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哂笑道:“依家宰見識,不會連這個也看不出來吧?”
申孫面現尴尬,幹笑一聲,抱拳:“在下愚笨,望蘇子明言。”
“眼下君上不理朝政,趙國大事盡決于相國大人。相國無視秦人野心,不僅将大軍屯于代郡,更将精銳兩萬調離晉陽。相國此番調動,必爲秦人所知。秦人若于此時乘虛而入,晉陽或将不保。趙國臣民視晉陽爲立國根脈,晉陽若是有失,國人必會怪罪于相國大人。舉國怪罪大人,若是再無君上袒護,大人何能安枕?”
蘇秦這一席話,申孫冷汗直出,擡頭急望奉陽君,見他仍與方才一樣,方噓出一口長氣,輕聲問道:“敢問蘇子,可有對策?”
蘇秦沒有睬他,盯住奉陽君:“依眼下趙之國力,西不足以抗秦,東不足以禦齊。蘇秦是以認爲,趙之上策,不在圖謀中山,而在合縱,首合燕國,次合韓、魏。三晉若合,西可圖秦,東可禦齊,南可抵楚。有此大勢,趙可高枕無憂。相國大人若能成此大功,将君上推入合縱主盟之位,上可保趙室萬世基業,下可保黎民安居樂業,中可化解君臣猜疑,近可自身無虞,遠可流芳百世……”
蘇秦侃侃而談,講得動容,奉陽君卻如一根木頭般毫無觸動,依舊是雙目微閉,面呈微笑,表情木讷地望着蘇秦。
蘇秦愈發納悶,再次拱手:“如果相國大人有此願心,蘇秦不才,願助大人成此大功。”說完,不無期待地望着奉陽君。
大出蘇秦意料的是,奉陽君口中吐出的依舊是不痛不癢的兩個字:“請講。”
蘇秦眉頭微皺,拱手:“相國保重,蘇秦告辭。”
奉陽君依舊是兩個字:“請講。”
蘇秦起身。
奉陽君無動于衷,依然端坐于地,保持着剛才的姿勢,顯然在打盹了。
申孫大急,伸手觸下奉陽君的衣袖,奉陽君打個驚愣,急急睜眼,見蘇秦作勢欲走,便拱手揖道:“蘇子所言,如雷貫耳,趙成受教矣。”
蘇秦還過一揖:“謝相國香茶。”
奉陽君答非所問:“請講!”
蘇秦蒙了,轉望申孫。
申孫做出送客的動作,拱手笑道:“蘇子實意要走,我家主公就不留客了。”
蘇秦退出,轉身,大步離去。
申孫略略一頓,追上,送至大門。
蘇秦停步,回身揖道:“在下有一事不解,請家宰明示。”
申孫心知肚明,隻得挑明:“蘇子是指方才之事?”
“正是。”蘇秦納悶道,“昨日在下言鬼事,相國尚且動容,今日在下言及家國安危,相國卻無動于衷,家宰可知其中原委?”
“蘇子有所不知,”申孫不無抱歉,拱手道,“主公胸有大疾,不宜動心。昨日聽聞蘇子言辭,在下以爲過于犀利,恐主公聽之,一則有傷貴體,二則恐于蘇子不利,是以勸主公以棉絨塞耳。此計實爲在下所出,不關主公之事,不敬之處,還望蘇子見諒。”
蘇秦如雷貫耳,一時呆了,好半晌,方才明白過來,仰天爆出一聲長笑,朝申孫略略拱手,闊步而去。
迎黑時分,一名黑雕走進列國驿館,對秦使公子疾耳語。
“蘇秦?”公子疾震驚,急道,“他幾時來的?”
“回大人的話,”黑衣人禀道,“來有半月了。”
“半月了?”公子疾臉上一沉,責道,“你們做什麽吃的!此人已來半月,爲何現在才報?”
“小人知罪。”黑衣人跪地叩道,“這些日來,我們的心思全都用在趙宮及奉陽君、安陽君身上,不曾注意此人。昨日見他前往奉陽君府,今日複去,小人急切追查,方知他是蘇秦。”
“起來吧。”公子疾面色稍懈,“蘇秦住在何處?”
“豐雲客棧。與他同住的還有一人。”
“何人?”
“聽小二說,那人姓賈,也是從外地來的,比蘇秦早到幾日。”
“莫非是賈先生?”公子疾思忖一時,轉對黑衣人,“備車,豐雲客棧!”
車子備好,公子疾正欲出門,一個趙人匆匆趕至,嚷着要見特使。
守衛禀過,公子疾傳他進來。
來人是申寶親信。
申寶親信走進客堂,跪地叩道:“大人可是秦國特使疾公子?”
“正是在下。”公子疾應道,“壯士是……”
“小人是申将軍麾下,奉将軍之命求見大人。”申寶親信從袖中摸出一信,雙手呈上,“此爲申将軍手書,請特使過目!”
