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國中山夾在趙、燕、齊三個大國之間,西倚太行,北鄰桓山。桓山之北、西兩面廣袤千裏的山地、草場原是北胡代國的地盤,後爲趙襄子所滅,代國亦成爲趙國一郡,易名代郡。
代理主将公子範将大帳紮在桓山東部的鴻上塞,八萬趙軍屯紮于桓山以東地區,背依桓山,前探易水,名爲制約中山,鋒芒卻逼向北至濁鹿、南至樂徐長約數百裏的燕國邊境。剛入而立之年的燕軍主将子之毫不示弱,引燕軍六萬沿易水下寨,将中軍大帳設在距鴻上塞不足百裏的龍兌,與趙軍遙相抗衡。
這日向晚時分,十餘騎胡人飛也似的馳往鴻上塞。
将近關門時,馳在最前面、一身胡地富商打扮的武成君、燕國長公子姬魚勒住馬頭,轉對緊跟上來的季青道:“季子,本公實在弄不明白,趙範爲何要本公親來?”
季青應道:“臣也不清楚,想是有大事須與主公商議。”
武成君皺下眉頭:“依你之見,他不會是對本公有所圖謀吧?”
“不可能!”季青搖頭,“奉陽君若謀大事,還要仰仗主公之力。這是一個連環結,對誰都有好處。眼下好戲尚未開場,公子範斷不會對主公不利。”
武成君定下心思,兩腿用力,催動胯下戰馬向前馳去。
衆騎馳至關門,季青掏出令牌,軍尉驗過,報向關将。
關将迎出,與武成君、季青見過禮,引他們直入中軍大帳。
公子範聞報迎出,攜武成君之手步入大帳,分賓主坐下。公子範輕輕擊掌,旁邊轉出兩名歌伎,在各人幾案前放一隻陶碗,滿滿斟上代地烈酒。
“呵呵呵,”公子範朗聲笑道,“來到胡地,隻得依照胡人習俗,拿大碗喝了!”說着手捧酒碗,沖武成君拱手,“武成君,”又轉向季青,“還有季子,一路辛苦了,本将以薄酒一碗,權爲二位接風!”
武成君掃季青一眼,捧碗道:“姬魚謝大将軍款待!”
衆人飲畢,季青起身,搬過酒壇,爲公子範斟上,又自斟一碗,舉酒:“在下久聞大将軍神威,今日得見,果是威嚴。在下今借大将軍美酒,回敬大将軍一碗!”一揚脖,飲盡。
“哈哈哈哈,”公子範長笑一聲,“季子是個爽快人!好,本将飲了!”也舉碗飲下。
季青斟滿,沖公子範抱拳:“昨夜亥時,聽聞大将軍有召,主公不敢怠慢,星夜起程趕至。敢問大将軍急召主公,可有大事?”
“好吧,”公子範亦抱拳道,“既然季子有問,本将也就直話直說。相國大人應公子之請,特從晉陽征調車騎兩萬馳援代郡。然而,大出本将所料的是,代地貧困,糧草原本不濟,今又增兵兩萬,無疑是雪上加霜了。不瞞公子,本将麾下八萬将士,糧草已經不繼。本将雖已急報相國,要求增撥,可遠水不解近渴。本将……”略頓,“聽聞武陽多有積蓄,這想……”打住話頭,目視武成君。
武成君面色微變:“敢問大将軍需要多少糧草?”
“一萬石粟米足矣。”
“一萬石?”武成君震驚。
“公子不會是舍不得吧?”公子範神色微凜,半笑不笑。
武成君看向季青。
公子範的目光也射過來。
“哈哈哈哈,”季青大笑一聲,沖公子範微微抱拳,“少了,少了!趙、燕世代睦鄰而居,燕國有難,大将軍勞苦遠征,這點粟米如何拿得出手?我家主公願以粟米一萬五千石、馬草一千車犒勞,望大将軍不棄。”
季青出此豪言,莫說是武成君,縱使公子範也是一怔,半晌方才反應過來,長笑幾聲:“哈哈哈哈,季子真是爽快人!”
