,不能認輸!至于偷奸耍滑,有時也是必要的。當年寡人鬥蛐蛐兒,每戰必勝,除去實力,寡人也鬥過曲曲腸子呢!”
話至此處,惠文公似是憶起當年舊事,忍不住一番大笑,笑畢,信口談起自己在宮中比賽時如何偷奸耍滑,擊敗諸公子的事。講者眉飛色舞,繪聲繪色,聽者兩眼發直,不敢相信那些事情竟然會是一國之君所爲。
大半個時辰過去了,惠文公仍舊沉浸在當年的兒戲裏,似乎忘記是在召見張儀,甚至完全忽視了張儀的存在,因爲好一陣兒,他一眼也未看他,隻将注意力集中在吳青身上。
張儀蒙了。
此番觐見,他早已備好數套應對方案,包括如何解析天下大勢,如何應對蘇秦合縱,如何強大秦國國力,等等。然而,惠文公卻在這個當兒興緻勃勃地大談兒戲,倒是他始料未及的。好在他在鬼谷已經練就強大定力,心裏縱使打鼓,面上卻無絲毫表露,自始至終兩眼微閉,似笑非笑地端坐于席,傾聽二人笑談兒戲之事。
惠文公聊得正起勁,内臣禀報上大夫公子疾求見。
惠文公喜道:“哦,是上大夫呀,宣他觐見!”
公子疾叩見,行過三拜大禮,在吳青下首的陪席坐下。
“上大夫來得正好,寡人正要爲你引見一位賢才呢!”惠文公指向張儀,“這位就是河西士子張儀,吳青的舊時相識。寡人正與他們暢談兒時之戲,真叫快意呀!”
公子疾假作不識,上下打量張儀幾眼,思忖有頃,撓撓頭皮:“敢問張子,可是從趙國邯鄲來?”
張儀拱手揖道:“正是。”
公子疾将他又是一番打量,再次問道:“再問張子,可曾去過相國府上?”
張儀知他重提那日尴尬,臉色微紅,點頭道:“去過。”
公子疾不再遲疑,接着問道:“在下回邯鄲時,一路上前後相随的可是張子?”
張儀再次點頭:“正是。”
“哎喲喲!”公子疾又驚又喜,連連拱手,“我們真是有緣人哪!”
“哦?”惠文公假作不解,看看張儀,又看看公子疾,“你們兩個……認識?”
“回禀君上,”公子疾禀道,“臣此番使趙,在趙國蘇相國的府上見過張子,返回時又與張子一路同行,隻是……”略頓一下,“同行之際,張子換了衣飾,與在蘇相國府上所見判若兩人,臣雖覺得似曾相識,卻是心裏無底,未敢冒昧相認。”
惠文公假作驚奇,盯住張儀:“如此說來,張子認識蘇子了?”
惠文公與公子疾演的這出戲顯然是專門讓張儀看的。惠文公這般刻意問及蘇秦,是有意去揭張儀的傷疤。
張儀悶頭正想詞兒搪塞,公子疾解圍,接過話頭:“回禀君上,張子與蘇相國非但相識,還是同門師兄弟呢!”
“哦?”惠文公顯得越發驚詫,“張子竟與蘇子是同門?”兩眼緊盯張儀,似是不敢相信。
張儀無法回避,硬着頭皮點點頭,嗯出一聲。
“呵呵呵呵,”惠文公連笑幾聲,“說來有趣,寡人與蘇子也算相識一場了。前年他來鹹陽,當街宣揚帝策,要寡人一統天下,寡人見他狂妄,沒有用他。不想此人懷恨于心,前去燕、趙、韓、魏等國,弄出個合縱什麽的,專與寡人作對。”說罷長歎一聲,半是揶揄地搖頭複笑,“唉,鬼谷弟子,得罪不起喲!”
張儀聽出弦外之音,心中咯噔一沉,正自尋思,公子疾拱手接道:“君上,據臣所知,張子與蘇子大不一樣!”
“哦?”惠文公饒有興趣地看向公子疾,“愛卿說說,怎麽個不一樣?”
公子疾侃侃言道:“此番在趙,臣多次聽聞蘇子論辯,感覺他雖然健談,卻不免言過其實,文過飾非,空談居多。張子雖然不善言辭,卻能一語中的,求真務實。臣聽聞楚國滅越,多半是張子之謀。”
盡管此話不合實情,因爲那日在相府裏,張儀并沒多說什麽,但張儀聽出公子疾是在想方設法爲他解脫,面上雖無表現,心中卻是感激。
“嗯,愛卿所言,寡人也有耳聞。”惠文公點頭,轉向張儀,拱手,“張子光臨偏僻,寡人未能郊迎,失禮之處,望張子寬諒。”
張儀回揖:“儀落難而來,君上不棄,于儀已是大恩。儀家廟祖業,君上不廢不說,且又特旨維護,更是隆恩浩蕩,儀萬死不足以報!”
