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她将話說完,文公擺手止住:“不要說了,隻要是他來,就不會有别的事兒。實話說吧,隻要寡人一口氣尚在,虎符就不能交給子蘇。”
姬雪倒是驚訝了:“姬蘇貴爲太子,君上百年之後,莫說是虎符,縱使江山社稷也是他的,君上早一日予之與晚一日予之,結果還不是一樣?”
“唉,”文公長歎一聲,“夫人有所不知,虎符一旦到他手中,燕國就有一場血光之災!”
姬雪這才覺得事關重大了,略略一想,道:“聽殿下講,子魚今在武陽招兵買馬,圖謀不軌,萬一他先引兵打來,燕國豈不是照樣有一場血光之災?”
文公低下頭去,不知過有多久,再次長歎:“唉,夫人哪,這也正是寡人憂心之處。不瞞夫人,寡人心裏這苦,說給夫人吧,怕夫人憂慮,不說吧,真要憋死寡人了!”
“君上,”姬雪移坐榻上,“要是覺着憋屈,您就說出來吧!”
“思來想去,”文公捉過姬雪的纖手,頗爲動情,“世上怕也隻有夫人能爲寡人分憂了!”凝視姬雪,老淚流出,“夫人哪,如果骨肉相殘的悲劇真的發生,就是寡人之過啊!”
姬雪怔道:“君上何出此言?”
“說來話長了,”文公閉上眼睛,陷入追憶,“寡人與先夫人趙姬共育二子,是同胞雙胎。出生時子魚在先,立爲長子,子蘇在後,立爲次子。二人雖爲雙胎,秉性卻異。子魚尚武,子蘇尚文。按照燕室慣例,寡人當立子魚爲太子。”
文公咳嗽一聲,姬雪端過一杯開水,遞至文公唇邊:“君上爲何未立子魚?”
文公輕啜一口:“寡人原要立他的,可這孩子自幼習武,總愛打打殺殺,說話也直,不像子蘇,知書達理,言語乖巧,将寡人的心慢慢占去了。雙胎十六歲那年,寡人一時心血來潮,不顧群臣反對,執意立子蘇爲太子。子魚認爲太子之位是他的,心中不服,求武陽爲封地。趙姬也認爲寡人有負子魚,爲他懇請。寡人心中有愧,也就應承下來,封他武成君。”
姬雪想有一時,再次問道:“子魚爲何請求武陽爲封地呢?”
“武陽就如趙國的晉陽,是燕國故都,又稱下都。在燕國,除薊城之外,數武陽城最大,土地肥沃,糧草豐盈,人口衆多,内通薊城,外接齊、趙、中山,是樞紐之地。若是謀逆,進可攻薊城,退可背依中山、趙、齊,割城自據!”
“如此說來,子魚謀武陽是有遠圖的。”
“是的,”文公點頭,“趙姬故去之後,寡人知其生有二心,訓誡過他,不想他非但不聽,反而心生怨怼,不來朝見不說,這又暗結趙人,圖謀大……大逆!”
“君上許是多慮了,依臣妾看來,姬魚是個直人,想他不會走到這一步的。”
“唉,”文公長歎一聲,“他原本不會。可……可……可這幾年來,他受謀臣季青蠱惑,漸漸變了。”
“季青?季青又是何人?”
“季青是寡人前司徒季韋之子。兄弟内争,朝臣一分爲二,或支持姬蘇,或支持姬魚。寡人立姬蘇,支持姬魚的朝臣強力反對,尤以司徒季韋爲甚,屢次進谏,見寡人不聽,憤而辭官,郁郁而終。季青葬過父親,變賣家産,遣散家人,隻身投往武陽,誓助姬魚奪回太子之位,以酬先父夙願。此人胸有大志,腹有韬略,手段毒辣,是個狠角兒,姬魚受他蒙蔽,對他言聽計從。”
姬雪似是明白了原委,又忖一時,勸慰道:“君上既立姬蘇爲太子,想是上天的安排。姬魚真敢忤逆,上天自有懲罰。君上莫要過于自責,有傷龍體。”
“唉,夫人有所不知,寡人真正的心病還不在這裏。”
姬雪驚道:“除去此事,難道君上還有心病?”