公子疾閱後,對申寶親信:“事關機密,本使就不複信了。你可轉告申将軍,就說一切依他所言,下月初二五更時分,在晉陽西門,舉火爲号,風雨無阻。”
“小人領命!”
公子疾使人取出一塊金子,遞給那人:“一路辛苦了,這是十兩金子,拿去吃酒。俟大功成日,本公子另有厚賞。”
那人叩地謝過,接過金子,匆匆離去。
見那人走遠,公子疾走至案前,寫就一封密函,拿蠟封好,遞給黑衣人:“大事成矣。你速回鹹陽,将此密函轉呈君上。”
黑衣人将信揣好,略一點頭,徑出門去。
公子疾走出館門,跳上轺車,催馬奔向豐雲客棧。
使公子疾始料不及的是,列國館驿早有趙宮安置的眼線。公子疾剛一出門,就有人飛身奔向洪波台,将所見所聞報知宮澤。宮澤草拟一道密奏,面陳肅侯。
肅侯讀過,思忖有頃,吩咐他将密奏轉呈安陽君。
安陽君召來樓緩,将情勢大緻說了,吩咐他道:“你速使人告知趙豹,要他留意申寶,依計行事!”
樓緩應過,從袖中摸出一封奏報,雙手呈上:“司徒府奏報,代郡兵馬陡增,公子範奏請加撥軍糧一萬五千石。”
安陽君看也不看,擺手:“拖它兩個月吧。”
“好咧。”樓緩應過,笑道,“啓禀主公,還有一件趣事。”
“是何趣事?”
“是蘇秦與奉陽君的事!”
“哦?”安陽君來興緻了,“他們怎麽了?”
“昨日後晌,蘇秦遞拜帖求見,奉陽君本欲不見,又恐落下話柄,傳話說,言人事不見。蘇秦稱他隻言鬼事,得以見面。蘇秦以木偶、土偶之事比喻奉陽君眼前尴尬,奉陽君聽出話音,以疲累爲由,約他今日複見。今日後晌,蘇秦再去,奉陽君甚是熱情,約他面談半個時辰。蘇秦向他大談合縱方略,認爲這是改變他眼前處境的上上之策。”
“他聽進去了嗎?”
樓緩搖頭:“奉陽君沒有聽見一句。”
“哦?”安陽君怔了,“蘇秦與他面對面談有半個時辰,他怎麽可能聽不見一句呢?”
“因爲他将兩隻耳朵用絨球塞上了。”
“唉,”安陽君苦笑一聲,搖頭,“塞耳去聽大賢,也虧他想出這等馊主意。”
“下官查明,是他的家宰申孫的計謀。”
“唉,”安陽君又歎一聲,“身邊淨是小人,心卻比天高,趙成簡直昏頭了!”
“主公,奉陽君不用蘇秦,蘇秦必生去意。依下官觀之,此人堪爲大才,對趙有用。三晉合縱,對趙更是有利無害,我們得設法留住此人才是。”
安陽君沉思良久,搖頭:“不必驚動他。就眼下情勢觀之,蘇子若想合縱三晉,不可能離開趙國。不過,也不能大意,你可告知客棧店家,蘇子若有異動,即刻來報。”
“下官遵命。”
公子疾趕到豐雲客棧時,賈舍人出迎。二人見過禮,入堂中坐下。
公子疾拱手緻歉:“在下來邯鄲多日,卻是剛剛得知賈先生在此,是以來遲了,望先生見諒。”
“上大夫客氣了。”賈舍人還過禮,笑道,“在下一來邯鄲,就知上大夫在此。在下忖知上大夫國事在身,又無大事禀報,是以未曾登門相擾。在下失禮在先,要說抱歉,該當在下才是。”
“是賈先生客氣了。聽說賈先生尋到蘇子,且他就住此處,人在何處?”
“兩個時辰前,蘇子前往相國府會晤,尚未回來。上大夫欲見蘇子,還得少候一時。”賈舍人擺開茶具,沏好茶,遞給公子疾一杯。
“啧啧啧,”公子疾小啜一口,贊道,“賈先生人在邯鄲,可這茶喝起來仍然有股終南山的味。”
“呵呵呵,是上大夫的品位高。”
公子疾又啜一口,話入正題:“賈先生既然尋到蘇子,何時能夠帶他回去?君上切切盼着他呢。”
“唉,”賈舍人輕歎一聲,“蘇子怕是回不去了。”
“哦?”公子疾驚道,“此又爲何?”
賈舍人将蘇秦的三晉合縱方略大約講述一遍。
公子疾臉色大變,急道:“三晉若是合縱,秦國豈不大難臨頭了?賈先生,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讓蘇子改變主意,回鹹陽去。”
賈舍人搖頭:“蘇子是不會去的。”
“這倒未必。”公子疾不無自信道,“公孫衍原也鐵心爲魏室效忠,到後來還不是前往秦國去了?”
“那是公孫衍,不是蘇秦。”賈舍人淡淡一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