“不過……”季青欲言又止,眼睛斜向公子範。
公子範急道:“季子有話,直說就是。”
“我家主公也有一請。”
“說吧。”公子範大大咧咧地擺手,“有來有往才見公平。”
“我家主公愛馬如癡,代地出良駒,大将軍能否賣給我們一些代地良馬?”
“什麽賣不賣的,本将這裏軍馬有的是,公子需要幾匹,盡可開口。”
“兩千匹。”
“兩千匹?”公子範吃一大驚,愣怔有頃,撓頭,“這……”
“大将軍休急,”季青又是一笑,“我家主公隻是暫時借用。待大事成就,在下保證,兩千匹軍馬如數奉還不說,另外附送燕馬五百匹,權作利酬。”
“好!”公子範拍案定奪,“還是季子爽快,這事兒定了!”
“還有一事,”季青的語氣不急不緩,“大将軍可否想過糧草如何交接?”
公子範似是未曾想過此事,一下子愣了。眼下燕、趙兩國各陳大軍于邊境,雖未交兵,卻勢如水火,武成君縱使願出糧草,他如何去拿,真也是個難題。
“大将軍,您看這樣可否?”季青似乎早有主意,“邊邑重鎮濁鹿是主公地界,主公在邑中設有糧庫,有庫糧萬石,馬草五百車。近日我們再往此處送糧五千石,馬草五百車,湊足所說之數後禀報大将軍,大将軍派兵襲占此邑,此事即成。守邑兵士皆是主公人馬,隻要大将軍兵至,就棄城而走,大将軍一可唾手而得邊邑重鎮,捷報軍功,二可得到上述糧草,豈不是好?”
不失爲一個好主意。
公子範轉向武成君:“公子意下如何?”
“這……”武成君遲疑一下,目視季青,見他神态笃定,隻好點頭,“就依季子所言。”
公子範轉對季青:“軍馬之事,又如何交接?”
“大将軍将軍馬備好之後,會有一個名叫頭刺子的馬販前來接收,大将軍隻需将軍馬交給此人就是。”
“好!”公子範一錘定音,“就這麽辦!”
一出關門,武成君憋不住,将季青叫到一邊,責備他道:“這麽多糧草,你怎能一口應承下來?還有,濁鹿是我邊邑重鎮,人口不下萬戶,就這麽拱手送給趙人,你……你叫本公如何向燕人解釋?”
“做大事者,不記小失。”季青低聲應道,“季青這麽做,爲的是主公大謀。主公也都看到了,子之将軍的六萬大軍屯于龍兌,距武陽不足百裏。有子之大軍在側,主公如何大圖?趙軍雖然陳兵邊境,名義上卻是威逼中山,不是征伐燕國。子之按兵不動,趙軍自也無理出擊。主公主動舍棄濁鹿,公子範隻要出兵攻取,主公就向子之求救,子之救援,燕、趙必戰。燕、趙若戰,薊城必虛,主公趁機起兵……”
不消季青再說,武成君連連點頭,翻身上馬,揚鞭狂飙而去。
翌日亥時,年過六旬、一身疲憊的燕文公在老内臣的攙扶下緩步走進甘棠宮。
甘棠宮是燕宮正宮,燕國夫人姬雪聽到響聲,與貼身侍女春梅迎出宮門,趨前幾步替下内臣,一邊一個,扶文公步入正寝,輕柔地爲他寬衣解帶。
在老态龍鍾的燕文公面前,虛年二十三歲的姬雪顯得越發青春靓麗,充滿活力。七年歲月無力修改一個事實——姬雪是這個宮裏最美麗的女人。她的眼睛一如在洛陽時那樣明亮,她的彎眉依舊時不時地凝起,她的眉宇間仍然挂起絲絲道道的哀愁。
然而,細心之人或會發現一些改變:姬雪眼神裏的天真不見了,她眉宇間的浪漫不存了,她俏臉上的笑容失蹤了。姬雪似是換了個人,溫柔中透出冰冷,善意裏隐藏機敏,神态舉止就如一隻流離失所,在荒野裏獨步的流浪貓。
文公的衣服尚未寬畢,老内臣趨進,小聲禀道:“君上,殿下求見。”
燕文公眉頭略皺,面色不悅,頭也不擡:“這麽晚了,他來有何事?”
