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女左等右等,直到天黑,仍然不見張儀回府。香女素知張儀愛酒,猜他許是喝多了,也就沒有放在心上。
候至深夜,仍然不見張儀回來,香女開始着急,使一個腿快的家仆前往昭府打探。一個時辰之後,家仆返回,說昭府大門關閉,一切靜寂,想是入睡了。
見家仆兩眼犯困,香女便打發去睡了,自在房中坐到雄雞報曉,知他回不來了,方才嘀咕一句:“這個酒鬼,見酒就沒魂了。”起身進入内室,和衣睡了。
天色大亮,旭日東出。
香女睡得正熟,大街上陡起一陣急快的腳步聲,一隊捕卒奔至張家府宅,捕頭踹開大門,衆卒沖入,将各房圍定。
軍尉扯起嗓子,大喝:“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來!”
衆臣仆大驚,紛紛走出來,在院中站定。
香女的貼身侍女急入内室:“夫人,不好了,官兵來了!”
“官兵?”香女打個怔,忽地從榻上坐起,“官兵來做什麽?”
侍女手指外面:“奴婢不知,他們兇……”
侍女話音未落,軍尉聲音又傳進來:“府中所有人丁,全站出來聽旨!”
聽到“聽旨”二字,香女怔了,略一思忖,将西施劍挂在身上,走至鏡前,理過雲鬓,緩緩走出内室,站在門口,望向衆甲士,輕啓朱唇,冷冷說道:“諸位軍士,你們爲何至此?”
見香女一身英氣,軍尉微凜,抱拳道:“在下奉旨查抄罪臣張儀府中一切财産,請夫人寬諒!”
“罪臣張儀?”香女陡吃一驚,“請問軍尉,夫君所犯何罪?”
“在下不知!在下隻是奉旨查抄,請夫人讓開!”
香女略一思忖,冷冷說道:“查抄可以,請軍尉出示禦旨。”
“禦旨在此!”香女話音剛落,門外走進一人,是楚國司敗項雷。
司敗是楚國特有官職,等同于中原列國的司寇或司刑,專司緝盜拿賊、作奸犯科諸事。
香女在楚地長大,自然知情,見是司敗出面,想是事态嚴重,遂上前揖道:“請問大人,小女子夫君張儀所犯何罪?”
項雷掃視香女一眼,從袖中摸出禦旨,語氣冷漠:“夫人,張儀在昭府做客時,趁府中失火紛亂之機,盜走鎮邪之寶和氏璧,證據确鑿。大王震怒,特旨削去張儀所有職爵,抄沒一切财産,這是禦旨,請夫人審看!”
香女接過禦旨,細細審看。在會稽之時,香女不止一次從威王親發的诏書中見過威王印玺,因而識得真僞,這見确爲禦旨,方才急了,跪地叩道:“小女子求大人轉奏大王,夫君張儀不是盜賊,必是被人冤枉了,請大王明察!”
項雷嘿嘿冷笑幾聲:“你家夫君是否冤枉,不久即知!在下此來奉旨查抄家産,請夫人讓開!”
香女曉得求他無用,便緩緩起身:“大人奉旨查抄,小女子不敢有阻。家中所有财産盡在府中,請大人查抄!大人若無他事,小女子先行一步了!”
司敗沒有想到香女要走,急道:“夫人不能走!”
“大人請看,”香女将禦旨遞還司敗,“禦旨上隻說抄沒家财,并沒有說扣押小女子。小女子爲何不能走?”
司敗怔了下,細看禦旨,不好再講什麽,隻得拱手:“按照禦旨,夫人是可以走,但家财須得留下。”
“回禀大人,”香女緩緩說道,“小女子身上之劍,乃防身之物;小女子身上衣飾,乃遮羞之物,均不屬于家财。”又從頭上拔出一根金钗,“家财皆在府中,小女子身上之财,唯此金钗,請大人查收!”
