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的局·卷八
蘇秦回到館驿,意外看到館門外面候立一人,一身士子裝飾。
蘇秦細看,是秦使公孫衍。
蘇秦跳下車,長揖:“在下見過大良造!”
“呵呵呵,”公孫衍回揖,“不速之客公孫衍見過蘇子。”
“不速之客也是客喲!”蘇秦回他個笑,指向館門,“此處非待客之地,大良造,請!”
二人攜手入廳,分賓主坐定。
“哎,蘇子呀,”公孫衍凝視蘇秦,不無感慨,“鹹陽一别,竟就是一年多了!”
“是啊,”蘇秦亦出一聲歎喟,“在鹹陽之時,承蒙大良造錯愛,在下每每思之,不勝感激哪!”
“慚愧,慚愧!”公孫衍連連搖頭,“是在下無能,屈待蘇子了!”
“呵呵呵,”蘇秦輕笑幾聲,“說起這個,在下謝猶不及呢。”
“哦?”公孫衍略略一驚,“蘇子赴秦曆盡委屈,還謝什麽?”
“謝的正是這個。”蘇秦淡淡一笑,“不瞞公孫兄,若是在秦得志,在下就不會反思,也就悟不出合縱之道。”
“說起合縱,在下倒有一慮,不知蘇子想聽否?”
“公孫兄請講。”
“蘇子倡導合縱,用心良苦,在下歎服。蘇子從高處着眼,低處入手,處處可見過人魄力,亦令在下歎服。隻是,蘇子忽略一事,就是人心不一。在下反複琢磨過蘇子的合縱方略,蘇子所持無非是勢力制衡。蘇子反對秦人,是因其以法治衆,以力服人。但蘇子所爲,不也是以勢壓人嗎?”
“呵呵呵,”蘇秦笑了,“公孫兄誤解了。制衡不是壓迫。合縱不是以力服人,更不是以勢壓人,而是以理服人,以力制衡。是以在下所持,隻是勢力制衡,不是勢力壓倒。别不是公孫兄在秦待得久了,連詞義也辨不明了吧!”
“非在下辨不明白,是蘇子詞不達意呀!”公孫衍回以苦笑。
“哦?”蘇秦傾身,“在下何處詞不達意,敬請公孫兄指點!”
“蘇子若是隻倡導三晉合一,可稱制衡大國。聽聞蘇子近日擴展縱論,緻力于六國縱親,隻以一秦爲敵,怕就不是制衡了,怎麽看都像是以衆欺寡、以勢淩人啊!”
“唉!”蘇秦長歎一聲,“如果此話由商君之口說出,在下尚可理解。今聽公孫兄說出,在下實難……”再出一歎,盯住公孫衍,誇張地搖頭。
“敢問蘇子,區别何在?”公孫衍面子上過不去了。
“商君一心在法,一力變法,唯知‘力’字,不知‘理’字與‘制’字,是以由他說出,在下可以理解。公孫兄卻不同呀。公孫兄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淩人。”
“在下與蘇子不過一面之交,蘇子何以得知在下志不在法,更不在恃力淩人呢?”
“不久之前,魏王請在下共飲,酒酣之時,論及天下英才,魏王第一個誇的就是公孫兄!聽魏王說,公孫兄著有一書,叫‘興魏十策’,他早晚讀之,夜不成寐!隻可惜他那兒隻有前四策,總是讀到興頭戛然而止。在下求問公孫兄大作的要義,魏王一一道來,如數家珍。在下聽有半個時辰,未曾聽出半句‘力’字,隻聽出處處均含一個‘理’字。今公孫兄論起合縱,不講理字,隻認力字,在下是以不解!”
許是第一次從一個外來者口中聽到魏惠王如此器重自己的理念,公孫衍既震驚,又感慨,埋首良久,擡頭,給蘇秦一個苦笑,拱手:“在下無知,請蘇子講一講這個‘理’字!”