“呵呵呵,張子言重了!”惠文公笑道,“此事不屑提的。張子家住河西,當是寡人子民,張子祖業家廟,寡人自當維持。說到這裏,張子此番回來,也算是回家了。張子是大才,寡人幸遇,這就起了貪心,有意請張子随侍左右,早晚指點寡人,還請張子不辭!”
張儀拱手:“儀既爲秦民,就是君上子民,君上但有驅使,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好!”惠文公轉對内臣,“拟旨,封河西郡少梁士子張儀爲右庶長,随侍寡人。另賜鹹陽城府宅一座,仆役三十人,金三百兩,錦緞五十匹。”
“臣領旨!”
張儀顯然沒料到惠文公會當場封官,愣怔有頃,方才起身叩道:“臣謝君上隆恩!”
“愛卿平身。”惠文公擺手讓他起來,“張愛卿初來乍到,一路勞頓,可先将息數日,寡人另行讨教!”又轉對公子疾,“這道旨就發給你了,張愛卿若是休息不好,寡人唯你是問!”
公子疾拱手:“臣領旨!”
張儀依舊寄宿于運來客棧蘇秦住過的小院,賈舍人的房子吳青暫住了。
翌日晨起,公子疾早早趕來,引張儀、香女和吳青前往驗看惠文公賞賜的宅院。
幾輛車馬左轉右拐,停在一處高門大院前面。衆人下車,一個負責交割房産的内吏早已候在府外,揖禮迎接。
幾人在内吏的導引下走入府門,但見深宅重舍,庭園山石,奇葩異草,無所不有。其中奢華,比楚國昭陽君的府宅有過之而無不及,看得吳青兩眼發直,縱使香女,也大爲震撼,櫻口大張,倒吸一口冷氣。
張儀扭頭望向公子疾:“上大夫,别不是弄錯了吧?”
“呵呵呵,”公子疾笑道,“是君上親選的,錯不了!”
“君上親選?”張儀越發驚訝,“君上賞賜,難道連房舍也要欽定?”
“是啊是啊,”公子疾又是一笑,“君上就像一個大管家,凡有關切,事無巨細,必要親自過問。順便問一句,張子猜猜看,這處宅院是何來曆?”
“這要請教上大夫了。”
“此宅就是鹹陽城裏赫赫有名的杜府。杜門累官七世,百年經營,多有積儲,從栎陽遷來後,購下這塊地皮,大興土木,花下巨資将杜府建成鹹陽城裏爲數不多的豪門大宅,其奢華遠超太傅大人、大良造的府院。後來,杜摯及一批舊黨受商君一案牽連,此宅被收歸宮室。近幾年來,不少人垂涎此宅,其中不乏國戚、公子,君上皆未準允。張子是後來居上了!”公子疾不無感慨道。
“這般說來,在下受寵若驚呀。”張儀亦笑起來。
幾人在府中巡查一圈,公子疾吩咐宮吏将房契交給香女,又将君上所賜之物逐一交付,這才與吳青起身告辭。
宮吏召集衆仆役見過張儀、香女,吩咐他們各執差使去了。
午後申時,宮中使人送來一個禦制匾額,上寫“右庶長府”。
香女看一會兒匾額,小聲念道:“右庶長府?”眉頭微皺,看向張儀,“這名字怪怪的,是個什麽官兒?”
張儀笑道:“這是秦國官名。秦國變法之後,官爵分爲二十級,從第十級左庶長開始,到第十八級大庶長,相當于卿。中間幾級分别是,第十一級右庶長,第十二級左更,第十三級中更,第十四級右更,第十五級少良造,第十六級大良造,第十七級驷車庶長,都是卿位。卿下爲士、大夫,共有十級,卿上爲君爲侯,共是兩級,侯上才是公。”
香女有些納悶道:“照此說來,夫君的官階并不大,何能住上這麽好的府宅?”
“夫人有所不知,”張儀又笑一聲,“按照秦法,在下的官階已不小了!秦國官爵合一,秦法規定隻以軍功晉階,未建軍功,除非君上特賜,不能晉階,因而,迄今爲止,卿以上的許多官爵皆是空的。公孫鞅初行變法時僅是左庶長,位居右庶長之下。後因變法有功,君上據功升他爲大良造,位列第十六級。若不是河西和商於兩戰之功,公孫鞅是不能被封爲商君的。在下初來乍到,尺寸之功未建,秦公即封右庶長,已是大用。至于這所房子,抑或另有蹊跷……”
香女正要問他是何蹊跷,門人禀報有客求見。張儀初來乍到,并無熟人,不免納悶,迎出一看,是賈舍人。
張儀迎上前去,拱手揖道:“賈兄……”
賈舍人拱手賀道:“嗬,幾日不見,張子竟就發達了!”
“什麽發達?”張儀笑道,“易得之物,去得也快。”上前攜住賈舍人,“賈兄,請!”