文公沉默許久,黯然神傷:“近些年來,寡人細細審來,季韋許是對的,寡人,唉,也許真的是所選非賢哪。”
姬雪更加震驚:“君上是說……殿下?”
文公反問她道:“夫人覺得蘇兒如何?”
自入燕宮,姬雪最不願看到的就是太子蘇,因爲太子蘇早晚見她,眼珠兒總是直的,總是朝她身上四處亂瞄,讓姬雪甚不自在。方才之舉,更讓她心有餘悸。
然而,文公這般問起,姬雪卻也不好多說什麽,便順口搪塞道:“看起來還好。臣妾與殿下素不往來,偶爾見面,他也是母後長母後短的。臣妾……臣妾小他許多,聽他叫得親熱,就耳根子發燙,能躲也就躲他一些。”
“這些都是外在。”
“外在?”
“是的。”文公長歎一聲,“事到如今,寡人才知他根性卑劣,可……夫人,寡人實在……實在是……進退維谷了。”
“天之道,順其自然。”姬雪安慰道,“君上已經盡心,未來之事,就秉承天意吧。”
文公點頭,凝視她:“夫人……唉,不說也罷。”
“君上有話,還是說出來吧。”
“寡人老了,力不從心了。”文公不無遺憾道,“要是再年輕幾年,寡人能與夫人育出一子,由夫人親自調教,何來今日這些煩惱?”
姬雪面色嬌羞,淚水流出,輕輕伏在文公身上:“君上……”
蘇秦早早起床,趕到外面轉悠。
盡管表面顯得若無其事,蘇秦的心裏卻是焦急。無論如何節儉,一日至少也得吃上兩餐,幾日下來,囊中已無一文。小喜兒原本送他一百多枚銅币,在邯鄲時雖未花去多少,但來薊城這一路上,卻是開支甚巨。一要趕路,二要養馬,三要住店,根本無法節儉,趕到薊城時,囊中已所剩無幾。他對老丈說錢在囊裏,無非是個托詞。好在老丈爲人厚道,沒有讓他預付店錢,否則,一場尴尬是脫不了的。
眼下急務是盡快見到姬雪。囊中羞澀倒在其次,情勢危急才是真章。聽到賈舍人說起燕國内争,他的心裏就有一種預感,姬雪需要他,燕國需要他,他必須助燕制止這場紛争。燕國一旦内亂,受到傷害的不隻是姬雪一人,燕國百姓也将遭難。再往大處說,無論武成君成與不成,燕必與趙交惡。燕趙一旦交惡,就将直接影響他的合縱方略。
将近午時,蘇秦仍在大街上徜徉。這幾日來,他考慮過進宮求見的各種途徑,竟是沒有一條可以走通。燕公卧病在榻,謝絕一切訪客,也不上朝,莫說是他,縱使朝中諸大夫,也隻能在府候旨。他又以燕國夫人的故人身份求見姬雪,但各門守尉俱已識他,壓根兒不信。
依據蘇秦推斷,燕公之病的起因就是眼下武陽的亂局。如何解此亂局,在他來說卻是小事一樁。然而,如果見不上燕公,再好的對策也是無用。
蘇秦又走一時,肚中再次鳴叫。蘇秦知道已到午飯時辰,擡眼望去,街道兩邊的商販或在用餐,或在準備用餐,遠處有慈母扯着嗓子喚子吃飯。趕街的路人開始朝兩邊的飯館裏鑽,小吃攤位飯菜飄香,四處都是吞咽聲。
蘇秦咽下口水,慢騰騰地往回走,一刻之後回到了“老燕人”客棧。
飯廳裏已有幾位食客,面前擺滿酒菜,吆五喝六,狼吞虎咽。
老丈靜靜坐在櫃前,見蘇秦進來,也不說話,拿眼盯他一下。蘇秦回他一個笑,算作招呼,看也不看那幾個食客,徑直走過飯廳,走向自己的小院。
蘇秦關上院門,倚門有頃,走進屋子,舀出一瓢涼水,咕咕幾聲灌下,至榻上坐定,閉目養氣。
門外傳來腳步聲,接着是敲門聲。
蘇秦起身,開門,見是小二。
小二揖道:“蘇爺,主人有請。”
蘇秦心裏一沉,閃過鹹陽的那個黑心店家,忖道:“店家都是一般黑心,觀老丈方才的眼神,想是已經看破端倪,擔心我付不起他的店錢了。”這樣想着,臉色轉陰,聲音冷冷的,“那日住店時,你家主人親口說過,店錢在離店時打總兒結清,你這……”
小二撲哧一笑:“蘇爺想到哪兒去了,我家主人不是來讨店錢的。”
蘇秦這也覺得是自己唐突了,尴尬一笑,不好再說什麽,順手帶上房門,随小二走進飯廳。
幾個食客已走,飯廳裏空蕩蕩的,隻有老丈端坐于幾案之後,案上擺着四大盤老燕人常吃的小菜、一壺老酒和兩隻斟滿酒的精銅酒爵。
蘇秦心裏忐忑,長揖:“晚輩見過老丈。”
老丈拱手還過一禮:“老朽有擾蘇子了。”又指對面席位,“蘇子請坐!”
