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城進入戰時狀态,鑼鼓齊鳴,喊聲四起,城中青壯紛紛拿起武器,湧向城門與城牆。
老燕人客棧裏,老丈正與飛刀鄒對飲,街上突然間人聲鼎沸,亂作一團。小二急急走進,報說武陽叛軍開始攻城了。
老丈放下酒碗,進店翻騰一陣,尋出一杆丈八槍杆,拭去塵土,将磨得锃亮的矛頭安上,釘牢。
見到寶槍,飛刀鄒來勁了,拿槍舞動幾下,脫口贊道:“好槍,好槍,真正好槍啊!”
“呵呵呵,”老丈接過,不無自豪,“壯士算是識貨之人。不瞞壯士,此槍是老朽祖傳家寶,槍頭爲精銅所鑄,槍纓爲胡地馬鬃,槍杆爲南國上等紫檀,在這燕地,唯有宮中甲士才能配得。”
小二震驚:“老主人,您擦拭此槍,難道是要……”
老丈扔掉抹布,持槍走到院中,舞弄幾下,轉對小二:“守好店門,老朽守城去也。”
鄒生端起酒壇,咕咕幾下飲幹壇中餘酒,将劍挂在腰間,亦沖小二抱拳:“小二,替在下守好那馬。”又轉對老丈,“老丈爽快,走吧,晚生陪你!”
東宮亂作一團,二十幾輛辎車堆滿細軟物品,七八個宮妃,十幾個小公子、小公主争先恐後地奔向馬車,有幾個不想走的,蹲在一旁抹淚。
衆臣仆及宮人仍在你呼我叫,向車上裝載貴重物件。
殿外,數十名甲士豎槍般挺立,袁豹手執長槍,昂首立于隊列,目光冷峻地望着這群在驚惶中醜态百出的男女及不男不女的寺人。
南門外面傳來鼓聲及沖殺聲。
太子蘇疾步跨出殿門,飛身躍上王辇,沖袁豹大叫:“袁将軍,走呀!”
袁豹一動不動,衆軍士亦然。
太子蘇急了,提高聲音:“袁豹,你耳朵聾了?”
袁豹朗聲問道:“請問殿下,欲去何處?”
“你……”太子蘇氣怒交加,“不是早就告訴你了嗎?走北門,去造陽!”
“殿下,”袁豹單膝跪地,“叛軍兵臨城下,君上仍在宮中,殿下卻……棄城遠走,不可啊!”
太子蘇厲聲喝道:“叫你走你就走,啰唆什麽?”
袁豹哀求:“薊城危在旦夕,君上龍體欠安,殿下若走,軍心必散,薊城必破啊!”
太子蘇臉色烏青,“唰”地拔出寶劍:“袁豹,你……是要抗旨嗎?”
袁豹脖子一橫,冷冷說道:“殿下要殺便殺,末将不當逃兵!”
衆甲士一齊跪下,異口同聲:“我等誓死不當逃兵,願從袁将軍守衛薊城,與叛軍決一死戰!”
太子蘇掃一眼衆軍士,聲嘶力竭:“來人!”
死一般寂靜,場上無一人應聲。
太子蘇驚呆了,握劍之手開始顫抖,不可置信地凝視衆人:“你……你們……想謀逆嗎?”
袁豹朗聲回道:“末将不敢!”
衆軍士齊聲應和:“我等不敢!”
太子蘇本無縛雞之力,見衆軍士全都抗命,真正急了,正自不知所措,殿外傳來馬蹄聲,姬哙引領一隊甲士奔來。
太子蘇驚喜交集,急叫:“哙兒,快來!”
姬哙趨前,緩緩跪下:“兒臣叩見父親!”
太子蘇指向衆軍士:“這群逆賊公然抗旨,快,下了他們的武器!”
不待姬哙動手,袁豹已将長槍放下,叩首于地。
衆甲士看到,紛紛将長槍放在地上。
“這……”姬哙不解地看向太子蘇,“怎麽回事?”
西城門、東城門分别傳來擊鼓聲。
太子蘇不及解釋,急道:“哙兒,莫說這個了,快走,開北門,去造陽!”
姬哙叩在地上,遲遲不動。
太子蘇急了,叫道:“哙兒?”