“這個‘理’字隻有一解,就是利害。公孫兄昨日在魏,爲魏謀,是以有《興魏十策》。今日事秦,爲秦謀,是以受命使魏,敗在下合縱。公孫兄與秦公皆要敗縱,是不知縱親與秦人之間的利害。”
“請言利害!”
“六國縱親有百利于秦,而無一害!”蘇秦一字一頓。
“是嗎?”公孫衍給出一個苦笑,“蘇子合天下以制孤秦,竟能說是對秦有百利而無一害,這可真叫奇談!”
“呵呵呵,”蘇秦笑應道,“公孫兄是假作糊塗了。六國縱親,是六條心,秦國上下同欲,是一條心。六條心對陣一條心,若是開戰,請問公孫兄,哪一方更勝一籌?”
“如果六心合一,當然更勝一籌。”
“兩軍陣前,能講如果嗎?”蘇秦反問一句,接上方才話頭,“六國雖合,卻如一盤散沙;秦雖一國,卻如一隻秤砣。一盤散沙對一隻秤砣,孰優孰劣,不消在下去說。再說,秦爲四塞之國,山河之固,勝過百萬雄兵。莫說六國六心,即使六國協力攻秦,勝負也在伯仲之間,此其一也;秦有六敵,必上下同欲,厲兵秣馬,勵精圖治,除弊興利,以保持活力,對抗大敵,此其二也。合縱于秦有大利如此,卻無一害,難道不是好事嗎?”
“這……”公孫衍張口結舌。
“還有,”蘇秦餘興未盡,“合縱旨在制秦,而不是滅秦。在下此前訴求帝策,圖謀以秦國之力兼并天下,所幸未付實施,否則,天下或将血流成河,有悖在下初衷。在下今求合縱,旨在建立一個諸侯相安、列國和解、天下共治的全新格局,非以兵刃加天下。六國合縱隻是在下謀求的第一步棋,下一步就是與秦對話,尋求天下和解之道。不過,此爲遠謀,眼下第一步尚未走定,第二步自也無從說起。在下訴諸公孫兄,還望公孫兄體諒。”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抱拳,“蘇子遠圖大義,在下看低了。在下不才,不知能爲蘇子做點什麽?”
“輔助秦公,使秦國強大起來。”
“哈哈哈哈,”公孫衍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手指蘇秦,長笑數聲,“好一個蘇子,真有你的!”又笑一陣,起身告辭。
蘇秦送至門外,拱手笑問:“在下想起一事,甚想請教公孫兄。”
公孫衍頓住步子:“蘇子請講。”
“是件私事。”蘇秦湊前一步,故作神秘,“敢問公孫兄,那日你去武安君府,都對龐涓說了什麽,他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
公孫衍也湊前一步,貼近蘇秦耳邊,語氣同樣神秘:“在下沒說别的,隻不過講了蘇兄在列國的威名、合縱的招搖和排場,稍稍有些誇張。”
“哈哈哈哈……”二人手指對方,皆笑起來。
秦國使館位于蘇秦的館驿旁側,相隔不過百步。
公孫衍回館坐下,閉目冥思。
公孫衍還沒完全想明白,一陣腳步聲入内,公子華進來。
公子華瞄他一眼,在他對面站定。
“華公子請坐!”公孫衍知道是他,眼睛也沒睜,淡淡說道。
“謝大良造!”公子華在侍位坐下,“這去見到蘇特使否?”
公孫衍心頭一凜。方才去見蘇秦,他對誰都沒講,且是換了便裝,趁夜色潛行過去的,公子華竟然一語道破,看來自己的一切行動,他都了如指掌。
“見到了。”公孫衍心裏雖驚,面上卻是從容,“公子都想知道什麽?”
“太好了!”許是覺出公孫衍的不悅,公子華小聲解釋,“方才在下回來,有急事禀報大良造,遍尋不見,後來聽說大良造是到蘇子的館驿去了。”
“公子有何急事?”
“在下得報,龐涓于今日退朝之後到南街訪過孫子。”
“龐涓?”公孫衍震驚,“他去幹什麽了?”