一名兵士上前接過金钗。
項雷辦案無數,卻未遇到過這般難對付之人,一時竟也愣了,既不說準,又不說不準,隻拿眼睛盯牢香女。
香女擡起雙手:“大人若是不信,可以搜身。”
見香女話至此處,項雷無話可說,揖道:“夫人遇亂不驚,據理力争,在下敬服!夫人,你可以走了!”
香女謝過,款款穿越衆甲士讓開的過道,留下一路幽香。
見衆軍士無不吸鼻子嗅香,項雷怒道:“嗅個屁呀,抄家!”
香女一出家門,心兒就如炸裂的栗子,沿大街狂奔一陣,直到一個湖邊,方才放緩腳步。
眼淚是沒有用的。香女沿着湖堤一邊遊走,一邊恢複心緒,思忖這場飛來的橫禍。
顯然,張儀不可能做賊,更不可能去偷和氏璧。一定是有人栽贓,且栽贓之人就是昭陽,目的也很明确,令尹之位。香女曉得,張儀回來,爲的也是這個。令尹之位對張儀來說也許重要,但對香女來說,更重要的是張儀這個人。公孫蛭、荊生均已遠走,在此世上,眼下的她唯有這一個親人了。若是張儀有個三長兩短,她就沒有再活下去的理由。
香女開足腦筋,苦苦思索。昭陽是楚國重臣,和氏璧是楚國重寶,這且不說,楚王既下禦旨,就是欽案,要想翻案幾乎是不可能的。
景翠?景舍亡故,景氏落勢,景翠縱想幫忙,怕也愛莫能助。再說,景府上下正在舉喪,此時找他,豈不是讓他爲難?
香女思來想去,竟是無人可施援手。
絕望之中,香女腦海裏靈光一閃,豁然亮堂。
靳尚!
隻要找到此人,就可找到殿下。張儀此番回來,奉的本是殿下旨意,出此大事,殿下想必不會坐視不理。而且,就眼下情勢,唯有殿下可以搭救。
此前張儀曾對香女提及靳尚府宅,說是在宮前街。香女不消再想,打個轉身,徑朝那街奔去。
來到宮前街,香女卻是傻了。這條大街住着許多達官顯貴,聲名顯赫的昭府也在附近。香女不知哪一個府門是靳尚的,又不敢亂問。正自着急,見前面有個晨練的老人,便上前詢問。
老人指給她一個府門,香女尋去,果是靳府。
香女報出名姓,門人讓她稍候,飛身通報。
不一會兒,靳尚迎出,揖道:“嫂夫人,在下知你要來,哪兒也不曾去,隻在寒舍守候。”
聽聞此話,香女斷定靳尚已經知情,回過一揖,也不說話,放任兩行淚水嘩嘩流出。
靳尚急道:“嫂夫人莫哭,此處不是說話處,快進府去。”
香女抹把淚水,跟他進府。
靳尚引香女七彎八拐,走進後院一處雅室,指客席道:“嫂夫人請坐。”
香女撲通跪下,泣不成聲:“靳大人,小女子求……求你了!”
見香女這樣,靳尚眼中現出欲光,火一樣盯住她,許久,起身近前,扶起她,柔聲:“嫂夫人,來,我們有話慢慢說。”
香女起身,在客席坐下,一雙淚眼望向靳尚,拱手:“靳大人,夫君受人陷害,大王……大王将他下獄了!”
“唉,”靳尚輕歎一聲,“在下查問了,是昭陽幹的!在下剛從宮中回來,聽殿下說,昭陽前日向大王進獻一名異域白姬,讨求和氏璧爲母驅邪。大王龍顔大喜,将璧予他。不想他讨此璧不是用來驅邪,而是用來陷害張子!此人用心險毒,設此圈套,前後環節滴水不漏,張大人不曾設防,成爲套中獵物。眼下昭陽人證、物證俱在,張子渾身是嘴也是解說不清了。和氏璧爲天下至寶,更是大王的心肝寶物,一朝不見蹤影,大王自然震怒,唉,殿下也是……”頓住話頭,眼睛直勾勾地盯住香女。
“靳大人,”香女臉色煞白,“你是說……連殿下他……他……”
“不瞞嫂夫人,”靳尚重重點頭,“事情太大了,殿下也是無能爲力!”