老内臣遲疑一下,聲音更低:“觀殿下神色,似有要事。”
燕文公自己動手,重又穿戴衣冠,對老内臣道:“宣他前廳觐見。”
老内臣急急出去。
燕文公朝姬雪苦笑一聲,輕輕搖頭。姬雪也不說話,輕輕扶他走向寝宮外面的前廳。将近門口時,姬雪松開燕公,退後一步,揖道:“君上,臣妾守在此處了。”
燕文公回揖:“有勞夫人。”走出寝門,在廳中主位坐下。
太子姬蘇趨入,跪叩:“兒臣叩拜公父!”
燕文公盯過去:“蘇兒,夜已深了,何事這麽急切?”
太子蘇見旁邊站着老内臣和兩個侍寝宮女,遲疑一下,欲言又止。
老内臣正欲退出,燕文公擺手,對太子道:“說吧,這兒沒有外人。”
太子蘇遲疑一下,起身趨前,在文公耳邊低語。
燕文公臉色漸變,開始喘氣,兩眼緊盯太子蘇,一字一頓:“此事當真?”
太子蘇從袖中摸出一隻令牌和一道密折,呈上,小聲禀道:“這是逆賊出入趙軍大營的令牌,其中備細,兒臣盡已寫在密折裏了。”
燕文公拆開密折,細細讀過,面色越來越差,許久方才擡頭:“你……你是如何得知這些的?”
太子蘇不無得意地掃視左右一眼,小聲禀道:“回禀公父,子魚的貼身侍衛裏有兒臣的眼線,他的一舉一動盡在兒臣掌握之中。據兒臣所知,子魚近年在武陽等地招兵買馬,集結甲士萬餘,良馬數千匹,欲謀大事。此番暗結趙人,資助趙人軍糧一萬五千石……”
太子蘇尚未說完,文公已是手捂胸口,大口喘氣,不一會兒,兩眼一黑,口吐鮮血,慘叫一聲,歪倒于地。
太子蘇萬未料到有此變故,大驚失色,哭叫:“公……公父……”
老内臣也是傻了,正自驚愕,姬雪從内寝沖出,幾步撲到燕文公身前,将他抱在懷裏,捏住人中,急叫:“君上……”又轉對老内臣,“快,召太醫!”
老内臣這才反應過來,沖臉色煞白的宮女道:“快,召太醫!”
當兩名宮女領着當值太醫趕過來時,燕文公已經蘇醒。
見自己壯碩的身體被瘦弱的姬雪緊緊抱在懷裏,燕文公老淚盈出。
太醫跪地,按住文公脈搏,把會兒脈,長噓一口氣,正欲說話,文公擺手,對跪在地上不知所措的太子蘇道:“你……去吧!”
見文公的目光盯着自己,太子蘇知是說給他的,便再拜起身,悻悻退出。
太子蘇不無煩躁地在自己的東宮中來回踱步。
太子蘇頓住步子,眉頭一橫,伏案疾書一封,加上玺印,叫道:“來人!”
東宮内宰應聲走進:“臣在!”
“召公子哙!”
不一會兒,長子姬哙走進,叩道:“兒臣叩見!”
姬哙剛過冠年,生性敦厚,甚得宮人并朝臣喜愛,老燕公也對他頗爲贊許。
太子蘇掃他一眼:“聽說你與子之将軍相處甚笃,可有此事?”
“談不上甚笃,”姬哙應道,“子之将軍與兒臣頗能相處,時常教習兒臣騎射之術和用兵方略。”
“甚好。”太子蘇将密函交給姬哙,“你連夜出發,繞過武陽,務于明日傍黑之前将此函交付子之将軍!記住,事關重大,不可爲外人所知!”
“兒臣謹聽吩咐!”
