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主公,”禦史拱手,“殿下詢問主公爲何不來上朝,安陽君說,”略頓一下,輕咳一聲,學舌安陽君,“‘回禀殿下,臣不知。’”
因他學得極像,衆人複笑起來。
奉陽君再次擺手,探身急問:“後來呢?”
禦史搖頭:“後來就不再吱聲了。臣見朝堂冷場,這才禀報主公偶感風寒,貴體欠安之事,殿下當即吩咐肥義前去安排,說要親來探視主公。”
“哦?”奉陽君探身,“殿下何時前來探視?”
“臣不知。想是後晌吧。”
奉陽君略一思忖,微微笑道:“嗯,他來看看更好。”轉對公子範,“八弟,我威逼中山,引起燕人不滿,燕公已派子之引軍六萬前來阻我,我想再調晉陽守軍兩萬協防代郡,鎮住燕人。待會兒殿下前來,我就向他讨要虎符,煩請八弟躬身走趟晉陽!”
“舍弟謹聽兄長。”
“還有,”奉陽君從袖中摸出一道谕旨,遞給公子範,“到代郡之後,你可傳我口谕,暫攝主将之位,節制三軍。待大事成日,大将軍之職就由八弟繼任!”
見奉陽君委此重任,公子範激動得聲音沙啞,跪地叩道:“臣弟領旨!”
奉陽君扶起他:“八弟快起!”又轉向旁側的一個寺人,“君上近日如何?”
那寺人顯然是特意從洪波台趕來的,拱手道:“回主公的話,君上高燒未愈,這又患上痨症,聽太醫說,至少還要靜養三個月。”
“聽說這痨症嬌氣呢。”公子範接道,“如果傳言不誤,先秦公就是得了這病走的!看那樣子,君兄這一病,怕是下不來洪波台喽。”
“靜養三個月?”奉陽君似是沒有聽到,捋須有頃,顧自說道,“嗯,能有這點時間,也就夠了。”轉對衆人,“諸位愛卿,爾等各回府中,自今日起,務要謹小慎微,靜候本公旨意,不可擅發議論,不許捅出亂子。待大事定日,本公自有厚報。”
衆臣叩道:“臣領旨!”
衆人退出,奉陽君又坐一時,緩步走出戶外,對着荷花池裏零星散布的殘枝敗葉凝視有頃,開始活動拳腳。
申孫打遠處走來。
奉陽君見他走到跟前,收住拳腳,問道:“客人都來齊了?”
申孫點頭,從袖中摸出賬簿,雙手呈上:“回禀主公,下大夫不說,中大夫以上大人前來看望的計二十四員,這是禮單。”
奉陽君接過禮單,翻閱:“你去拟個條陳,凡上此單之人,可視原職大小,晉爵一級。沒有實職的,補他實缺。”
“老奴已經拟好了。”申孫從袖中又摸出一塊絲帛,雙手呈上。
奉陽君接過,看也未看,順手納入袖中,仍舊翻那賬簿。
翻至最後,奉陽君的目光凝住,轉向申孫:“足金六镒?這個申寶是誰?爲何送此大禮?”
“回主公的話,此人原系肥義手下參将,見主公勢盛,于去年托司徒門路投在主公麾下。今見主公有恙,借機再表忠誠而已。”
“嗯,”奉陽君點頭,“想起來了。好像已經升他什麽令了?”
“河間令。”
“對對對,是河間令。幹得如何?”
“老奴探過了。河間原本盜匪叢生,僅此一年,聽說已是路不拾遺,夜不閉戶了。”
“哦?”奉陽君驚歎一聲,“果真如此,此人倒是奇才,可堪一用。”
“主公聖明。”申孫忙道,“此人不但是個人才,對主公更是忠貞不貳。依奴才之見,可否讓他駐守晉陽?”
“晉陽?”奉陽君微微皺眉,“河間不過一個縣邑,晉陽卻是邊疆大郡,統轄四縣八邑。若用此人,總得有個說法。再說,萬一有失,豈不誤了本公大事?”