蘇秦不知何意,再次拱手:“老丈有何吩咐,但說就是。”
老丈微微一笑:“坐下再說。”
蘇秦走到對面,并膝坐下,看向老丈。
“是這樣,”老丈緩緩說道,“今日是老朽六十整壽,活足一個甲子了,也算大喜。老朽心裏高興,略備幾碟小菜,一壇薄酒,以示慶賀。蘇子是貴人,老朽冒昧,欲請蘇子共飲,讨個吉祥,還望蘇子賞臉!”
蘇秦的直覺完全可以感受出老丈說出此話的真實用意,心裏一酸,眼眶發熱,聲音多少有些哽咽:“老丈……”
老丈卻似沒有看見,指爵笑道:“這兩隻銅爵可不一般,全是宮裏來的,若不是逢年過節,祭祖上墳,老朽還舍不得用呢。今日是喜日,又逢貴人,老朽這才拿出一用!”說着端起一爵,“蘇子,請!”
見老丈一臉慈愛,滿懷真誠,蘇秦這也平靜下來,端起酒爵,拱手賀道:“晚生恭賀老丈,祝老丈壽比南山,福如東海!”
二人相視一笑,各自飲盡。
老丈放下酒爵,拿起箸子,連連夾菜,全都放在蘇秦面前的盤子裏,笑道:“這些小菜是老朽親手烹炒的,也算是燕地風味,請蘇子品嘗。”
蘇秦分别嘗過,贊道:“色香味俱全,真是人間佳肴呀!”
“謝蘇子褒獎。”老丈再爲蘇秦夾菜。
二人吃菜喝酒,相談甚笃。
酒壇将要見底時,老丈從袖中摸出一隻錢袋,推至蘇秦身邊:“蘇子早晚出門,腰中不可無銅。這隻袋子,暫請蘇子拿去。”
“老丈,”蘇秦面色大窘,急急推回,“這……如何使得?”
“呵呵呵,”老丈複推過來,笑道,“如何使不得?不就是幾枚銅币嗎?”
蘇秦凝視老人,見他情真意笃,毫無取笑之意,甚是感動,跪地叩道:“老丈在上,請受晚生一拜!”
“蘇子快快請起!”老丈急急起身,拉起蘇秦,“蘇子是貴人,老朽何敢受此大拜?再說,區區小錢,蘇子不棄也就是了,談何厚報?老朽已是行将就木之人,幾枚銅币在老朽身邊并無多大用處,蘇子拿去,卻能暫緩燃眉之急。”
蘇秦被這位老燕人感動了,将錢袋收入袖中,朝老人拱手:“老丈高義,晚生記下了。”
老丈坐回身子,舉爵:“爲蘇子前程得意,幹!”
蘇秦亦舉爵:“謝老丈厚愛!”
二人又喝幾爵,蘇秦緩緩放下酒爵,盯住老丈:“晚生有一惑,不知當講否?”
