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哙正在冥想,聞聲打個驚怔,看向子之,似是不知所雲。
“是這樣,”子之笑道,“末将這請賢侄來,非爲陪客,是與蘇子共議燕國長策。”
“這個不難。”姬哙慨然應道,“不過,将軍需先應下姬哙一事。”
“公子請講。”
“姬哙有意與将軍爲鄰,在此搭建一處草舍,大小、陳設就與将軍的一般無二,不知将軍意下如何?”
“這……”倒是子之驚詫了。
姬哙急了:“将軍不願與姬哙爲鄰?”
“是末将受寵若驚。”
“這麽說,将軍肯了?”姬哙喜道。
“當然肯了。”子之笑應,“待末将忙過眼前的事兒,就動工爲公子搭建。”
“太好了。”姬哙轉對蘇秦,“蘇子,可以議事了。”
蘇秦正欲回話,外面傳來腳步聲,是子之的女人備好菜肴,溫好酒,與女兒一起端上來了。三人一邊飲酒,一邊叙談,不知不覺中,天已大黑。子之吩咐掌燈,三人聊至天明,聽到上朝的鍾聲,方才打住話頭。
早有車輛候在門外。三人洗漱已畢,馳至燕宮。
是日大朝,燕文公頒旨晉封蘇秦爲客卿,賜官服兩套,府宅一處,驷馬轺車一乘,足金五十镒,奴仆十五人。想到子之尚住土屋草舍,東胡公主無一侍女,蘇秦大是汗顔,再三叩辭,文公不許,傳旨散朝。
衆臣散去,燕文公獨留蘇秦,複議天下大勢及合縱方略。君臣談至午後申時,蘇秦見文公現出倦容,作禮告退。剛出殿門,老内臣已在守候,引他前往驗看新賜的宅院。
這是前司徒季府家的高門大院,位于燕室貴胄集中居住的宮前街,在燕國豪門裏也算顯赫。季韋仙逝之後,季青将家人盡數遣散,将名下物業轉讓于先父下屬兼好友雷澤。前幾日武成君攻城,雷澤内應事洩,男丁死于東城門下,女人充爲官奴,家産被抄沒,府宅這也賜給蘇秦了。
二人步入院中,一個家宰模樣的聽到聲響,打聲口哨,院中轉出六男八女共一十四個臣仆,加上家宰,剛好一十五人,跪地見禮。
老内臣使人擡上兩隻箱子,一箱是官服,另一箱是五十镒足金,全部打開來,讓蘇秦驗看。
是的,橫在面前的就是富貴,是他曾經追求過那麽多年的富貴。
富貴說來就來,來得又是如此簡單快捷。
蘇秦望着兩隻箱子,望着跪倒在地的一十五名臣仆,望着這一片極盡奢華的房舍和花園,簡直就像在做夢一樣,甚至沒有聽到老内臣在對衆臣仆吩咐什麽,隻感到他在大聲訓話,衆臣仆不斷叩頭,然後就是老内臣朝他拱手作别,轉身離去。
蘇秦本能地送出府門,在門口又站一時,返回院中,見家宰與衆臣仆仍舊跪在地上,大是惶急,擺手道:“起來呀,你們老是跪着幹什麽?”
家宰謝過恩,對衆臣仆道:“主公發話了,大家起來吧。從今日起,大家各司職分,侍奉好主公。有誰膽敢偷懶耍滑,家法伺候!”
衆臣仆謝過恩,家宰指揮幾個力大的将兩隻箱子擡回屋中,趕來候命。
蘇秦靜坐有頃,猛地想到什麽,轉對家宰:“快,帶上金子,備車!”
“請問主公,帶多少金子爲宜?”家宰看出主人新貴,還不太适應,稍作遲疑,小心翼翼地補問一句。
“随便吧。”蘇秦順口應道。
“這……”家宰爲難,皺眉。
蘇秦從袖中摸出一隻袋子,遞給家宰:“數一數這隻袋裏的銅闆,一枚銅闆,一兩金子!”
