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如此,屈、景二氏總也不至于将令尹之位拱手讓給外來人吧?”
“哈哈哈哈,”陳轸朗聲笑道,“我說柱國大人,楚國的令尹之位又不是沒讓外來人坐過,兩百年前有孫叔敖,五十年前有吳起,您是做大事的,怎能忘記呢?”
“這……”昭陽無言以對。
“再說,”陳轸接道,“請問大人,屈氏一門中可有賢人能任令尹?”
昭陽搖頭。
“景氏一門中,可有能任令尹者?”
昭陽再次搖頭。
“再問大人,”陳轸微微一笑,不急不緩,“如果您是屈、景二氏,就眼下情勢,是拱手将令尹之位讓給昭門呢,還是交給外來人張儀?”
昭陽沒有聲音了,頭埋下去。
良久,昭陽擡頭看向陳轸:“何去何從,請上卿賜教。”
“賜教不敢。”陳轸笑道,“在下有個寶器,大人若有閑暇,可去一觀。”
昭陽當即起身:“在下這就去。”
陳轸起身,禮讓:“柱國大人,請。”
二人來到陳轸私宅。
進入客堂,昭陽大吃一驚,因爲當堂鋪的是一塊紅地毯,兩旁各挂一道深紫色布簾。
“柱國大人,請!”陳轸攜昭陽之手走到席位前面,分賓主坐下。
昭陽不解,指兩側布簾道:“上卿大人,這是……”
陳轸“啪啪”兩聲擊掌,左邊布簾拉開,現出一排異域樂手,各執樂器,嚴陣以待。
昭陽正自惶惑,陳轸又是“啪”的一聲,衆樂手演奏,奏出的卻是楚調。縱使昭陽出身名門,精通音律,卻也未曾聽過這般以異域樂器演奏楚音楚調的,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奏有一時,節奏突然加快。
昭陽正自驚愕,右邊幕簾一角依序轉出六位歌伎,踏着節奏舞蹈。昭陽觀過不少舞樂,卻看不透她們舞的是什麽,但見倩姿晃動,鼓樂聲聲,如入仙境。
陳轸約他來看寶器,不想卻是一場歌舞,而昭陽此時的心情卻根本不在歌舞上。沒看多久,昭陽的臉色就陰下來,正欲發作,密集鼓點傳出,幕角再次掀起,一陣香氣襲人,一身西域裝飾的白膚美女伊娜緩緩走出,踏着鼓點,旋入地毯中心。
伊娜金發碧眼,深目高鼻,豐胸纖腰,通體異香,上身幾乎全裸,肌膚細膩潔白,無一處瑕疵,一身舞藝更是驚人,時而扭腰翹臀,時而單腿過頭,時而左右擺頭,時而旋轉如風,當真是千種風流,萬般騷情,莫說是楚地女子,縱使趙姬越女,也不及萬一。
昭陽完全被她吸引,兩隻大眼瞪得銅鈴似的,嘴巴大張,看得傻了。
一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伊娜彎腰,用笨拙的楚音唱個大諾,旋入幕後。
見昭陽的目光直追幕後,陳轸微微笑道:“柱國大人,寶器如何?”
“天生尤物,天生尤物啊!”昭陽贊不絕口。
“哈哈哈哈,”陳轸大笑幾聲,吩咐衆人撤去簾幕,恢複客堂原貌。
昭陽的心思卻在伊娜身上,見衆人皆去,小聲問道:“如此尤物,上卿如何得之?”
“回柱國大人的話,此女是西戎于兩年前獻給秦公的,秦公未及享用,轉賞在下。在下赴楚,順便帶她來了。”
昭陽頓覺失望:“如此說來,此女是上卿的心肝喽。”
“哈哈哈哈,”陳轸再放笑聲,“什麽心肝不心肝的,一個女人而已。不瞞柱國大人,在下帶她至此,原也不是爲了自用。”
“哦?”昭陽急道,“上卿大人既不自用,又作何用?”
“留給大人享用呀。”
昭陽初時一怔,旋即喜道:“在下謝上卿了!”略頓一下,似又想起什麽,擡頭望向陳轸,“上卿既是送予在下,爲何卻又将她久藏深宅,一絲不露呢?”
“因爲時機未到。”
“此話怎解?”
陳轸示意。
昭陽湊頭,陳轸私語有頃。
“唉,”昭陽長歎一聲,“不瞞上卿,這些日來,在下輾轉反側,苦思冥想,生出萬千念頭,哪一個也不及上卿大人的這條妙計啊!”又頓一時,越想越是佩服,由衷贊道,“好一個連環套,一環接一環,環環相扣,滴水不漏,憑他張儀一千張口,一萬條臂,想他也難逃過此劫了!”
