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蘇白他一眼:“你也真是!本宮若能拿到虎符,何須求他?用虎符誅殺子魚,公父斷不肯做。子魚也正是看準這個,方才有恃無恐。”
“在臣看來,”内宰壓低聲音,“殿下若要得到虎符,卻也不難。”
太子蘇眼睛大睜:“有何良策,快說!”
“殿下,燕宮内外,君上最聽誰的話呢?”
“你是說……”太子蘇愣怔半晌,恍然有悟,一拳擊在案上,不無懊悔道,“咦,本宮怎就忘了她呢?”
邯鄲城外一片林子裏,墨家尊者屈将子端坐于一棵大樹下面,兩邊站着兩個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是木華、木實姐弟,比前幾年長高許多,也更顯英俊了。尤其是木華,胸脯已經豐滿,渾身散發出少女獨特的香味。
一位年輕墨者匆匆走到尊者跟前,見過禮,小聲禀報:“師父,查到蘇子下落了,前些日子下榻豐雲客棧,與一個叫賈舍人的住在一起,旬日前離别,不知去向。”
“旬日前離開?”屈将子凝眉沉思,看向年輕墨者,“賈舍人是何來曆?”
“問過店家,說是打秦國來的,看裝飾,不似尋常秦人。還有,據軒裏村人所說,蘇子離家時布衣草履,一路步行,顯然沒有足夠盤費,在邯鄲吃住想是賈舍人供應。又據店家小二說,蘇子離開時,用的是賈舍人的車馬。賈舍人這般待他,想是二人熟識,且蘇子隻是臨時出門,不久仍會回來!”
“你說得是。”屈将子捋須一時,“走,我們到邯鄲城裏賺個盤費,租個住處!”
豐雲客棧外面的大街上,一身賣藝人打扮的屈将子四人清出一塊場地,紮下街頭賣藝的架勢。
屈将子手拿銅鑼,“哐哐哐”敲幾下,當街吆喝:“各位看客,天下失序,列國紛争,弱肉強食,民不聊生,我等藝人流離失所,特來邯鄲獻藝,讨口飯吃,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
聽到鑼聲,街頭行人紛紛攏過來。年輕墨者一手一把特制小刀,不停地繞場轉圈,邊轉邊将兩把小刀玩得滴溜溜轉。木華、木實長得幾乎一模一樣,一看就是龍鳳雙胎,煞是惹眼。
在鑼聲中,木華、木實将四塊門闆擡到十步開外的一堵牆邊,靠牆豎起。鑼聲更響,看客漸多,客棧中人紛紛走出來,賈舍人赫然站在人群裏。
“哐哐哐……”屈将子瞄一眼賈舍人,朗聲叫道,“看客們注意了,這位壯士名叫鄒生,别名飛刀鄒,他手中的兩柄飛刀皆由烏金打制,鋒利無比。有多鋒利呢?大家看好了!”
看客們紛紛看向飛刀鄒手中的兩柄飛刀。
屈将子将一塊豬皮望空一扔,隻聽“嚓”的一聲,一刀飛出,剛好紮在豬皮上,沒柄。豬皮落地,屈将子撿起豬皮并刀子,巡回展示給衆看客。緊接着,屈将子扔出一塊木闆,“嗵”地又是一聲,另一刀紮在木闆上,刀尖透闆而出。
兩個動作一氣呵成,觀衆目不暇接,紛紛鼓掌。
又是一陣鑼響。
“諸位看客,”屈将子叫道,“要看就得看個刺激,下面就請飛刀鄒生給大家來個刺激的!”又看向木華、木實,“兩位小朋友,請站到門闆那邊!”