“天哪!”香女慘叫一聲,眼前一黑,倒在地上。
靳尚既驚且喜,上前一步,将她抱在懷中,捏按人中。
香女醒來,見躺在靳尚懷中,臉色绯紅,又羞又急,猛然掙脫,一個鯉魚打挺避到一側,複跪于地,連連叩首,淚如雨下:“靳大人……”
靳尚沒有想到香女如此剛烈,略怔一下,悻悻起身,坐回自己席上,輕咳一聲,歎道:“唉,嫂夫人,說吧,你要在下如何幫你?”
香女擦去淚水,目光堅定:“小女子欲見殿下,求請大人幫忙!”
“唉,”靳尚面現難色,複歎一聲,“不瞞嫂夫人,殿下早已推知嫂夫人會來,特讓在下守在家中,爲的就是告訴嫂夫人,殿下……不願見你,也不能見你。”
“爲什麽?”
“因爲此事棘手。昭陽鐵證如山,大王深信不疑,且在震怒中,殿下……”靳尚将話頓住。
香女垂頭,又過一時,目光如箭般射向靳尚:“靳大人,小女子……再求一次,你肯不肯幫忙?”
靳尚打個怔,不敢與她對視,輕聲歎道:“唉,在下當然願意幫忙,隻是……”
香女攏下頭發,似也看透他的心思,語态平緩:“說吧,你要小女子如何報答?”
香女的直率讓靳尚吃驚,愣怔半晌,咬牙道:“好吧,既然嫂夫人将話說至此處,在下這也豁出面皮了。”
“說吧。”香女收回目光,微微閉目,聲音越發平靜。
“是這樣,”靳尚尴尬一笑,“自知嫂夫人天生異香,在下心癢難忍,夢中也想察看嫂夫人身上的奇香之源。嫂夫人若肯……”略頓,似是在集市上與小商販讨價還價,“若肯寬衣解帶,讓在下一償夙願,在下……”
“大人還想什麽?”香女冷冷地截住他的話頭。
“就……就這個吧。”靳尚不好再說下去。
香女将寶劍解下,放在幾案上,起身走過來,在靳尚面前站定,緩緩寬衣,脫得一絲不挂,語調仍如方才一樣平靜:“小女子寬衣了,請靳大人察香。”
在這樣一個女子面前,靳尚竟是呆了,一動不動。
“靳大人,小女子已經如約寬衣,大人若是不察,小女子也就穿衣了。”
“察察察!”靳尚這也緩過神來,連說幾聲,半跪半蹲。
因前面有話,靳尚倒也不敢造次,繞她連轉數圈,裝模作樣地将她渾身上下嗅了一遍,就如獵狗一般。香女兩眼緊閉,兩行淚水順頰流下,滴落在清冷的地闆上。
靳尚嗅有一陣,香女出聲,聲音冰冷:“靳大人,你察完否?”
本以爲香女會示弱就範,不想她卻這般剛烈,雖然裸身,卻又示出凜然不可犯之氣,靳尚欲念頓失,退後一步,緩緩席坐。
在練就一身絕世劍法的烈女面前,靳尚原本不敢造次,何況這又乘人之危,底氣不足。
“靳大人,你可察過了?”香女冷冷問道。
“察過了。”靳尚懾服了。
“靳大人既已察過,小女子這就穿衣了。”香女退後一步,将地上衣飾一件一件撿起,穿上,複坐于席,兩眼如炬,直射靳尚,“靳大人夙願已償,至于如何幫忙,小女子拭目以待。”
“啧啧啧,”靳尚豎拇指贊歎,“嫂夫人真乃奇女子,張子得之,是張子福分。在下自幼好奇,偏愛女香,今日有所冒犯,望嫂夫人寬諒。嫂夫人放心,張儀是在下朋友,在下既已承諾,必竭全力。嫂夫人可在此地等候,在下這就前去懇求殿下,搭救張子。”略頓,“不瞞嫂夫人,張子是死是活,眼前怕也隻有這條路了。”
香女微微抱拳:“小女子誠謝大人,恭候佳音!”