申孫眼珠兒一轉:“正是因爲晉陽是大郡,主公更須倚重可靠之人。”湊近一步,聲音壓低,“晉陽守丞趙豹向來不服主公,申寶若去……”
“好吧,”奉陽君約略一想,點頭允道,“使他到晉陽做一年都尉,俟有功績,再行升拔。你可吩咐申寶,要他多睜隻眼,不可與趙豹硬争,心中有數就行。”
“老奴遵命。”
申孫的話音剛落,前堂主事飛也似的跑來,跪地禀道:“報,殿……殿下來了!”
“去,”奉陽君吩咐申孫,“迎殿下入堂,一刻鍾過後,帶他前去寝宮!”
申孫領命而去。
一刻鍾過後,在申孫引領下,廷尉肥義陪太子雍來到奉陽君的寝處,進門就見奉陽君斜躺于榻,頭上纏一白巾,榻前放着一隻湯盂,裏面是半盂湯藥。
申孫唱道:“殿下駕到!”
太子雍、肥義走進,房中衆仆跪地迎候。
奉陽君吃力地撐起一隻胳膊,作勢下榻行禮。
太子雍疾步上前,扶他躺下。
奉陽君欠身拱手,苦笑一聲:“雍兒,三叔這……”
太子雍坐在榻沿,望着奉陽君道:“聽聞三叔貴體欠安,雍兒急壞了,下朝即來探看。三叔,這辰光好些了吧?”
奉陽君再次苦笑一聲:“謝殿下惦念。些微風寒,不礙大事。”
太子雍泣淚道:“君父卧榻不起,雍兒少不更事,朝中大事唯倚三叔和四叔,誰想三叔您也……”
奉陽君故作不知:“聽殿下語氣,朝中有事了?”
太子雍拿袖拭去淚水,點頭:“秦使公子疾來朝,欲與我結盟伐魏。結盟伐國,均是大事,雍兒不知如何應對,還望三叔定奪。”
“哦?”奉陽君佯作驚訝,“秦人欲與我結盟伐魏?安陽君可有對策?”
太子雍搖頭:“雍兒詢問四叔,四叔說,典章禮儀、宮中諸事、柴米油鹽可以問他,邦交伐國、外邑吏員任免,當問三叔。”
奉陽君心頭一顫。太子雍此話,無疑是在向他申明權限。他雖爲相國,卻隻掌管趙國外政,趙國内政,尤其是三司府,即司徒、司空、司馬三府,均由安陽君轄制,趙肅侯始終不讓他插手。近年來司徒雖說投在他的門下,然而,若無安陽君的封印,他連一車糧米也不敢動用,否則,就是謀逆之罪。
奉陽君鎮定下來,輕歎一聲:“唉,君兄讓我與你四叔共輔殿下,不想一遇棘手之事,你的四叔竟就推個幹淨,自己去圖清閑。”
太子雍長揖至地:“國中大事,有勞三叔了。”
“唉,”奉陽君又歎一聲,“如此看來,也隻有三叔勉爲其難了。”說畢伸手摸盂,太子雍順手端起,捧至奉陽君手中。
奉陽君輕啜幾口,拿袖子抿下嘴唇:“殿下,要叫三叔說,秦人最不可信。眼下大敵,不是魏人,而是中山。近幾年來,中山招兵買馬,囤糧積草,暗結魏、齊,擾我邊民,如果任其坐大,我将如鲠在喉,寝食難安啊!”
太子雍面呈憂慮:“三叔意下如何?”
“魏、齊扶持中山,欲借中山之力擠對趙、燕。三叔以爲,殿下可許秦人睦鄰,暫解西北邊患,再調晉陽守軍入代,威服中山!”
肥義又是咳嗽,又是踩太子雍腳尖。
太子雍假作不知,當即允道:“就依三叔。”
“隻是,”奉陽君遲疑一下,“調防邊地守軍須驗虎符,虎符又是君上親掌。眼下軍情緊急,君上卻……”
“三叔勿憂。”太子雍點頭應道,“既然軍情緊急,雍兒一回去就奏請君父,讨來虎符,交與三叔就是。”
“如此甚好。”奉陽君長出一口氣,從枕下摸出一個長長的名單,“還有,這是一些吏員的職缺調防,也請殿下準允。”
太子雍接過名單,細細審看一陣,微微一笑,放下單子:“此爲三叔職内之事,不必奏請,自去辦理就是。若需雍兒印鑒,三叔可使人至信宮加蓋。”
奉陽君似是未曾料到太子雍會如此爽快地答應他的所有請求,怔了一下,拱手謝道:“臣謹聽殿下!”