家宰應聲諾,接過錢袋去了。不一會兒,家宰返回,身後跟着兩個女仆,各捧一隻托盤,上面是一套官服。
“回禀主公,”家宰哈腰禀道,“袋中共有一百枚銅闆,小人已備足金百兩,放在車中了。主公若是出行,請更衣。”
蘇秦看一眼嶄新的官服,再看自身,兩相對照,身上所穿陳舊不堪,痕迹斑斑,與這高門大宅、驷馬轺車甚不匹配。
比照一時,蘇秦苦笑一下,擺手:“穿習慣了,還是不換爲好!”說罷動身走向院中。
家宰跟上,先一步趕至君上所賜的驷馬車前,放好踏乘石,扶蘇秦上車,自己縱身躍上馭位,回頭問道:“主公欲去何處?”
“老燕人客棧。”
天色昏黑,茫茫蒼蒼。
因戰亂剛過,蘇秦一路馳來,幾戶人家皆在舉喪,悲悲切切的哭喪聲不絕于耳。
前面就是老燕人客棧了。
蘇秦擺手止住,跳下車,對家宰道:“你候在此處。”
蘇秦緩步走進客棧,大吃一驚。
赫然入目的是一具黑漆棺木,堂後設着靈位。三個年輕人各着孝服跪在堂前。
沒有哭聲。
蘇秦疾走幾步,趕至靈位前面細看牌位,方知是老丈過世,頓時蒙了,好半天才反應過來,朝靈位跪下,連拜幾拜,淚水湧出。
跪過一時,蘇秦起身走出,手提禮箱返進,拜過幾拜,從箱中摸出一塊又一塊金子,擺出一個大大的“品”字。
跪着的三人是袁豹、飛刀鄒與客棧小二。
小二從未見過這麽多的金子,盯看一陣,拿肘輕推袁豹。
袁豹、壯士也挪過來,挨着蘇秦跪下。
蘇秦轉對小二,聲音哽咽:“拿酒來!”
小二抱來酒壇,袁豹拿出老丈的兩隻銅爵。
蘇秦斟滿,舉爵:“老丈,在下與你對飲一爵,先幹爲敬!”說着一口飲下,将另一爵灑在靈位前。
蘇秦自說自話,與老丈一人一爵,連幹三巡。
袁豹輕聲吟唱: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袁豹反複吟唱,蘇秦、飛刀鄒及小二皆是淚水模糊,和他唱道: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蘇秦擦把淚水,轉問袁豹:“袁将軍,老丈怎麽走的?”
袁豹泣道:“聽這位仁兄說,是在北門戰死的。”
不待蘇秦詢問,飛刀鄒就将老丈赴難的細節講述一遍,不無感歎道:“在下見過不少豪傑志士,但讓在下歎服的,唯有老丈!”
“是哩,”蘇秦點頭,“老丈是燕人,是老燕人!”又轉向飛刀鄒,抱拳,“前幾日過于匆忙,在下還未與鄒兄細聊。敢問鄒兄住在哪兒,以何爲生呢?”
鄒生還禮:“在下少年時遇異人傳授異術,能于三十步外飛刀鎖喉,人們叫我飛刀鄒,四處流浪,以賣藝爲生!”
“是何異人,鄒兄還能記起來嗎?”
“是個中年人,全身衣褐,武功高超,劍術了得。當時正值隆冬,他見在下衣着單薄,蜷縮在山神廟裏發抖,就脫下身上衣服讓在下穿,又給在下吃的,之後,他授在下飛刀之術,講解兼愛,囑咐在下行俠仗義,善待他人。”
聽到“兼愛”二字,蘇秦已知原委,祝賀道:“鄒兄所遇異人當是墨者了。他可曾道出名姓?”
“沒有。”飛刀鄒搖頭,“他隻讓在下叫他先生。待在下學會飛刀,先生就走了。那時在下年紀尚幼,隻知學藝,不會刨根問底。”
“鄒兄是怎麽認識賈先生的?”