“詳情不知。是白天,爲防意外,我們的人不敢過于靠近。不過,”公子華略略一頓,“将晚範廚送餐時,看到孫子的兩隻眼角皆有淚痕!”
“淚痕?”公孫衍喃聲重複。
“是的。”公子華道,“孫子很少洗臉,塵垢甚厚,若是有淚,很明顯的。想是龐涓對他說了什麽,傷到他的心了。”
“若是此說,”公孫衍緩緩睜眼,盯住公子華,“你要盯緊孫子了。既要小心龐涓加害,又不能讓蘇秦得手。”
“你是說,蘇秦要帶走孫子?”公子華大吃一驚。
“在下去見蘇秦,是想勸他放棄縱親,不想他非但不放棄,反倒要縱親六國。如果不出所料,蘇秦将于近日赴齊結縱。一旦六國縱成,秦國危矣!險關要隘可解一時之急,卻非長策,刀兵難免。”
公子華長吸一口氣。
“就在下所判,鬼谷諸子中,蘇秦與龐涓秉性不合,不會走到一塊兒。能夠與蘇秦走到一塊的定是孫膑。蘇秦既已見過孫膑,就一定曉得他沒有瘋,也必會設法營救。”
“是哩。孫膑不應我們,候的就是蘇秦!”公子華應道。
“兵不在多,在将。六國有龐涓,已成大害,若是再得孫子,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是哩!”公子華面色凝重。
“在下這就趕回鹹陽複命。公子留下,無論如何,不能讓蘇秦得手!”
“諾!”公子華應過,起身離去。
從趙都邯鄲入秦可有三條道,一是入滏口徑西行,越過太行山,由韓地北拐入晉陽,由汾水河谷南下,過河水入河西,一是越過太行山後南下,經由韓國上黨高地,由魏安邑入河西,還有一個是沿太行山東側南行,出朝歌、宿胥口,借道魏、韓,沿河水至洛陽,再入崤道、函谷道入秦。山道雖近,卻是崎岖,舍人與張儀經過謀議,決定走較爲平穩的南線。
賈舍人到市場上選購了四匹壯馬,換了一輛更爲舒适宜人的新車,采購一批趙、燕名貴藥材,如麝香、參茸等物,裝滿兩箱壓在車底,載起張儀、香女,不急不緩地駛離邯鄲。
就在賈舍人動身後的次日,公子疾的使趙人馬也班師回朝,選的正好也是南線,沒走幾日就已趕上他們。賈舍人假作不識,将車馬讓于道旁。自此之後,雙方或錯前或錯後,一路無話,卻是同行,有時甚至宿于同一客棧。
經過三十餘日的長途颠簸,兩班人馬一前一後,于同一日抵達鹹陽。
公子疾直入秦宮,觐見惠文公,将蘇秦如何設套羞辱張儀,又如何在張儀走後痛不欲生等情形詳細講了。
“唉,”惠文公聽畢,大是感慨,長歎一聲,“寡人一念之差,痛失蘇秦。雖得張儀,不足喜也!”
“君兄,”公子疾急道,“據蘇子所薦,張儀之才斷不在蘇子之下。”
惠文公給他一個苦笑:“連蘇子自謙之辭,你也信了?”
“君兄,”公子疾辯道,“臣弟以爲,張儀之才确如蘇子所言。别的不說,單是助楚滅越之事,足見一斑。越國百年不振,隻在無疆治下崛起,能臣雲集,士民樂死,鋒芒直逼中原。張儀入楚不足兩年,卻助楚王一舉滅之,此等功業,亘古未有啊!”
“疾弟不必多說了!”惠文公武斷地擺手打斷他,“此人若是大才,就不會在楚受陷,在趙受辱。由此可見:在楚,他不如陳轸;在趙,他不如蘇秦。”
“這……”公子疾被惠文公搞蒙了,張口結舌,愣怔有頃,跪地叩道,“君兄,往事不可追。蘇子已不可得,我不可再失張子啊!”