二人走進府門,賞會兒院景,賈舍人拱手再賀:“張子有此晉升,可以一展拳腳了。”
望着鱗次栉比的房舍和錯落有緻的景緻,張儀油然歎道:“唉,若說起來,此番得意,皆是賈兄所賜啊!”
“呵呵呵,”賈舍人笑道,“張子說笑了。這些全是秦公所賜,在下何敢居功?”
“在下是真心的,賈兄不必過謙。”張儀真誠謝道,“若是沒有賈兄,在下就不會前往邯鄲,就不會橫遭羞辱,就不會西進入秦,當然也就不會有此際遇。”提到邯鄲,他的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蘇秦豎子,在下将他視作故知,可他……小人得志,竟然現出那般嘴臉,實讓在下……”悶住話頭,有頃,一拳擂在柳樹上,“賈兄,你瞧好了!此人不是夢想合縱嗎?在下定要讓他看看,什麽叫作夢想!”
賈舍人慢慢斂起笑,望着張儀,發出一聲長歎:“唉!”
張儀盯住賈舍人:“賈兄爲何興歎?”
“爲蘇子。”
“爲他?”張儀大怔,“此話從何說起?”
“張子能有今日,若要感謝一人,就該是蘇子。”
“是該謝他!”張儀冷笑一聲,不無怨毒道,“不過,在下不會一下子謝完,在下會慢慢去謝,一點點地去謝,先破去他的合縱,再逼他走投無路,生不如死,再後尋個機緣,當面緻謝!”
聽到如此狠毒之語,賈舍人再出重重一歎,搖頭。
張儀怔了:“賈兄不會是說,在下不該如此待他吧?”
“張子如何對待蘇子,是張子之事。不過,張子若是願意傾聽,在下可以講述一段舊事。”
“賈兄請講。”
賈舍人在草地上坐下,将前塵往事,尤其是蘇秦如何煞費苦心地逼他入秦等,從頭至尾細述一遍,聽得張儀呆若木雞,愣怔半晌,方才如夢初醒,長吸一口氣,緩緩呼出:“原來如此!”
“唉,”賈舍人輕歎一聲,“蘇子哪裏是想羞你啊?蘇子忖知你在楚國或有尴尬,急使在下邀你至趙。蘇子又忖知你此生矢志于一統之路,定然不會從他合縱,踐行列國共治,而方今天下,能行一統的唯有秦國,張子卻與秦國有隙,定然不肯入秦。蘇子苦思無計,這才想到當衆辱你,逼你入秦。羞辱張子那日,在下就在蘇子府中。張子走後,蘇子心疼如割,涕泗滂沱,那種悲傷,實讓在下心酸。那夜,蘇子一宵未睡,就在那聽雨閣裏,與在下從頭憶起你們的舊事,點點滴滴,皆在他的心裏。在下可以看出,在這世上,蘇子若是隻有一個知己,就一定是你張子。”
張儀改坐爲跪,埋頭于地,淚水如雨水般流下,顫聲悲泣:“蘇兄……”
賈舍人斜他一眼,接道:“臨行之際,蘇子再三叮囑在下不可告訴張子。今見張子如此記恨蘇子,在下心實不忍,這才托出實情。如今張子已經得意,在下俗務完結,也要歸山了,此來就是向張子辭别的。”
“歸山?”張儀起初未聽明白,繼而一怔,再是一驚,忽地坐起,大睜兩眼盯住賈舍人,“賈兄欲歸何山?”
“終南山。”
“你不是剛從終南山裏回來嗎?”
“那是騙你的。”賈舍人拱手,不無抱歉道,“對不住張子了。”
一陣驚駭過後,張儀閉目思索,有頃,睜開眼睛,慨然歎道:“唉,想我張儀,自打娘胎裏出來,從來都是下套子套人,套過蘇秦,套過孫膑,套過龐涓,套過越王,套過楚王……在下自诩聰明,卻不承想,一年之内,竟是連連中套啊!”
“誰套誰并不重要,”賈舍人淡淡一笑,“張子是從鬼谷裏出來的,該當明白這個。”
聽聞此話,猛又想到方才的“俗務完結”一語,張儀心頭一震,緊盯舍人:“敢問賈兄,究竟何許人也?”
賈舍人緩緩說道:“張子既問,在下不敢有瞞。在下是終南山寒泉子弟子,數年前奉家師之命,出山爲秦公物色治國大才。今得張子,在下俗務已結,該當歸山複命了。”
“終南山寒泉子?”張儀喃喃重複一句,似在竭力回想這個名字。
“是的。”賈舍人鄭重說道,“家師與鬼谷先生爲同門師兄弟,同師于師祖關尹子,張子尊師是在下師伯,我們師出同門!”
與舍人相識數月,張儀始知是同門,免不得又是一番驚愕,慨歎良久,拱手:“雲夢山鬼谷先生弟子張儀見過賈師兄。”
賈舍人亦還一揖:“終南山寒泉先生弟子賈舍人見過張師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