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王閉目冥思有頃,見内臣已經回來,躬身候在一邊,緩緩問道:“方才昭愛卿說,越地有小兒之歌,歌曰:‘天烏烏兮欲雨,開門迎我張子;地黃黃兮雨止,閉戶送我張子!’你可聽聞此事?”
内臣應道:“臣不曾聽聞。”
“可有越人爲他立廟樹碑?”
“此事倒有,不過是姑蘇的吳人,并非越人。”
“嗯,”威王點頭,“看來,昭愛卿所言,并不全是無稽之談。”思忖有頃,微微一笑,擡頭,“傳方才那個白姬,讓她再跳一曲。”
内臣領旨,将出門時,威王又送一句:“嗯,還有,張儀若來,就說寡人正忙,讓他回府候旨!”
靳尚興沖沖地與張儀一道趕至章華台,得到的卻是“回府候旨”四個字。
太子槐大惑不解,使人打探,方知昭陽來過。太子槐登台尋到内臣,内臣悄聲告訴他昭陽進獻西域白姬的事,說大王這辰光正在欣賞西域歌舞,無暇他顧。
太子槐謝過内臣,悶悶下台,見到張儀又不好說破,隻得苦笑一聲,調侃道:“真是不巧,父王今日遇到異域高人,正在盡興,朝中諸事盡皆推了。張子且請回去候旨,待父王忙過幾日,定會召請。”
張儀一頭霧水地回至府中,正在冥思對策,昭府送來請柬,邀他務于翌日前去做客。
張儀厚賞來人,探知原委,原是江君夫人中邪,昭陽從章華宮求來和氏璧驅鎮,定于午時舉辦驅邪儀式。來人還告訴張儀,聽府中人說,和氏璧采自山陰,系至陰之物,唯見真陽方能顯示神威,驅魔避邪,因而神巫要昭陽請到具有純陽罡氣者三十六人。神巫對賓客人選限定甚嚴,要求少不過弱冠,長不過不惑,且須具備四氣,即頂有罡氣,面有煞氣,身有貴氣,内有正氣。昭陽思來想去,僅列出三十五人,正在爲難,聽聞張儀回府,既驚且喜,親自書寫請柬,邀他務必賞光,以湊天罡之數。
送走信使,張儀坐定,将前後細節思索一遍,未見絲毫破綻,也就放下心來。
次日晨起,張儀前往鬧市采買一些參茸之物,置辦禮箱,見時辰到了,便催馬直驅昭陽府。
昭陽府前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張儀一停車,就有門人接過張儀的禮箱,卸去車馬,引他走向府門。邢才笑容可掬地迎上,陪他前往客廳。
昭陽正與衆賓客說話,望見張儀,緊忙起身,大步迎出,離有十步遠近,頓住步子,拱手行個大禮:“昭陽恭候張子多時了!”
張儀抱拳還禮:“謝大人器重!儀來遲了!”
過完虛禮,昭陽攜張儀之手步入客廳,向衆賓客介紹:“諸位嘉賓,在下引見一下,這位就是在下剛剛談及的中原名士、會稽令張儀大人!”
這些賓客多是貴家子弟,張儀全不認識,隻好拱手大半圈:“在下張儀見過諸位大人!”
張儀雖說聲名顯赫,但這些賓客無一不是望族出身,打胎兒起就是顯貴,哪兒肯将一個初來乍到的外鄉人放在眼裏,因而沒有誰起身迎他。但見昭陽這般隆重引見,衆人也就不能不給面子了,紛紛站起,拱手敷衍:“見過張子了!”
見場面尴尬,昭陽對張儀笑道:“張子,來來來,今兒都是自家人,随便坐。”
張儀本也是纨绔子弟出身,更有本領在身,自也不将這幫熊包放在眼角,見左邊有個席位,哂笑一聲,落落大方地過去坐下。
張儀的屁股尚未坐穩,廳外一陣騷亂,邢才禀道:“報,秦國上卿陳大人到!”
衆賓客一聽是陳大人,皆迎出去。
不一會兒,廳外傳來腳步聲。在衆賓客的恭維聲中,春風滿面的陳轸笑容可掬地走過來,一邊揖禮,一邊與衆人說笑。
滿廳之中唯有張儀端坐不動。
陳轸徑走過來,将張儀端詳有頃,不無吃驚道:“咦,這不是張子嗎?在下陳轸有禮了!”說着拱手揖禮。
張儀站起來,還過一揖:“是上卿大人呀,在下也有禮了。”
“呵呵呵,”陳轸笑道,“鬼谷一别,竟是數年,在下萬未想到在此見到張子,奇遇,奇遇!”