木華、木實走到四塊門闆前面,一人占據兩塊門闆,貼門闆站好,叉腿張臂,展作一個大字。
飛刀鄒更加快速地在場中轉動。轉着轉着,人們還沒明白怎麽回事,隻聽“嗖嗖”兩聲,門闆上“嘭嘭”兩響,兩柄飛刀不偏不倚,分别紮入木華、木實頭頂不足三指的地方,幾乎緊貼他們的頭發,入木三分。
衆看客無不驚叫。
衆看客的驚叫聲尚未落地,“嗖嗖”又是兩聲,兩柄飛刀分别插在二人的兩腿之間,正裆處。飛刀鄒接着轉圈,衆多飛刀絡繹不絕地從他的寬大袖管裏成雙成對地甩出,如利矢般同時射向二人,在他們的手足、胳膊、腰肋側邊紮下,看得衆人目瞪口呆,連驚叫也發不出了。
然而,這還遠沒有結束。
衆人還沒透出氣來,飛刀鄒又從袋中摸出一塊黑布,蒙在兩眼上,繼續轉圈。
天哪,他要……
看客們的心全被吊起來了,目不轉睛地盯住飛刀鄒。
蒙着眼睛的飛刀鄒又轉幾圈,騰空躍起,隻聽“嗖嗖”幾響,四柄飛刀幾乎是同時飛向木華與木實,分别鎖在兩個孩子脖頸的左右兩側,離脖頸不過一寸。
鑼聲止住,表演結束,飛刀鄒緩緩取下蒙眼的黑布。
木華、木實面不改色,各自給出甜甜的一笑,緩緩離開門闆。
在他們離開的地方,數十柄飛刀鑲拼出兩個“大”字。
一場虛驚之後,掌聲雷動。
飛刀鄒向觀衆鞠躬,木華、木實各拿一頂鬥笠,甜甜地笑着走向觀衆。
觀衆紛紛向鬥笠中扔錢。
兩個孩子不停地向扔錢的觀衆鞠躬。
木華走到賈舍人跟前。
賈舍人扔進的是一個金塊。
與趙都邯鄲相比,燕都薊城顯然破舊、落寞,大街上行人甚少,即使集市也是冷清。
蘇秦的車馬在街道上緩緩地行駛。蘇秦的兩眼盯在大街兩邊的招幡和門楣上。顯然,他在尋找一家可以下榻的客棧。
沿街客棧不少,但都不是蘇秦想住的。賈舍人借他的隻是車馬,沒有給他盤費,蘇秦囊中沒錢了。
車馬駛到偏僻處,蘇秦眼前一亮。
是一家又小又舊的老客棧,門楣上寫着三個墨字——“老燕人”。
蘇秦停住車子,緩步上前。
一位老丈聽到響聲,迎出來,躬身揖道:“老朽見過客官。”
蘇秦拱手還禮:“洛陽蘇秦見過店家。”說着朝店中望幾眼,“請問老丈,您這客棧可有空舍?”
“有有有,”老丈應道,“隻是,我這兒是老店,陳設破舊,方位偏僻,前些年生意還行,近年生意不好了,從年頭到年尾,從未客滿過。蘇子若不嫌棄,可以進來看看。”
見老丈自曝家醜,蘇秦頗爲歎喟,将缰繩遞給老丈:“不用看了,晚生就住老丈這兒。”
老丈喊來小二,讓他将轺車趕至後院,又轉對蘇秦禮讓:“蘇子,請。”
蘇秦随老丈走進客棧,來到一處小院,推門道:“蘇子請看,這進小院中你眼否?”
蘇秦走進院中,巡視一圈,見院落雖然不大,卻是幹淨整潔,連連點頭:“不錯,就這兒了。”略頓,“請問老丈,店錢怎麽個結法?”
“三日一枚燕刀,飯錢另計。”
蘇秦松出一口氣,略顯尴尬地抱拳道:“敢問老丈,晚生可否……遲幾日結賬?”
“呵呵呵,”老丈揚手笑道,“不打緊的,蘇子盡管住下,何時要走,再結店錢不遲。”
蘇秦拱手:“謝老丈了!”
老丈正欲答禮,前面傳來争執聲,接着是人搬東西的聲音。
見小二卸完馬,提着蘇秦的包裹走進,老丈吩咐道:“小二,待客人安頓好,請到前廳用膳。”又朝蘇秦拱拱手,疾步走向前面院子。
蘇秦安頓已畢,随小二走到前院,見兩個士子模樣的人已将行囊提到院中,其中一人正與老丈清算房錢,另一人候在一邊。
算完房錢,二人卻不急着走,反倒盯住蘇秦上下打量。蘇秦覺得奇怪,正欲說話,一個年歲稍長的拱手揖道:“這位仁兄,可是來燕謀仕的?”