“啓禀君父,”姬哙緩緩說道,“兒臣就是從北門來的,北門雖無叛軍,但兒臣從城門樓上隐約看到,他們就守在五裏之外的林子裏。”
太子蘇如聞驚雷,跌坐在車上。
姬哙起身,掃一眼衆人:“守在這兒幹什麽?快将東西搬回宮去!”
衆人未及反應,一輛馬車在宮外停下。
老内臣下車,緩緩走進宮門,打眼一看,心中已是明白,卻不點破,朗聲宣道:“殿下,夫人口谕!”
太子蘇驚魂未定,下車叩道:“兒臣聽旨!”
老内臣一字一頓:“請殿下甘棠宮議事!”
老内臣走後,姬雪引蘇秦來到甘棠宮的前殿客堂,分賓主坐下。
殿中隻有春梅及兩個宮女了。
春梅識趣,打個眼色,與兩名宮女走到殿外,守在門口。
姬雪的心咚咚狂跳,萬語千言化作兩道柔光,久久凝視蘇秦。
蘇秦亦無一語,回以同樣的目光。
四目對視。
滴漏聲不存在了。
遠處飄來的戰鼓聲不存在了。
整個世界不存在了。
大殿裏隻有四道目光在交接,碰撞。
不知過有多久,姬雪打破沉靜,聲音微微震顫:“不瞞蘇子,姬雪萬未想到此生還能再次見到你,且是在此時,在此地!”
“回禀公主,”蘇秦盯住她,字字有力,“蘇秦從未這麽想過。七年前,在洛陽大街上目送公主的婚車遠去之時,蘇秦心裏隻存一念,此生一定要再見公主,也一定能再見公主!蘇秦……做到了!”
姬雪淚出,哽咽。
遠處的戰鼓聲與沖殺聲一陣接一陣傳來。
姬雪掏出絲絹拭去淚水,擡頭看向蘇秦:“這些日來,黑雲壓城,山雨欲來,燕室内外交困,君上卧榻不起,雪兒……雪兒度日如年啊!”
姬雪自稱雪兒,蘇秦心頭一顫,全身如同過電,聲音激動,雙手捏拳:“公主勿憂,天大的事,皆由蘇秦扛着!蘇秦願爲公主赴湯蹈火!”
“蘇子……”姬雪再度哽咽。
蘇秦盯住她,聲音體貼:“公主莫要傷心,關鍵時刻,更要保重玉體!”
“蘇子,我……”姬雪審視自己,“變了嗎?”
“公主瘦了!”
“天哪,”姬雪摸向自己的臉,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雪兒一定難看死了。”
“公主若是難看,天底下就沒有好看的人!”
“蘇子是在哄雪兒開心的吧?”
“公主,”蘇秦凝視姬雪,“蘇秦有件寶物,藏有多年了。”
姬雪聲音輕而顫動:“雪兒能得一睹否?”
蘇秦伸手入懷,摸索有頃,從貼身内衣裏摸出那塊絲帕,跪地,雙手呈上:“公主記得此物否?”
姬雪接過,審視。
是她的絲帕!
是她當年爲蘇秦擦過淚的絲帕!
絲帕早已泛黃,上面斑斑點點,印滿痕迹,芳香無存,散發出男人的獨特體味。
姬雪捧在胸口,淚水奪眶而出。
蘇秦叩首,輕道:“公主可知,這些年來,在失去信心的時候,在萬念俱灰的時候,在需要力量的時候,在遇到誘惑的時候,蘇秦隻做一件事,就是掏出這塊絲帕……”
姬雪全身震顫,盡力克制自己不哭出聲來,良久,聲音小得不能再小:“敢問蘇子,不過是塊絲帕而已,你爲什麽時時掏出它來?”
蘇秦聲音哽咽:“因爲……因爲絲帕上面,印着公主的淚痕。”
姬雪再也控制不住,抽動雙肩,哭起來。
哭有一時,姬雪突然起身,快步走至内室,抱着一個錦盒出來。
姬雪款款走至席前坐下,緩緩說道:“謝蘇子看重。雪兒也有一件寶物,請蘇子賞鑒。”說着将錦盒推給蘇秦。
看到錦盒,蘇秦心裏已經明白,盯住它,久久凝視。
姬雪柔聲:“蘇子,打開它。”
蘇秦打開,取出一物,上面包裹着一層又一層的錦緞。
蘇秦已知它是何物,拆解錦緞的手開始顫動。
蘇秦剝開層層錦緞,看到了一柄木劍。
是他當年一刀一刀用心刻出的木劍!