“呵呵呵,”張儀亦笑幾聲,“上卿大人亡魏走秦,這又萬裏奔楚,真也是夠忙的。不久前在下才聽聞大人在郢,本欲登門求教,卻不知上卿大人穴居何處,在此見面,确爲奇遇呀。”
見所有賓客皆已到齊,昭陽朗聲說道:“諸位高朋,家母貴體微恙,大王聞訊,特别降恩,賜鎮宮之寶和氏璧驅邪。神巫拟定午時禮玉,眼下午時将至,在下恭請諸位前去祭壇,恭行驅邪儀式,觀賞寶玉!”
衆人齊站起來,跟從昭陽走到家廟。
廟院正中的空場上搭起一個祭壇,彩旗飄揚,香煙缭繞,神巫及其弟子數人早已候在那兒。
祭壇下面,整齊地擺放着三十六張幾案,每張幾案後面皆有名号,案上擺着各色食品,有山珍海味、果蔬佳釀等。
衆賓客按序就座,主人昭陽坐于首位,張儀坐在中間一排的中間一席。
見昭陽及衆賓客全部就座,邢才扯着嗓子朗聲宣道:“諸位嘉賓,吉時到,鎮魔賞玉,起始!”
鑼鼓響起,一身奇裝異服的神巫登上祭壇,微微揚手,候于壇後的衆樂手齊奏楚地巫樂,一群巫女應聲而出,在壇上跳起巫舞。
幾曲舞畢,衆巫女擡出一個神案,案上現出一物。不消多問,衆人知是和氏璧了,各懷激動。
神巫再次上壇,在一陣更狂的巫樂聲中圍着神案起舞。舞有一時,神巫頓住步子,面對神案紮下馬步,運神發功,大喝一聲:“出玉!”
令人驚奇的情景出現了。幾案正中,無一人揭掀,片片彩緞卻紛紛揚揚,如雲片般飄起,輕輕落在案後。案上現出一隻金盤,盤上放着一塊如碗大的神奇寶玉。
和氏璧是天下至寶,價值連城,和氏獻璧的故事在楚地更是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然而,和氏璧究竟是何模樣,莫說是衆賓客,即使昭陽也未見過。
在場諸人無不伸長脖子,兩眼大睜,目不轉睛地望着那玉。
神巫圍繞幾案又跳一時,再叫:“賞玉!”
所謂賞玉,就是由衆賓客一一觀賞寶玉。此前,已有巫人告知衆賓客如何賞玉,就是閉目屏息,虔心敬意,先由左手撫摸三次,再由右手撫摸三次,然後将寶玉放置頭頂,好将體内四氣輸入寶玉,時間以三息爲宜。
神巫話音落定,一名白衣巫女款款走上神案,端起金盤,放在端坐首位的昭陽前面,款款退去。昭陽閉目屏息,在三息之間,左右手各摸三次,将金盤傳于次位的陳轸。
陳轸依樣摸過,依序傳下。
三息時間過得極快,不消多久,金盤已經傳至張儀。
張儀依樣,閉目屏息,開始賞玉。
張儀剛賞一息,遠處有人大叫:“不好了,走水喽!”
緊接着,腳步聲、呼喊聲亂成一團。
衆人擡頭望去,果然遠處冒出一股濃煙。
衆人皆吃一驚,卻也不敢離位,目光齊齊地射向昭陽。
昭陽穩坐不動。
邢才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大叫:“主公,是……是老夫人……老夫人房中起……起火了!”
昭陽縱身蹿起,大叫一聲:“娘——”飛步跑出。
衆賓客各從地上彈起,潮水般湧出廟院。
院中空無一人,就連神巫等也都跟着跑去。
張儀手拿寶玉,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正自踟蹰,花牆後發出一陣沙沙響動,轉出一名紫衣女子,款款走到張儀跟前,揖禮,柔聲說道:“客人,請将寶盤給我。”
張儀見那女子面容姣好,舉止文靜,言語謙和,以爲是神巫派來巫女收玉,不及多想,将玉盤遞給她,飛身前往火場去了。
所幸的是,火剛燒起來,火勢并不猛。衆人動手,不消一時,就将火焰撲滅。江君夫人早已被人救出,雖受大驚,卻是安然無恙。
衆人紛紛議論火災因由,邢才走過來,禀說原因查到,是老夫人的一個侍女守值時失手碰倒香案上的燭火,但她不曾看到,轉身走了。燭火燃及布簾,布簾燃及窗棂,引發大火。待那侍女返回看到時,一切均已遲了。侍女受驚,知死罪難逃,趁衆人皆在救火時,先一步在林中自缢身亡。
昭陽沉着臉聽畢,轉身前去江君夫人新的榻處問安。
又過一時,昭陽從房中走出,見衆賓客仍在院中站着,陡然記起賞玉之事,抱拳朝衆賓客道:“諸位嘉賓,對不住了,走走走,回壇繼續賞玉!”說着帶頭朝家廟走去。
衆賓客誰也無話,跟在後面,絡繹走進院中,各就各位坐下。
神巫複上祭壇,問道:“諸位嘉賓,方才輪到誰了?”