天色昏黑,在宮前街昭府斜對面陳轸宅院的密室裏,一個黑衣女子跪在地上,面前放着一個包袱。陳轸伸手打開包袱,裏面現出一套紫衣,紫衣裏面包着那隻失蹤的金盤和天下至寶和氏璧。
陳轸壓住激動,兩手捧璧,細細觀賞,反複撫摸,由衷贊道:“啧啧啧,不愧是天下至玉啊!”又賞一時,複歎一聲,“如此瑰寶,卻被楚王深鎖宮中,用以鎮邪,實在可惜了!”
陳轸欣賞個半個時辰,見黑衣女子仍舊跪在地上,似也想起她來,沖她點頭:“阿嬌,此事還有何人知道?”
“回禀主公,”名叫阿嬌的黑衣女子應道,“除奴婢之外,再無他人知道。奴婢依照主公吩咐,拿走此玉後,在一家客棧躲藏一日,見天色黑定,方才悄悄回來向主公複命。”
“你做得甚好!”陳轸不無贊賞地沖她微微一笑,拿出兩隻酒爵,斟滿酒,遞予她一爵,“來,主公爲你賀喜!”說着自端一爵。
“奴婢謝主公賜酒。”阿嬌端起酒爵,一飲而盡。
見她飲完,陳轸緩緩放下酒爵,目不轉睛地盯住她。
阿嬌略顯驚訝,輕聲問道:“主公,您怎麽不喝?”
“唉,”陳轸複歎一聲,“阿嬌啊,你走之後,不要恨我。”
“走?”阿嬌驚道,“走哪兒?奴婢哪兒也不去,隻跟主……”陡然手捂腹部,在地上打起滾來,大叫,“主……公……”
陳轸不忍看她來回翻滾,背過臉去,送她一句:“唉,阿嬌呀,不是主公心狠,是這一條路,你必須得走!”
阿嬌捂住肚子,疼得顧不上說話,在地上翻滾一陣,嘴角流出污血,不動了。
陳轸扭過頭,收起寶玉,将阿嬌穿過的紫衣丢在火盆裏燒了,又召來兩名男仆,将她用草席卷了,擡至後花園早已挖好的土坑裏,掩土埋過。
剛剛送走阿嬌,家宰進來禀道:“主公,柱國大人到!”
陳轸拍拍手道:“走,迎接柱國大人。”
家宰趨前一步,小聲禀道:“柱國大人似是有事,不待迎接,自行進府,這辰光已在客廳候着主公呢。”
陳轸與家宰走出密室,疾步來到前廳,見昭陽果然候在那兒,正在廳中焦急踱步。
聽到腳步聲,昭陽迎出,揖道:“上卿大人,你總算來了!”
“對不住了,”陳轸回揖,“在下正忙一樁瑣事,不知大人光臨,迎遲一步,望大人海涵。”
昭陽如同在自己府中一樣,上前攜住他手,走回客廳,呵呵一笑:“不說這些了。來來來,坐坐坐!”自己坐在主位,倒讓陳轸去坐客位。
陳轸笑道:“柱國大人,您這是反客爲主了。”
昭陽一看,緊忙起身,尴尬地笑笑:“嗨,在下心裏一急,竟是失禮了!”
陳轸亦笑一聲,在主位坐下,拱手:“大人請坐!”見昭陽亦坐下,再次拱手,“看大人這樣子,似有急事,可否說予在下?”
昭陽看向陳轸的家宰。
陳轸努嘴,家宰退出。
見無他人,昭陽急不可待道:“上卿大人,那物件呢?”
“敢問大人,什麽物件?”
昭陽怔了下,壓低聲音:“寶玉呀!”
陳轸釋然一笑:“哦,是那玩意兒呀,丢了。”
“丢了?”昭陽震驚,“你……丢哪兒了?”
“雲夢澤裏。”
昭陽臉色灰白,手指陳轸,氣結:“你……你……你怎能将它扔進澤裏?”
陳轸拱拱手,壓低聲音:“柱國大人,依你之見,在下該當如何處置此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