姬哙收好信,别過父親,領上幾名仆從,星夜馳往龍兌。
薊城距龍兌走官道六百裏,因要繞過武陽,又需多走五十裏。姬哙等快馬加鞭,于翌日申時趕至龍兌,被子之将軍迎入中軍大帳。
子之是燕文公五弟姬曆的第三子,自幼聰敏,文功武略無所不愛,尤喜兵法戰陣,是燕室旁支庶子中最有出息也最有心計的一個,深得文公器重。由于子蘇、子魚兄弟不和,子魚雖通兵法,文公卻不敢将兵權擅交予他,因而于三年前封子之爲上将軍,統制三軍。
子之年過三十,與太子同輩,從輩分上講是姬哙的叔父,因而平素一直将他作晚輩看待,甚是關愛。雙方見過禮,分别落席,子之知姬哙有事,先開口道:“看賢侄面色,此番不像是爲騎射而來。有何大事,能否告知末将?”
姬哙摸出子蘇的密函,遞給子之:“家父要在下将此書呈予将軍。”
子之拆看,震驚,凝眉有頃,合上書信,閉目冥思。
姬哙問道:“将軍,可有大事?”
子之多少有些驚訝地望着姬哙:“信中所寫之事,賢侄難道一絲兒不知?”
姬哙搖頭。
“唉,”子之長歎一聲,“不瞞賢侄,國難當頭了!”
姬哙驚問:“将軍快說,是何國難?”
“武成君在武陽招兵買馬,已募勇士萬餘,良馬數千匹,勾結趙人,圖謀犯上!趙人以對付中山國爲由,大兵壓境,欲助武成君謀逆!”
“武成君?”姬哙驚道,“你說伯父要謀逆?”
子之點頭。
“伯父爲何謀逆?”
“與殿下争太子之位!”
姬哙沉默一陣,擡頭問道:“家父要将軍做什麽?”
子之将信遞給姬哙:“賢侄自己看吧!”
姬哙匆匆看過,震驚:“家父要将軍掉頭圍攻武陽?”
“唉!”子之長歎一聲,“大敵壓境,自己人倒先打起來了!”
姬哙急問:“将軍做何打算?”
“唉,”子之複歎一聲,“一個是殿下,一個是君上的嫡長子,哪一個都是末将的主公,末将又能怎麽辦?”沉思有頃,看向姬哙,“賢侄這就回去,轉呈殿下,就說殿下所請,末将實難從命!末将受命于君上,唯聽君上旨意。莫說是趙人在側,即使沒有趙人,若無君上虎符,末将也不敢擅動一兵一卒!至于前方情勢,你可轉告殿下,有末将在,濁鹿斷不會失,武成君的一萬五千石軍糧,趙人拿不走一粒!”
子之先國後家,又以君上爲大,安排得滴水不漏,姬哙點頭稱善,歇過一宿,于翌日晨起返回薊城。
子之使探馬暗訪濁鹿,果有車馬由武陽源源不斷地朝那兒運糧。子之令副将引右軍兩萬在濁鹿西側四十裏開外的咽喉之地紮下營帳,嚴密布防,傳令中軍大帳朝濁鹿方向移動三十裏,與右軍遙相呼應,形成掎角之勢。
姬哙回宮,将子之所言一五一十禀過,谏道:“父親,大敵當前,燕人怎能自己先打起來呢?”
太子蘇白他一眼:“你個娃娃家,懂個什麽?”
姬哙正欲再谏,太子蘇沒好氣地沖他擺擺手:“哙兒,你走這一來回,想也累了,歇息去吧!”
見話被截死,姬哙隻得告退。
姬哙前腳剛走,太子蘇就沖内宰怒道:“哼,子之甚是可惡,公父讓他治兵,他卻抓小放大,本末倒置!什麽濁鹿不濁鹿,武陽之亂才是根本!”
“殿下,”内宰湊前,“臣以爲,要讓子之平亂,也不是沒有可能。”
“沒有虎符,他不肯出兵。”
内宰話中有話:“殿下何不前去爲他讨來虎符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