“不久前,在下在邯鄲街頭與搭檔表演飛刀鎖喉,得遇賈先生,相談甚笃。後來先生叫在下爲蘇子送信,說是那信關系萬千人生死,在下二話沒說,星夜趕來。”
“幸虧鄒兄來得及時。”蘇秦拱手謝道,“敢問鄒兄,今後可有打算?”
“賈兄吩咐在下與蘇子一起回邯鄲。”
“回邯鄲之後呢?”
“賣藝呀。”
“賣藝隻能換口飯吃,非志士所爲。鄒兄難道不作其他考慮,譬如說,幹一番人生大業?”
“人生大業?”飛刀鄒睜大眼睛,“是何大業?”
“合縱。”
“何爲合縱?”飛刀鄒、袁豹不約而同。
“合縱就是制止征伐,就是讓列國和解,就是善待他人,就是體行兼愛。”
“隻要是兼愛,成!”飛刀鄒朗聲說道,“在下願意跟從蘇子,行合縱大業。”
“蘇先生,”袁豹目光殷切,“能收在下嗎?”
“這……殿下那兒做何交代?”
袁豹眼中滾出淚花:“殿下……已經革除在下軍職,在下……”哽咽。
想到姬蘇這些日來的作爲,蘇秦輕歎一聲,點頭應道:“将軍願從在下,在下感激不盡。待葬過令尊,我們兄弟三人結作一心,鼎力合縱!”
袁豹拿袖抹去淚水:“謝先生收留!”
燕人剛剛走出武陽之亂的陰霾,就有好事上門。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由數十輛車馬組成的趙國問聘使團從南城門絡繹馳入薊城,在燕人的夾道歡迎下入住宮前大街的列國館驿。
翌日晨起,趙肅侯特使樓緩上朝,先代趙侯向燕公問安,後就奉陽君邊境尋釁一事向燕國緻歉,同時獻上厚禮,表示願意與燕締結睦鄰盟約。
趙使退朝,燕文公在明光宮召集重臣謀議。因蘇秦的合縱長策早成共識,燕室君臣迅速達成一緻,回訪趙國,促進合縱。蘇秦奏請以公子哙爲特使,自爲副使,袁豹爲右将軍。文公不聽,诏命蘇秦爲特使,公子哙爲副使,袁豹爲右将軍,将車百乘,銳卒一千,以壯聲威。
文公先一步退朝,由殿下主議。殿下留下蘇秦、子之、公子哙等相關人員,移至偏殿商議出使細節,及至午時,方才散朝。
蘇秦意氣風發地步出宮門,正欲下殿,旁邊冒出一人,揖道:“蘇子留步。”
蘇秦扭頭一看,是甘棠宮的宮正,回揖:“蘇秦見過宮正!”
“夫人有請。”
蘇秦随宮正來到甘棠宮,宮正安排他在偏殿稍候,自去禀報。
足足候有半個時辰,宮正方才走進偏殿,揖道:“夫人有旨,請蘇子前往後花園觀賞桃花。”
燕爲北國,今年又是倒春寒,桃花遲至三月才開。蘇秦走至後花園一角的桃林裏,見滿園桃花鬥豔。園中一處觀景台上,燕文公、姬雪正襟危坐,春梅侍立。
午後的桃園充滿暖意。見文公在場,蘇秦不得不佩服姬雪。蘇秦出使在即,自是希望能見姬雪一面。然而,無論是他還是姬雪,誰都沒有合适的約見理由。姬雪邀他與文公共賞桃花,不失爲一個絕妙的主意。
蘇秦趨前,跪叩:“臣叩見君上,叩見夫人!”
文公微微一笑,指旁側客席:“愛卿免禮,請坐。”
蘇秦謝過,在客席坐定,看一眼文公,目光轉向文公身側的姬雪。
姬雪身披一襲白紗,紗上繡着粉紅色的碎花,恰如這滿園盛開的桃花。見他看過來,姬雪臉上挂着燦爛的笑,顔若桃花,嬌娆妩媚。
“呵呵呵,”燕文公望着姬雪,越看越喜,又轉對蘇秦笑道,“不瞞愛卿,這些年來,寡人第一次看到愛妃這般高興啊!”