太子雍亦起身道:“三叔身體不适,雍兒就不多擾了。”
奉陽君再次欠身:“殿下慢走。”
返宮途中,肥義小聲問道:“殿下,晉陽守軍怎能擅自調離呢?”
趙雍掃一眼肥義:“爲何不能調離?”
“殿下!”肥義急道,“晉陽爲河東重鎮,趙國根基,斷不可失啊!”
“豈有此理!”趙雍瞪他一眼,“三叔久治國事,難道連這點道理也不知嗎?”
“哼,什麽久治國事!”肥義不服,辯道,“相國此舉根本就是包藏禍心!殿下看出來沒,奉陽君他……壓根兒就是裝病!”
趙雍似是沒有聽見,反問肥義:“你認識一個叫申寶的人嗎?”
“認識。”肥義應道,“三年前,此人就在末将手下做參軍!”
“哦?”趙雍似是對他大感興趣,“講講此人。”
“十足小人一個!”肥義哼出一聲,“隻要給他金子,連親娘老子他都敢賣!不過,此人真也是個精怪,看到在臣身邊沒有奔頭,暗中去舔奉陽君家宰申孫的屁股,居然真就升了官,當上河間令了。怎麽,殿下問他何事?”
趙雍心中咯噔一沉,面上卻是不動聲色,淡淡說道:“此人又升官了,晉陽都尉。”
肥義呆了,盯住趙雍,正欲詢問,趙雍淡淡一笑,吩咐他道:“廷尉大人,若是不放心此人,你可以安排幾個人,看看他在幹些什麽。”
回宮時天色已暗。
肥義召來軍尉,要他安排人盯住申寶。
申寶在邯鄲有處宅院。軍尉幾人扮作閑散人等,将那宅院四處守定。沒過多久,宅門洞開,一輛轺車駛出院門,一溜煙而去。因在城中,馬車走得不快,軍尉留下一人守住宅院,與另外二人緊跟而去。
轺車連拐幾個彎,在一家客棧前面停下。三人上前,見匾額上寫的是“夜來香客棧”,裏面燈火輝煌,甚是熱鬧。軍尉又留一人在外,與一人跟進去時,已不見申寶。
小二迎上,笑着招呼道:“客官可要住店?”
軍尉摸出一枚趙币,塞給小二,悄聲問道:“方才那人何處去了?”
小二接過刀币,探他一眼,悄聲問道:“客官問的可是申爺?”
軍尉點頭。
“請随我來。”
小二引軍尉步入後院,拐過一個彎,指着一進院子,悄聲道:“客官要找申爺,可進那個院裏。小人告辭。”
見小二走遠,軍尉指着牆角對從人道:“你守在這兒,有人進來就咳嗽一聲。”
軍尉蹑手蹑腳地走近小院,在門口停下。
房門緊閉。
軍尉擡眼四顧,見旁有矮牆,便縱身躍上,小心翼翼地爬上屋頂,沿屋頂移至小院,望見客廳燈光明亮,申寶與一人相對而坐,各舉酒爵。旁站一人,顯然是那人的仆從。
那人舉爵賀道:“在下恭賀申大人榮升晉陽都尉!”
申寶亦舉爵道:“若不是公子解囊相贈,在下何來今日?”
聽到“公子”二字,軍尉意識到來人非同尋常,遂屏住呼吸,側耳細聽。
那人不是别個,正是秦使公子疾。
公子疾笑道:“申大人客氣了。以申大人之才,晉陽都尉一職,已是屈了。待大事成就,在下一定奏請秦公,封大人爲河東郡守,統領河東防務。”
申寶眼睛睜圓,放下酒爵,起身拜道:“隻怕在下才疏學淺,難當大任!”
“呵呵呵,”公子疾起身,扶起他,“申大人不必客氣。大人之才,莫說是在下,縱使秦公,也早聽說了。在下此來,也是慕名求請啊!”
申寶再拜:“謝秦公擡愛!謝上大夫提攜!”
(本章完)