在這華麗的錦盒與錦緞的襯托下,在姬雪花一樣的容顔與鮮亮的衣飾的襯托下,在宮殿及殿中所有奢華物品的襯托下,這柄木劍顯得醜陋不堪,不忍一睹。
蘇秦伏地叩道:“如此醜陋之物,公主不棄也就是了,又何必如此禮遇?”
“在雪兒眼裏,”姬雪一字一頓,“這座宮殿裏真正貴重的,唯有此物!”略頓,“此物上的每一道刻痕,雪兒都已印在心中。”
蘇秦叩拜,泣道:“謝公主厚愛!”
二人各入情意與感傷,放任時光流逝。
蓦然,姬雪似是意識到什麽,擡起頭來,拭去淚水,沖蘇秦燦爛一笑:“好了,蘇子,既然兩件東西于你于我都是寶貝,我們還是各自收起吧。”說着将絲帕遞給蘇秦,小心翼翼地重新用錦緞包起木劍,裝入盒中。
蘇秦收起絲帕,起身坐于客席。
姬雪将盒子放在一側,似是換了個人,淡淡一笑:“蘇子,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記得。”蘇秦回以一笑。
姬雪歪頭盯住蘇秦:“雪兒這想知道,蘇子的結巴哪兒去了?”
蘇秦正襟危坐,一本正經道:“回禀公主,進雲夢山之後,蘇秦的結巴被恩師鬼谷先生相中,留在谷中了。”
“真是奇事呢!”姬雪笑問,“不過,蘇子結巴起來,當真好聽。不瞞蘇子,這些年來,在雪兒耳邊回響的總是蘇子的結巴聲,今日這……突然不結巴了,雪兒有點兒不适應呢。”
蘇秦撲哧笑道:“既……既然公……公主相……相……相中蘇……蘇秦的結……結巴,蘇……蘇秦這……這就結……結……結……給你看!”
姬雪手指蘇秦,笑着學他:“蘇……蘇……蘇……蘇子可……可真……真……真……真逗!”
二人完全放松,開懷大笑。
笑有一時,姬雪似是想起什麽,斂住笑,趨身問道:“請問蘇子,雨兒可在雲夢山中?”
“回禀公主,”蘇秦抱拳應道,“雨公主易名玉蟬兒,是在下師姐,随先生在谷中修習醫道,已有大成!”
“是嗎?”姬雪喜極而泣,“雨兒她……快,快說說她。”
蘇秦正襟危坐,緩緩道起玉蟬兒,講她如何修道,如何學有大成,如何守望大雁,對雁彈琴思念姬雪等。姬雪涕淚交流,正自傷懷,老内臣回來,咳嗽一聲,趨入禀道:“啓禀夫人,殿下和薊城令在外候見。”
姬雪抹去淚水,穩下心神:“宣!”
老内臣朗聲唱道:“宣殿下、薊城令觐見!”
一陣緊過一陣的戰鼓聲隐隐傳入明光宮,燕文公聽有一時,感覺不對,從榻上坐起:“來人!”
宮正急進:“臣在!”
“夫人呢?”
“回禀君上,夫人正在甘棠宮與衆臣議事!”
“甘棠宮?”燕文公大是狐疑,“與衆臣所議何事?”
宮正的嘴巴剛張一下,旋即合上。
文公急問:“所議何事,快說!”
宮正跪叩:“是宮外之事。夫人恐君上憂心,不讓老仆禀報。”
文公心頭一沉:“是魚兒來了?”
“是的。”宮正壓低聲音,“長公子引大軍數萬打過來了,這辰光正在攻城。”
燕文公面色冷凝,老眉緊擰,眉宇間現出殺氣,側身下榻,似乎壓根兒沒有生病:“更衣!”
宮正看到,驚道:“君上?”打個愣怔,轉對宮女,“快,爲君上更衣!”