“不瞞大人,”陳轸笑道,“在下留下此寶,爲的就是此人。隻要踢開張儀,在這大楚之地,還有何人敢與大人争鋒?”
昭陽盯住陳轸:“若是上天惠顧,大事成就,上卿這兒叫在下如何報答?”
“呵呵呵,”陳轸笑道,“什麽報答呀,大人見外了。有朝一日在下狼狽,落荒來投大人,大人倘若念及在下些許苦勞,不離不棄也就是了。”
“這個放心,”昭陽斂神正色,“隻要在下一息尚存,在這楚地就無人敢動上卿一根毫毛!”
靳尚陪同太子槐來到章華台下。太子槐别過,拾級而上,沒走幾步,又轉對靳尚道:“你回趟郢都,接張子來此候旨。萬一父王召見,也好省去曲折。”
靳尚應命而去。太子槐登上三休台,使宮人禀報。老内臣迎出,引他走進澤邊一處露台。威王早已席坐,正襟候他。
太子槐叩首:“兒臣叩見父王!”
威王指指旁邊席位:“坐吧!”
太子槐謝過,起身坐下。
“槐兒,你來得正好,寡人這兒也正要召你呢。”
“兒臣謹聽父王吩咐。”
“景氏一門忠心爲國,景愛卿更是立下大功,今又死在上朝途中,是個好臣子,其心可嘉,其行可彰,喪事要大辦,要曉谕臣民,讓他們看看,隻要忠心爲國,有功于社稷,寡人是不會虧待的!”
“兒臣遵旨!”
“還有,景愛卿的缺,寡人也想聽聽你的看法。寡人老了,撐不了多久,江山社稷都要交給你,用誰來做令尹,最好由你指定。”
太子槐淚水流出,翻身跪叩:“父王龍體如銅澆鐵鑄,壽如南山之松,兒臣……”
“唉,”威王歎道,“槐兒,你起來吧,寡人老與不老,身子骨兒如何,世上沒有誰能比寡人清楚,壽比南山,不過是句吉利話,無論是誰說出來,寡人都不相信,寡人也勸你不要相信。”
太子槐點頭,起身複坐。
“說吧,依你之見,哪位愛卿可補此缺?”
“兒臣……推薦張子!”
“甚好,”威王思忖有頃,微微點頭,“看來,你長大了,識人了,寡人爲你高興。聽說他把越人治理得不錯,可有此事?”
“是的,”太子槐應道,“張子治越僅數月,越人盡服,即使甬東,也未發生變亂。”
“這個不易呀,”威王贊道,“治越是件難事,寡人讓昭陽在昭關另備大兵五萬,防的就是越民暴亂。張子以柔克剛,智服越人,是個奇才。你想做大事,可用此人。傳旨讓他回來吧!”
“回禀父王,張子已經回來了。”
“哦?”威王略怔,“他爲何事而回?”
“是兒臣召他回來的。兒臣以爲,越人既治,張子再留越地,亦無大用。碰巧景愛卿仙去,兒臣傳他口谕,準他與景翠一道回來,一來爲老愛卿吊唁,二來也想聽他說說越人之事。”
“哦,”威王點頭,“好哇,既然他已回來,就傳他章華台觐見吧。越人之事,寡人也想聽聽。”
“兒臣領旨!”
接下來,太子槐将朝中諸事及如何處置等扼要禀報威王。
約過一個時辰,見威王在打哈欠,太子槐告退。威王也不挽留,見太子槐走遠,便起身走到觀波亭上,對着澤水施展一陣拳腳,才轉入旁邊一處密室,在榻上坐下,閉目休息小半個時辰,内臣趨進,說是上柱國昭陽求見。
威王眉頭微皺,嘟哝:“他來幹什麽?”
内臣應道:“說是有異域尤物敬獻。”
“異域尤物?”威王睜眼,“是何尤物?”
“老奴不知。”
威王略一思忖,擡手:“宣他觐見!”
内臣領旨走出。
威王又坐一時,起身走出密室,在廳中坐下。不一會兒,殿外傳來腳步聲,昭陽跟着内臣疾步趨前,叩道:“臣叩見大王!”
“呵呵呵,”威王盯住他笑道,“聽說愛卿獻來奇寶,讓寡人看看。”
“臣遵旨!”