蘇秦還禮:“在下洛陽人蘇秦,初來乍到,誠請二位仁兄關照。”
那士子苦笑一聲,搖頭歎道:“唉,混到這個份上了,還關什麽照呀!在下奉勸仁兄,不要在此浪費時光了,趁早趕路吧!”
“哦?”蘇秦怔道,“仁兄何出此言?”
“不瞞仁兄,”那士子指向另外一人,“這是在下師弟。我二人家居中山,苦修五行之術,可知陰陽變化,此番赴燕,本想在薊城謀個差使,不想苦候數月,莫說得見君上,竟是連宮門之内是何模樣也一無所知啊。”
“燕國不納士了嗎?”蘇秦驚問。
那師兄未及說話,其師弟惟妙惟肖地學起宮門衛士的聲音:“君上有旨,概不會客!”
師兄再次苦笑。
蘇秦微微點頭:“二位仁兄欲至何處?”
“唉,”師兄輕歎一聲,“身無盤資,不可圖遠,聽聞武陽招賢,打算去那兒混口飯吃。”
“你們這是去投奔武成君?”
“是哩!”師弟不無抱怨道,“武成君在武陽招賢納士,赴燕士子大多投他去了。我上個月就說去投,可師兄死活不肯,硬說什麽武成君名不正,是個小廟,我怎麽勸也不成!可結果呢,我們等呀等呀,我這等不及了,我這受不了了!”
蘇秦看向他師兄,見他果然是一臉無奈。
“這位仁兄,”師弟盯住蘇秦,不無熱切道,“我們一道去武陽吧,正好結個伴兒。人多勢大,或能混出個名堂呢!”
“謝仁兄好意!”蘇秦朝他略略抱拳,“既來之,則安之,無論如何,在下總得瞧瞧薊宮大門之内是何模樣吧。”
見話不投機,那師弟背起包裹,一把扯上師兄,不由分說拖他走了。
翌日晨起,蘇秦早早趕至宮城,遠遠望見紅漆大門兩側各站八名持戟衛士。
蘇秦走近,早有兩名衛士持戟攔住。蘇秦躬身揖禮,摸出早已寫好的拜帖,遞予衛士。衛士看也不看,遞還過來,大聲唱報。
一個門尉聞聲從耳房走出,打量蘇秦一眼,拖長聲音:“來者何人?”
蘇秦揖道:“洛陽士子蘇秦。”說畢,呈遞名帖。
門尉接過名帖,審視:“你來此處,欲見何人?欲做何事?”
“在下有重大國事,求見燕公。”
門尉哼出一聲,将名帖遞還,再次拖長聲音:“君上有旨,概不見客!”一個轉身,禮也不回,徑自走進耳房。
蘇秦尋思有頃,沿宮城轉至旁邊幾門,逐一問去,果如兩個士子所言,門尉不問青紅皂白,劈頭即道:“君上有旨,概不見客!”
蘇秦連遭幾番搶白,悻悻然回到店中,思考該從何處入手。
燕文公的确不能見客。
明光宮的正殿裏,燕文公躺在榻上,二目緊閉,臉色黃中泛白,全身一動不動,形如垂死之人。
姬雪守在榻前,輕聲哼唱一曲燕地民歌: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這首燕人悼念征人的民謠,是她不久前從一個老宮女口中學來的。此時姬雪不知想起什麽,信口哼唱起來。曲調原本哀傷,又經姬雪反複吟唱,更見悲涼。文公聽一陣,兩行濁淚從眼角流出,伸出右手,一把捉住姬雪的纖手,緊緊捏住。
文公用力過大,姬雪強自忍住疼痛,任他捏一會兒,方才柔聲道:“君上,您醒了。”
文公似也意識到什麽,将手松開,睜開眼睛,多少有些抱歉地望着她:“夫人,寡人捏疼你了。”
姬雪的聲音更加輕柔:“君上,您……哭了?”将手抽出,用絲絹輕輕爲他抹淚。
文公苦笑一聲:“是夫人唱得好。”
姬雪應道:“是君上的心腸好。”又轉對春梅,“君上醒了,傳藥。”
兩名宮女端着托盤一前一後進來,一個托盤裏放一盅湯藥,另一個托盤裏放一盅蜜水。春梅接過,姬雪取來湯匙,舀出一匙,親口品嘗一下,輕道:“君上,臣妾嘗過了,不算太苦,冷熱也正好。”
文公擺手讓她端下。
姬雪端起藥碗,懇求道:“君上,您……這就看在雪兒面上,喝下吧。”
“唉,”文公長歎一聲,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寡人之病,何種湯藥也不濟事。”
姬雪淚水流出,緩緩跪下:“君上……”
姬雪正要苦勸,老内臣走進,在門口咳嗽一聲,輕聲叫道:“夫人。”
姬雪擡頭望去,見老内臣沖她連打手勢,似有急事。
姬雪怔了下,放下藥碗,走過去。
老内臣在她耳邊低語數句,姬雪怔道:“殿下?”