甘棠宮前殿,太子蘇、薊城令褚敏叩拜于地。
盡管是深宮,遠處的戰鼓聲和沖殺聲仍舊沖破重重障礙,時隐時現地傳進來。從鼓聲判斷,叛軍随時都可攻入城中。公子蘇面色蒼白,兩個腿肚兒不住打戰。
姬雪倒是一臉沉靜,似乎外面的沖殺聲與戰鼓聲全然與她無關。
姬雪微擡右手,語氣平和:“殿下,褚愛卿,免禮。”又指着兩側席位,“請坐。”
太子蘇、薊城令謝過,起身坐下。
姬雪看向蘇秦,見他點頭,又緩緩轉向薊城令,輕啓朱唇,語氣不急不緩:“本宮爲一介女流,依慣例不得幹政。然而,國難當頭,君上龍體欠安,殿下……”斜睨太子蘇一眼,“殿下顧念骨血情義,難以獨斷,本宮隻好行無奈之舉,召二位前來,在此共商大計!褚愛卿,說說情勢。”
姬雪超乎尋常的鎮靜與得體的應對,莫說是太子蘇與褚敏,縱使蘇秦,也是震撼,沖她微微點頭。
“回禀夫人,”褚敏拱手,“就臣所知,武陽叛軍集三萬之衆,攻城器械一應俱全,配有塔樓、連弩,來勢兇猛!”
太子蘇震驚,急問:“不是說隻……隻有兩萬人嗎?”
“回禀殿下,”褚敏轉向太子蘇,“叛軍原有二萬人衆,近日又将武陽周邊數邑可征男丁強行征調,是以多出萬餘。”
姬雪心頭微震,目視蘇秦,見他兩眼微閉,似聽非聽,似乎這些不過是數字而已。
南門處傳來更緊的鼓聲和喊殺聲。
太子蘇打個寒戰,看向姬雪:“母後,叛軍是……是……是否已經打進來了?”
姬雪沒有睬他,看向褚敏。
“回殿下的話,”褚敏沉聲應道,“臣已摸清,叛軍擂鼓并非真要攻城,不過是虛張聲勢,驚擾軍心。”
姬雪怔道:“此是爲何?”
“回禀夫人,據臣探明,薊城之内尚有叛軍數百,約于午夜三更襲擊北門,與城外叛軍裏應外合。眼下叛軍佯攻南、東、西三門,唯獨不攻北門,其意在此。”
姬雪大驚,目視蘇秦,見他依舊安之若素。
姬雪輕問:“蘇子?”
蘇秦睜開眼睛,望向褚敏:“請問将軍,城内共有多少守軍?”
“回蘇子的話,”褚敏拱手,“城中原有守軍兩萬,月前因防禦趙人,子之将軍抽走一萬有餘,現有守卒不足八千。另有宮衛三千,不屬末将調度。”
蘇秦點頭:“假若調撥兩千宮衛交給将軍,将軍能否守城三日?”
褚敏顯然未弄明白,遲疑有頃:“這……”
蘇秦略顯驚疑:“聽将軍之意,難道守不住三日?”
“不不不,”褚敏急道,“若守三十日,末将不敢擔保。若是隻守三日,末将敢立軍令狀!”
“蘇子,”太子蘇神色驚恐,“三……三日之後,我們……我們怎麽辦?”
“回禀殿下,”蘇秦沖他微微抱拳,“如果不出蘇秦所料,三日之内,叛軍必潰!”
在場諸人面面相觑,不約而同地看向蘇秦。
褚敏半信半疑,直盯蘇秦:“蘇子是說,三日之内,叛軍必潰?”
“正是!”蘇秦語氣肯定。
太子蘇急問:“叛軍爲何必潰?”
門口傳來一個聲音:“因爲有寡人的六萬大軍!”
衆人皆吃一驚,不約而同地扭過頭去,見燕文公不知何時已在門口。
衆人起身,叩拜。
燕文公全無病态,大步走來,在主位坐下,攤開兩手:“夫人,諸位愛卿,請坐。”
衆人謝過,各自起身落座。
燕文公看向太子蘇、褚敏,緩緩說道:“太子,褚愛卿,你們去吧,薊城守備,都在等着你們呢!诏告衆将士,寡人有旨,人在城在,後退者斬!”
二人領命,起身告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