昭陽起身,朝外“啪啪”兩聲擊掌,一行衣服怪異的西域樂手各執西域樂器魚貫而入,拜過威王,在一側坐下。又有幾人擡着一塊紅地毯,在空場上鋪開,接着樂聲響起,六女舞蹈,最後上場的是伊娜,将數月來的演練表現得淋漓盡緻。這些樂器、舞蹈、服飾皆來自異域,威王不曾見過,但演奏出來的楚音楚調卻是他熟悉的,因而威王非但沒有隔閡,反倒增出别樣情趣。尤其是如雪般潔白的伊娜,更令威王如癡如醉。
一曲舞畢,威王連聲喝彩,轉對昭陽連聲贊道:“愛卿所言不虛,此女果是尤物,寡人收下了!”轉對内臣,“引她們去樂坊。”
衆人謝過恩,内臣引她們款款走出。
威王起身,笑對昭陽道:“許久不見愛卿了,走,陪寡人湖邊坐坐!”
二人走至湖邊,在觀波亭中坐下。
威王盯住昭陽,凝視有頃,開門見山:“愛卿此來,不單是獻此尤物的吧?”
“我王聖明!”昭陽叩首,“臣此來,确有一事求請我王!”
“想求什麽,說吧。”
“臣不敢說!”
“既不敢說,又來求請,你賣什麽關子?”
“臣欲向我王求請和氏之璧!”
和氏璧價值連城,更是章華台的鎮宮之物,曆代楚王無不将其視爲奇珍。昭陽出口即求和氏璧,威王着實吃驚,眯眼問道:“愛卿爲何求請此物?”
“王上,”昭陽再叩,“此璧價值連城,臣不敢求請!臣此來,是爲家母求請。”
“江君夫人?”威王怔了,“她怎麽了?”
“王上,”昭陽淚水流出,“近日來,家母一病不起,夜夜噩夢,臣遍請名醫,皆不能治。臣請來神巫,說是邪魔附身,需和氏璧鎮宅三日。家母不堪噩夢折磨,央臣前來向王上求請,臣……”頓住話頭,哽咽起來。
“嗯,”威王連連點頭,“此物是可驅魔避邪,寡人用它鎮宮,也是此用。若是他人求請,寡人斷不許他,可對江君夫人,寡人就另當别論了,待會兒寡人就讓他們将此寶送至愛卿府中,許江君夫人鎮魔三日。”
昭陽連連叩頭:“臣代家母叩謝王上隆恩!”
“愛卿請起。”威王邊說邊擺手,示意昭陽起身。
昭陽再拜謝過,起身落座。
“好了,”威王笑道,“這事兒算是了結。昭愛卿,寡人另有一事,也想聽聽愛卿之意。”
“臣謹聽。”
“國不可無尹。”威王直入主題,“景愛卿仙去,令尹之位空缺。依愛卿之意,何人可襲其職?”
昭陽不假思索,拱手薦道:“臣以爲,張儀可襲此職。”
昭陽出口即舉張儀,倒是威王沒有料到的,不由得長吸一口氣,凝視昭陽,似要看破他的用心。
“倒是奇了,”威王盯一會兒,撲哧笑道,“愛卿不薦三氏中人,反而舉薦張儀,卻是爲何?”
“回禀我王,”昭陽應道,“臣不是舉親,是舉賢。張儀至楚不足兩年,不僅助我滅越,且上得君心,下得民意,堪稱大賢之才,可守令尹之位。”
“你且說說,他得何民意了?”
“越人臣服張儀,已勝過臣服越王。”
“哦,有這等事?”
“是的,張子以吳人治吳,以越人治越,收到奇效了。”
“吳人治吳?越人治越?”威王的眉頭微微皺起,“你且說說,他是如何治的?”
“據臣所知,張子禮葬越王,善待且複用越人舊吏,又不知從何處尋出吳王夫差的六世孫,許他立國于姑蘇,過往甚密。無疆長子逃至閩南立國,次子逃至南粵立國,張子與他們皆有交往,聽聞他還送去賀禮呢。”
“嗯,”威王眉頭稍懈,微微點頭,“還有什麽?”
“聽聞張子甚得越地民心。據臣所知,越地數千裏,越人數百萬,竟在短短數月之内,臣服張子。臣使人暗訪會稽郡,張子所到之處,百姓無不扶老攜幼,迎送十數裏,更有村鎮爲他立廟樹碑。臣還探得一首民謠,或可表明張子受越人擁戴的盛況。”
“是何民謠?”
“是小兒所唱,歌曰:‘天烏烏兮欲雨,開門迎我張子;地黃黃兮雨止,閉戶送我張子!’”
威王的眉頭再皺起來,沉思半晌,起身道:“這首歌謠倒是别緻。昭愛卿,你沒有别的事了吧?”
昭陽聽出話音,謝恩退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