衆人皆将目光投向張儀。
張儀舉手:“該到在下了。”
神巫伸手做出請的動作:“請這位客人繼續賞玉,從第一息開始。”
所有目光齊射過來,張儀卻端然不動。
神巫提高聲音:“請這位客人繼續賞玉!”
張儀仍舊端坐不動。
坐在下首的那人急了,輕輕碰他:“張子,快,賞玉呀!”
張儀回道:“玉還沒拿來呢,叫在下怎麽賞?”
神巫聽得清楚,臉色微變,急問:“玉呢?”
張儀緩緩說道:“巫女拿走了!”
“巫女?”神巫驚問,“哪個巫女?”
“就是……”張儀略頓一下,“就是端金盤的那個女子。”
神巫急将端金盤的巫女召來,厲聲問道:“你可曾從這位客人手中拿走寶玉?”
那女子搖頭:“小巫未曾拿過。”
神巫一怔,轉對張儀:“先生,可是這位女子?”
張儀定睛一看,搖頭:“不是這位,是個紫衣女子。”
所有神巫皆着白衣,張儀卻說是個紫衣女子,衆人皆驚,無數道目光齊射過來。
昭陽似也覺出問題大了,急站起來,走到張儀跟前,哭喪着臉,揖道:“今日之事,在下……在下已夠難心,張子,您……您就莫開玩笑了!”
張儀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急站起來,回揖:“回禀柱國大人,在下不敢開玩笑,方才……方才在下真的将那寶玉交給一個紫衣女子,起身救火去了!”
“天哪!”昭陽一個轉身,對邢才大叫,“邢才,可有紫衣女子?”
“回禀主公,”邢才叩地禀道,“今日禮玉犯紫,因而小人昨日已下通告,場上禁紫。”
昭陽複将目光轉向神巫,神巫點頭:“紫氣上沖,與罡氣相抵,是以小巫禁紫,所有巫女皆須衣白,不曾有紫衣女子。”
昭陽陰下臉去,緩緩轉向張儀,再揖:“張子,求你了!莫說在下,就請張子看在家母薄面上,快點拿出寶玉吧!在下……”哽咽。
張儀一時蒙了,臉色煞白,舌頭也不靈了,語不成聲:“柱……柱國大人,在下真的是将寶玉交……交給一個紫……紫衣女子了。”
昭陽緩緩跪下,淚水流出:“張子,昭陽求你了!”
在場的所有人都被昭陽的懇求感動了,紛紛譴責張儀。
此時此刻,張儀縱使渾身是嘴,也是說不清楚了,氣結:“你……你們……在下……在下真的沒拿寶玉……真的沒有拿呀!”
昭陽忽地起身,換了一副嘴臉,厲聲喝道:“張儀,在下敬你是個飽學之士,服你是個大才,今日特别邀你,也是看得起你!不想你……你卻以怨報德,生此下作手段迫害在下!”又轉對邢才,“來人!将偷玉賊拿下!”
外面沖進幾人,不由分說,将張儀牢牢拿住。
直到此時,張儀方才恍然明白,仰天長嘯,沖昭陽叫道:“昭陽,你……出身名門,身爲柱國,在楚也算堂堂丈夫,竟然生此小人之計陷害在下,你……”
昭陽轉身朝諸位賓客揖手:“諸位客人,在下一向敬重此人。今日之事,前後經過諸位也都親眼看到了,在下是否陷害此人,懇請諸位做個見證!”
衆客無不抱拳:“回禀大人,我等全都看到了,願爲大人做證!”
張儀知是進了圈套,再說也是枉然,遂閉目不再言語。
昭陽也不動粗,揮手讓仆從将張儀暫時看押,将前後經過詳細寫畢,衆賓客逐一簽字畫押,拟成一道奏章,驅車載起衆賓客、神巫等一應證人,趕赴章華台。
威王正在觀賞白姬的肚皮舞,聽聞和氏璧有失,驚呆了,揮退白姬等人,召見昭陽,匆匆閱過奏章,又聽他和淚講過備細,召來在場證人悉數上台。衆客七嘴八舌,所述與昭陽所奏一般無二,且無不是信誓旦旦。
威王審視衆人,見他們并不全是昭氏宗親,其中有幾人還與昭氏有隙,不太可能被昭陽買通,又想昭陽是個孝子,又爲生母驅魔鎮邪,涉及鬼神家廟,想必不是誣陷,當即龍顔大怒,下旨削去張儀職爵,抄沒家财,發刑獄嚴審,務必查出和氏璧的下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