“蘇子請講。”
“晚生與老丈素昧平生,今投老丈客棧,老丈見微知著,看出晚生眼下困頓,請吃請喝不說,這又解囊相贈,實出晚生意料。晚生甚想知道,老丈是生意人,接待八方賓客,爲何獨對晚生有此偏愛?”
“蘇子既然問起,”老丈微微一笑,“老朽也就照實說了。老朽在此開店三十五年,來往士子見得多了,眼力也就出來了。不瞞蘇子,打一見面,老朽就知道你與他們不一樣,是幹大事的。”
蘇秦亦笑一聲:“老丈這是高看蘇秦了。”
“不過,老朽不求厚報,也不是不求回報。”老丈斂起笑容,眯眼望着蘇秦。
“這個自然。”蘇秦不知老丈要求何事,心中微凜,但此時已無退路,隻得拱手,“老丈請講。”
“他日得意,求蘇子莫要忘記燕人。”老丈一臉嚴肅,字字懇切。
聽到老燕人說出的竟是此話,蘇秦心中大是震撼,顫聲應道:“晚生記下了。”
“記下就好。”老丈盯住他,“蘇子此來,可想見到君上?”
“唉……”蘇秦長歎一聲,臉上現出無奈。
“想見君上,倒也不難。”
蘇秦眼睛大睜,不無驚異地盯住老丈。
老丈緩緩說道:“老朽膝下犬子,名喚袁豹,眼下就在宮中當差,是太子殿前軍尉。今日老朽六十大壽,他說好要回來的,但在兩個時辰前,卻又捎來口信,說是今日申時,他要護送太子殿下、燕國夫人前往太廟,怕是回不來了。老朽在想,蘇子若至宮城東門守候,或可見到殿下。若是見到殿下,就能見到君上了。”
“燕國夫人前往太廟?”蘇秦既驚且喜。
“是的,”老丈應道,“君上龍體欠安,夫人欲去太廟,說是爲君上祈福。”
蘇秦拱手:“謝老丈指點!”
飯畢,蘇秦辭别老丈,回房小坐一時,望望日頭,見申時将至,遂動身前往燕宮。
蘇秦在燕宮東門之外候有小半個時辰,果見宮門洞開,一隊衛士湧出,吆五喝六地清理街道。又候一時,大隊甲士走出宮門,隊伍中間,旌旗獵獵,兩輛豪華車辇辚辚而行。車辇前面,一人手執長槍,虎背熊腰,兩眼冷峻地望着前方。
無須再問,蘇秦看出此人即爲軍尉袁豹。
衛隊走出宮門,蘇秦看得分明,就如當年在洛陽時一般無二,猛地從街道上斜刺裏沖出,不及衆人反應,已經當街跪下,叩拜于地,朗聲自報家門:“洛陽人蘇秦叩見燕國太子殿下!”
袁豹震驚,急沖上前,大喝一聲:“快,拿下此人!”
衆衛士圍攏過來,将蘇秦扭住。
袁豹環視四周,見無異常,方才緩出一口氣,走到太子駕前,大聲禀道:“啓禀殿下,有人攔駕!”
突然遭此變故,太子蘇誤以爲是公子魚派來的刺客,吓得魂飛魄散,在車中如篩糠一般,顫聲問道:“可是刺……刺客?”
“回禀殿下,”袁豹朗聲應道,“攔駕之人自稱洛陽人蘇秦,聲言求見殿下!”
聽到不是刺客,太子蘇總算回過神來,掀開車簾,喝道:“什麽蘇秦?就地杖殺!”
“殿下,”袁豹略一遲疑,低聲奏道,“末将察看此人,似無惡意。是否……”
太子蘇眼睛一瞪,截住他的話頭:“驚擾夫人就是死罪,拉下去!”
“末将遵旨!”袁豹轉身,下令,“殿下有旨,洛陽人蘇秦驚擾夫人車辇,犯下死罪,就地杖殺!”
衆甲士正欲行杖,蘇秦爆出一串長笑:“哈哈哈哈,燕國無目乎!燕有大難,蘇秦千裏奔救,卻遭殺身,燕國無目乎?”
太子蘇怒道:“大膽狂徒,死到臨頭,還敢恃狂,行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