蘇秦轉頭看向桃花:“是這桃花好。”
姬雪脫口吟道:
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于歸,
宜其室家。
此詩出自周風,在《詩》中是開頭幾篇,講述少女在桃花盛開時節出嫁及對夫妻恩愛、和美生活的向往,蘇秦、燕文公都是讀熟了的。然而,姬雪此時吟起,則别有韻味,蘇秦、文公各有解讀,也各生感動,和着姬雪吟誦: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
之子于歸,
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
之子于歸,
宜其家人。
三人吟完,姬雪朝蘇秦、文公拱手:“今年春寒,園中桃花前幾日始開,今日正值賞玩,臣妾福薄,不敢獨享,特邀君上、蘇子與臣妾同樂。”轉對文公,“君上,轉眼之間,臣妾入燕已是七年。今見蘇子,臣妾如同回到洛陽,見到親人一般。臣妾久未碰過琴弦,今日面對親人,面對滿園桃花,臣妾興緻忽來,願爲君上,願爲蘇子,願爲這些桃花,獻上一曲,以助雅興。”轉對春梅,“擺琴。”
春梅支起琴架,擺好琴弦。姬雪伸手滑過,琴弦響起,如春風拂過。姬雪微微閉眼,輕擡素手,調勻呼吸,緩緩撥弦,不見弦動,但聞琴響,一曲《流水》悠然而出,如訴如說,如切如磋,與這春日春情渾然一體。
因有鬼谷數年的修煉之功,蘇秦聽到的就不是單純的琴聲,而是姬雪的心。姬雪借琴抒情,将她的所有愛戀、一腔激情全部傾注在幾根琴弦上,蘇秦聽得面紅耳赤,心咚咚狂跳,偷眼瞄向文公,見他完全沉浸在樂聲中,兩根手指和着韻律有節奏地擺動,似在打拍。文公通的是音律,不通的是姬雪的心,因而節拍總是打不到點上。蘇秦心中明白,卻不敢有絲毫表達,隻是筆直地坐在席上,呼吸一聲緊似一聲。
姬雪彈完一曲,再次滑弦,餘音繞梁。
燕文公鼓掌:“愛妃彈得好琴,寡人如聞仙樂矣!”
“謝君上厚愛!”姬雪甜甜一笑,轉向蘇秦,見他仍舊沉在音樂裏,輕道,“蘇子?”
蘇秦從恍惚中醒來,打個怔,決定移開話題,遂拱手贊道:“夫人所彈,堪比先生了!”
“先生?”姬雪略怔,“是鬼谷先生嗎?”
蘇秦搖頭:“是琴師。”
聽到琴師,姬雪心頭一顫:“先生他……好嗎?”
“回禀夫人,”蘇秦聲音沉重,“先生仙去了。”
“啊?”姬雪震驚,“先生他……怎麽去的?”
蘇秦将這些年來洛陽發生的故事扼要講述一遍,聽得姬雪、春梅嗚嗚咽咽,文公也是不住抹淚。
傷感有頃,姬雪擡頭,凝視蘇秦,扯回話題:“聽君上說,蘇子欲去邯鄲合縱,敢問蘇子,幾時起程?”
“回禀夫人,”蘇秦拱手應道,“後日大吉,臣辰時起程。”
姬雪凝視蘇秦,語意雙關:“蘇子若能促成燕、趙、韓三國縱親,既利三國,又利天下,更利燕國。隻是,燕國經此一亂,元氣大傷,君上龍體有待恢複,還有殿下……”略頓一下,“蘇子,不說這些了,燕國離不開蘇子。蘇子此行,成也好,不成也好,皆要全身歸燕,雪兒……”似覺失言,改口,“本宮定與君上迎至易水岸邊,爲蘇子接風洗塵。”
蘇秦聽得明白,起身,叩首:“蘇秦謝夫人厚愛!”又轉向文公,“君上,時辰不早了,臣尚需做些預備,這就請辭。”
“也好。”燕文公點頭,“愛卿此番出使,事關重大。待凱旋之日,寡人定如夫人所言,與夫人迎至易水,爲愛卿洗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