“好了好了,寡人曉得了。”惠文公擺下手,現出不耐煩的語氣,“你也起來吧,此番使趙數月,鞍馬勞頓,疾弟必也辛苦了,回去将養幾日,再來上朝。”
公子疾起身告退。
見他退出,惠文公輕咳一聲,内臣閃出。
惠文公頭也不擡,低聲吩咐:“賈先生若是到了,請他速來!”
内臣疾步出去。
賈舍人将張儀夫婦載至東來街上,在蘇秦曾經住過的客棧前停下。
自蘇秦走後,公子疾奉旨整頓東來街,将所有私營客棧全部收歸官營,運來客棧的老闆更是被罰沒所有财産,發配商洛山區受苦。竹遠亦回終南山,英雄居裏的論政壇再也沒有舉辦,東來街生意一落千丈。
改作官營後,運來客棧幾易店主,新主人是個離役軍士,在河西戰中左手被斷,因軍功晉爵,被官府任命爲店主,靠傭金謀生。
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張儀一眼就相中了蘇秦曾經住過的精緻院子。
賈舍人暗生感歎,也自選了一套房舍,一并付過押金。
張儀吩咐小二燒好熱水,關牢院門,留香女在浴室洗澡,自與舍人趕至前廳,叫小二安排好酒菜,正欲暢飲,有轺車在門外停下,尋問舍人。
舍人出去,不一會兒急急返回,對張儀苦笑一下,拱手道:“唉,生意上的事,真也煩人。在下……這得出去一下,實在對不住了!”
張儀笑笑,回他一禮:“賈兄盡可去忙,這些酒菜先放這兒,待賈兄回來,你我再暢飲不遲。”
賈舍人别過,搭乘來人的轺車辚辚而去。
張儀呆坐一陣,吩咐小二收去酒菜,回到小院。
香女已經出浴,正在對鏡梳頭,見他回來,笑問:“賈先生呢?”
“出去了。”張儀應一句,坐下,微微閉目。
香女小聲道:“賈先生該不會又把我們扔下不管了吧?”
張儀沒有睬她。
香女斜他一眼,還要問話,後院響起賈舍人的馬嘶聲,撲哧笑道:“看我想哪兒去了?先生的車馬還在後院裏呢。”
賈舍人一夜未歸,翌日晨起,才從外面回來,身上酒氣尚存,一見面就抱拳一歎:“唉,張子,實在對不住了,昨晚出去原是爲了生意,不想遇到關中巨賈,強拉在下飲酒,在下貪吃幾盞,竟就回不來了。”
張儀抱拳還禮:“賈兄盡興就好,在下道賀了。”
“呵呵呵,”賈舍人笑出幾聲,“不瞞張子,這場酒不是白喝的。那巨賈甚是熟悉終南山,在下欲置奇貨,沒有他不成!真也湊巧,他今日就要進山,在下這得跟他走一遭去。”說着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轉對香女,“此番進山,不知多久才能回來,這是三十兩足金,夫人暫先拿上。出門在外,不可無錢哪!”
香女遲疑一下,掃張儀一眼,拱手謝道:“此番來秦,一路上吃用淨是先生的,這麽多錢,我們如何能拿?”
賈舍人硬将錢袋塞到香女手中,笑道:“夫人不拿這錢,難道還想賣劍不成?”
香女紅了臉,收下錢袋,躬身謝過。
賈舍人指指後院的車馬對張儀道:“朋友來車接我,這車就留給張子了。無論何時煩悶,張子就帶嫂夫人城外轉轉。”
張儀謝過,送舍人出門。果有一輛大車候在門外。舍人上車,揮手作别。
此後數日,張儀一直坐在廳裏,怔怔地望着院中的那棵老槐樹。當然,張儀并不知道這棵老樹上曾經吊死過吳秦,更不知道蘇秦當年曾經住在這個院裏,也曾像他這樣直面這棵老槐樹發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