老内臣神色惶急,指指燕公,示意她出去。
姬雪跟他走出殿門,急切說道:“殿下尋本宮何事?”
“老奴不知,”老内臣應道,“看殿下神色,是有天大的事。君上龍體欠安,太子理政,此來想是有大事,夫人最好過去一趟。”
姬雪跟随老内臣大步走向偏殿。
二人一進殿門,太子蘇就迎上來,撲通跪地,連連叩拜,泣不成聲:“母後……”
見這個比她大了将近二十歲的男人喊自己母後,姬雪不無窘迫,急道:“殿下,快……快快請起!”
太子蘇聲淚俱下:“母後,您得發發慈悲,救救燕國啊!”
姬雪震驚:“燕國怎麽了?”
“母後,子魚在武陽蓄意謀反,就要打進薊城了!”
“這……”姬雪花容失色,“子魚他……這不可能!”
“千真萬确呀,母後!”太子蘇急了,“子魚在武陽擁兵數萬,今又暗結趙人,不日就要兵犯薊城,殺來逼宮!”
姬雪穩會兒心神,安定下來,恢複高冷,盯住太子蘇:“殿下,子魚真要打來,本宮一個弱女子,又能怎樣?”
“母後,”太子蘇納地再拜,“兒臣懇求母後向公父讨要虎符,調子之大軍協防薊城,否則,薊城不保啊,母後……”
“殿下是說……虎符?”
“對對對,是虎符!兒臣已去求過子之将軍,子之将軍定要兒臣拿出公父虎符,否則,他不肯出兵。”
“這……”姬雪遲疑有頃,尋到托詞,緩緩說道,“自古迄今,女子不能幹政,行兵征伐是國家大事,殿下當面禀君上,如何能讓一個後宮女子開口呢?”說罷轉身出門。
太子蘇卻如瘋了般撲前一步,死死拖住姬雪的裙角,磕頭如搗蒜,号啕大哭:“母後……”
“殿下!”姬雪又羞又急,跺腳,“你……你……你這像什麽話,快起來!”
太子蘇越發瘋狂,幹脆抱牢她的兩腿,一個勁兒地叩頭,扯嗓子泣道:“母後,您要是不答應兒臣,兒臣就……就跪死在這兒,不起來了!”
“好好好,”姬雪急得哭了,“我答應,我答應。你起來……快起來!”
太子蘇喜極而泣,松開兩手,再拜:“兒臣……兒臣叩謝母後!”
姬雪再不聽他說些什麽,奪路出門,飛也似的逃向正殿。
将近殿門,姬雪頓住步子,伏在廊柱上小喘一時,調勻呼吸,穩住心神,趨至文公榻前。
文公眼睛未睜,問道:“夫人,出什麽事了?”
姬雪面色绯紅,嗫嚅道:“沒……沒什麽。”
“說吧,”文公微微睜眼,平靜地看着她,“沒有什麽大不了的。”
姬雪穩下心神:“是殿下急召臣妾。”
“蘇兒?”文公震驚,掙紮着坐起,盯住她,“他要做什麽?”
“君上,”姬雪索性直說出來,“殿下要臣妾向君上讨要虎符,說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